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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杯茶水 ...

  •   今夜的孟家村有些过于安静了。
      凛冽的冬风挟裹着泥土的腥味,自破庙之内穿堂而过,卷起阿飘盖着的破被子的一角,从关不严的门缝里一泻而出。
      阿飘迷迷糊糊,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翻身睡熟了。
      刘云蹲下身来,给阿飘把被子掖好,又起身走到窗边,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瞎子的模样。
      这座破庙修建在孟家村附近的矮山上,不知哪朝哪代断了香火,唯一一座土地公像已是残破不堪,不过视野优越,站在窗旁意外可以看清底下村庄全貌。
      村内不知哪家的灯火倏忽亮了,橘黄色的烛火还没跳跃几下,又忽地灭了,整个村庄于是都浸在黑暗和静寂之中。
      刘云靠在窗前,从冬风中嗅到了不同于泥土的腥味。

      今天意外是个晴天,刘云却难得放阿飘一场懒觉。阿飘揉揉眼睛坐起身时,他正坐在庙门口唉声叹气:“阿飘,再不起来开工,师傅的肚子都要饿瘪了。”
      阿飘连忙跑到庙前的雪地里抓了把雪抹抹脸,又在旁边的干树上掰断一根树枝,递给刘云。刘云接过树枝,阿飘便乖乖牵着刘云的手,往山下走去。
      冬至第二天,村里仍残留着饺子的香气,卖鸡鸭的商户都没开张,只有街尾的馄饨摊还升着袅袅的烟气。刘云摸着怀里仅剩的几个铜板,有些肉痛地抓两个在掌心,准备今天给阿飘改善改善伙食。
      阿飘牵着他走到馄饨店坐下,刘云把两个铜板放在桌上,朗声道:“老板娘,来一碗馄饨,”
      老板娘却没应声,没过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到了刘云面前,碗沿和瓷勺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刘云用勺子按着数了数,这一碗馄饨竟有十个还要多,他舀起一个尝尝生熟,便将剩下的都推给了旁边坐着的阿飘。
      阿飘没有动勺子,他全身紧绷,像头小豹子警惕地盯着他们面前的人。
      有人坐在他们前面,什么也没点,桌上只有一杯袅袅的茶水。
      刘云仿佛没有闻到茶水的香气,也并不在意老板娘的沉默,把碗朝阿飘推了推:
      “阿飘,再磨蹭可就凉了。”
      阿飘和面前的人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低下头,拿过瓷勺乖乖吃饭。
      街上异常的安静,除了阿飘手中勺子和碗底碰撞的声音,只剩下冬风的呼啸声。
      刘云能听见自己身后有十多道沉默的呼吸,但龟息丹对他的五感和内腑还是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听得见,却再难像从前那样准确判断出方向和站位。
      况且阿飘虽然闻不出来,他却是极熟悉的——萧赜还是皇子时就格外偏爱碧螺春,此刻茶香里还夹杂了熟悉的龙涎香。
      小皇帝既已追到跟前,整个孟家村只会像一张天罗地网,让他即便左冲右突也再脱身不得。
      “皇上,”刘云颇有些无奈地开口,“易既是已死之人,又何必劳动陛下亲临。”
      面前的人突然伸手抓住了刘云的手腕,气力之大几乎将他的腕骨攥碎。
      “老师,功成名就便想身死道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刘云吃痛,下意识想将手腕收回,却不知哪里惹怒了这人,他站起走到刘云身前,居高临下紧盯着闭着眼睛的刘云。
      刘云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这道目光几乎将他洞穿。
      “老师,事已至此,你仍选择装聋作哑,连看朕一眼都不敢?”
      刘云的手仍被攥住,手腕的疼痛让他面色更加苍白,不一会儿额顶就满是虚汗。
      “陛下,”刘云有些艰难地开口,“您想要的东西,臣这里没有。”
      身前的人突然低下身来,仔仔细细地盯着刘云紧闭的双眼和额间的虚汗。距离太近,刘云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眉眼。
      “你以为朕要的是什么?龙符?”
      刘云沉默着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
      萧赜突然笑起来,放开手,直起身挥来藏在暗中的侍卫。
      “老师布的好大一盘棋,连身死都能作为钓朕上钩的一饵。不仅妄图包庇平王叛乱大罪,还犯下假死出逃的欺君大罪。”
      萧赜站在刘云身前。那边锅中的水又开了,缭绕的雾气也遮不住他沸腾的怒气。
      “萧祺在朕登基不足四月即夭折,这是你亲口告诉朕的,也是朕亲眼看到的,”萧赜挥了挥手,一个侍卫上前,捂住阿飘的嘴,将阿飘抱起站到萧赜身后,“如今朕倒是要问问你,朕这个死了四年有余的皇弟,怎么突然出现在老师的身边?”
      刘云起身跪伏在地,冬日冰冷的寒气从膝盖窜到了胸腹,让他狠狠打了个激灵。
      “臣罪该万死——”
      萧赜半晌没有说话,刘云便也跪伏在地半点未动。
      刘云不知道萧赜在想什么,他心情却有些复杂。
      仅三个月,小皇帝竟已将事情探查到这个地步,京中暗桩定已被悉数拔除,自己手下的嫡系恐怕都在劫难逃。
      该怎么说?是他教得好,学生也学得快,做老师的应当欣慰万分;还是多年行事亦已功败垂成,纵然下至阴曹地府也当愧天怍人?
      一片沉默中,萧赜突然向前一步,伸手捏起刘云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看自己。刘云被逼睁开眼睛,视力未完全恢复,白昼的强光刺得他什么也看不见,眼神迷茫,难以对焦。
      萧赜看着他的眼睛,面上阴云密布,眼中怒气升腾。
      “元易,你是要叛国,还是要造反?”

      小皇帝似乎没有直接赶回京城的想法,他和阿飘被带到附近的驿站,分别搜了身,换了套干净的衣裳,便分开房间看管起来。或是侍卫还顾忌他前任帝师的名号,不仅放长镣铐的锁链,尽量将房内打整舒适,置办好炭火,还盛了盆热水。
      元易用热水净手净面,做完便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许些。推窗的声音惊动了门前的侍卫,侍卫推门看一眼,便再未将房门关严。
      元易望向不远处了无人烟的村庄,有些头疼。
      他关上窗,拖着镣铐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门,面上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
      侍卫转头看见的便是这张脸,一时也有些恍神。
      过去常听朝内诸公议论,元大学士弱冠之龄便位极人臣,处理政务是极佳的,待人接事也礼仪周全,寻不出半分错处,更不必谈通身清贵的气质和无双的相貌。
      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君子矫矫,岳峙渊渟。
      侍卫回过神来,匆忙低头,不再去看。
      元易要麻烦别人,确实有些抱歉,不过虽然不知道学生还听不听他的话,争取却是一定要争取一下的。
      “这位大人,庶知您为陛下身前亲卫,这句话还恳请您代为进言,”元易收手,随意理理腕上的镣铐,抬手抱拳,“易虽罪该万死,孟家村庶民毕竟无罪。大加屠戮,恐有伤天子仁德。”
      “孟家村诸人包庇朝廷命犯,已与犯人同罪;私藏皇家血脉,更是罪加一等。诸罪并数,可就地处斩。”
      萧赜推门而入,声线冷峻,显然已经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
      元易跪伏在地:“参见皇上。”
      萧赜没有叫他起来,只是说:“抬起头来。”
      元易抬头,便刚好与萧赜对视。
      萧赜意味不明地盯了元易半晌,问道:“朕见老师双目似乎恢复如初,为何白日却对朕闭目以对?”
      元易俯身回话:“禀皇上,罪臣服龟息丹后五感六腑皆有所伤,尤其双目时好时坏,难见强光。”
      萧赜没有再出声,走到桌边坐下,身边带来的侍从为皇帝泡好了上好的碧螺春,放在他手边。
      萧赜屈起中指,轻轻敲打桌面,开口问道:“元易,你该知道朕要问什么。”
      元易沉默地跪着,心中叹息,知道还是逃不过这一问。
      元易没有回话,萧赜也不着急,缓缓喝了口茶。
      良久,终究是元易开了口:
      “皇上要问,罪臣必定知无不言。”
      萧赜将茶杯放回桌面,挥手退下了左右。待侍卫关好房门,他便站起身来,走至元易面前。
      “老师,抬头看朕。”
      元易再次抬起头来,与萧赜对视。萧赜眼瞳漆黑,眼形矜贵漂亮,是纯正的皇家血脉。
      “朕问你,四年前,太上皇急病暴毙,驾崩前指定的继承者,到底是朕,”
      萧赜半蹲伸手,轻抚在元易的喉间。
      “还是萧琪?”
      声音轻微,落在元易耳中却堪称惊雷。
      三个月,萧赜不仅几乎查清了事情全线,还一举发力,顺藤摸瓜,将本该深藏的根源牢牢抓住。
      元易心神巨震,四年规划盘算,被萧赜轻易翻盘,显然不只是小皇帝进步飞速,更可能是自己身边有了叛徒暗中推波助澜,浑水摸鱼。
      是谁?前四年暗中蛰伏,却在今日一击即中?
      “皇上!”元易错开萧赜的手,猛地磕头,“继位诏书明旨,封时为皇长子的陛下为继位者,率天下大统。皇上何出此言,妄自菲薄,以至自疑皇位正统?”
      萧赜收回手,负于身后,眼神冰冷。
      元易低伏在地:“臣受权财迷惑,肆意妄行,醒悟亦为时过晚,才出此下策假死遁走,以图保全性命。臣自知罪该万死,就地伏法,却不知此等行径竟令皇上自弃以至疑心正统,臣万死亦不足辞。”
      他闭了闭眼,心中微微叹气:“臣恳请皇上处臣以极刑,以泄天下之愤。”
      “啪”的一声,一杯热茶直飞向元易。茶杯碎裂在肩元易侧,尚热的茶水瞬间便濡湿了他的衣服,元易却一动未动。
      萧赜行至元易身前,抓住手臂一把拎起,逼他直视自己。
      “极刑?”萧赜气得几欲发笑。
      元易双目紧闭,不愿多谈。
      萧赜却不容他退避:“四年前腊月初三,太上皇突发急病,人如山倒。深夜急诏辅国大将军李承庆,礼部尚书蔡繁,内阁大学士葛潜泉、元易,及平王萧显觐见。”
      “次日,太上皇驾崩,遗诏命皇长子萧赜继承大统。十五日后朕继位,继位当天大学士葛潜泉于家中暴病而亡。四月后,朕的四皇弟萧祺亦偶感风寒夭折。乾始二年,礼部尚书蔡繁告病返乡,后不知所终;同年北境狼烟四起,李承庆带兵平疆,遭流矢所伤,负憾离世。”
      萧赜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刺骨。
      “新朝始立,诸事纷多,朕起初并未对老臣逝世有过多猜测。不过一年前平王叛乱,其被捉拿归案后不堪凌辱,在狱中畏罪自尽。”
      “再至三个月前,你弱冠之龄便抱病离世。”
      “自此,太上皇驾崩时所诏大臣及亲王,或已离世,或踪迹难寻。”
      萧赜放开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元易脊背笔直,跪在原地,仍然沉默不语。
      “老师,”萧赜声音突然有些艰涩,“朕还是皇子时,你总忧心朕仁慈有余,杀伐不足,常劝谏朕莫过分轻信他人,需常怀机警之心。”
      “既至今日,朕诚心问老师一句。”
      “帝师元易,朕可信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杯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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