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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无限凄凉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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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对撞之力,震得俩人身上的锁子甲,甲片一枚枚掉落。
渐渐的,俩人的眼角、嘴角、手肘各处,都新添了伤口,远远看去,就像两个血人。
谷雨紧紧咬着双唇,泪水如雨珠般滑落。
“公子!”她心疼得唇齿发凉,双手颤抖,却在长青的阻拦下不敢上前。
高手对战,谷雨倘若贸然闯入,不但自身有性命之忧,甚至还会拖累宋榆。
看着越来越近的拳头,宋榆忍不住暗暗苦笑,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从对战开始,已近一个时辰,她的真气几近枯竭,便是视线都有些模糊。
拖不住了!
她心知肚明,自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强烈的不甘从心底涌起,眷恋地看了眼江南所在,她知道若不能重创萧瑾韫,江南将沦为大梁铁骑下的废土。
不避不让地看着映入眼帘的拳头,她凝结体内全部的真气,以身体挡住拳头的同时,一掌重重地拍在萧瑾韫的胸口。
这样的碰撞,堪称惊天动地,风云变色。
在谷雨的尖叫声中,两道人形从半空跌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上,掀起沙尘漫天。
血止不住地从宋榆的嘴里涌出,她忍着剧痛,奋力抬起头来,看着同样受伤不轻的萧瑾韫,嘴角露出释怀的笑容。
她很确定,自己的那一掌,同样伤了萧瑾韫的肺腑,药石罔救。
谷雨冲开长青横亘在身前的长剑,泪流满面地向漩涡的中心跑去。
对面的大梁将领,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团团围住萧瑾韫。
两军交战看起来一触即发,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萧瑾韫惋惜地看了眼远处,再也掩饰不住苍老之色地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旧得看不出绣样的荷包。直到确定荷包完好无损,他才将口中的鲜血喷出,浅笑着闭上了双眼。
“撤!”抱着他的尸体,为首的梁军将领悲愤地大吼一声。
宋宪止住想要追击的大夏将士,沉默而戒备地看着梁军缓缓撤退。
谷雨将宋榆抱在怀里,不停地揩着她嘴角涌出的血,整片袖子都被染成鲜红。
长青默默地蹲在宋榆身旁,眼眶猩红。
扶着宋樟走上前来的军医,探了探宋榆的脉搏,无奈地摇了摇头,沉声道,“表少爷心脉尽断,将军节哀!”
一锤定音,谷雨终于忍不住地嚎哭出声。
“谷雨,别哭,很丑!”宋榆无力地抬手,终是没有够着谷雨的脸庞。看了眼围拢在身边的长青,她将范潜的身份玉牌放在他的掌心,面色安详地低叹,“牛大哥的骨灰,你要帮我送回岭南去;令牌还给范大人,欠他的那顿酒,看来是还不上了!”
“公子!”长青双膝跪地,呜咽地连连点头,握着玉牌的手青筋绽起。
这吩咐后事的语气,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失去主心骨一般,心痛如嗜。
“长青,我想奶奶,想师父了。”宋榆安抚地看着他,从容浅笑地叮嘱道,“带我回江南吧!我的事情,不要告诉奶奶,她会担心的。我死后,就葬在道观的后山,那里看得见师父,看得见你们。”
“榆儿!”宋樟无措地看着她,满脸惊惶。
此时的他,恨不得狠狠将自己揍一顿,若没有他的那封信,她怎会命丧雍凉。
看着他悔不能自已的模样,宋榆面色郑重地有气无力道,“宋将军,你们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不后悔……不悔!”
最后一个“悔”字,声音低得仿佛尚未溢出喉咙,便消散在空气中。
伴着谷雨凄厉的一声尖啸,宋榆的手缓缓滑落,头无力地垂在一旁,彻底没了呼吸。
宋宪默默地垂下头,不敢上前一步。
长青尖啸一声,唤来三人来时的坐骑,抱着宋榆跨上踏雪的背。
踏雪极通人性地喷了一鼻子,载着长青和宋榆,伴着哀戚的谷雨,如利箭一般往江南而去。
连片的叮当之声响起,在场的大夏军士纷纷松开手中的战刀利刃,沉默地目送三人三骑远去,再起掀起漫天尘灰。
夕阳的余晖中,碎裂的剑片和锁子甲,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被大夏军士们一枚枚拾起,堆放在浸染了宋榆鲜血的土地上。
一座简陋的衣冠冢,孤零零地立在阳关和玉门关之间。宋樟面色复杂地看了眼父亲宋宪,用匕首在一块木板上雕了“喻子居之墓”五个字,用力地插在土包的前方。
三日后,坐镇凉州的范潜,听完来人的通报,看着莫名被退回来的身份玉牌,闷声吐出胸中的淤血,将一切事宜托付给吴均之后,不管不顾地往阳关疾驰。
当此之时,终于挖出萧瑾韫隐藏的秘密的百晓生,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忐忑不安,如轻烟般往大夏而来。
六日后,两方人马奇迹般地在阳关汇聚。
“范大人?”百晓生诧异地看着分开不到一月,便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的范潜。
那鬓角冒出的根根银发,让他忍不住跟着心惊肉跳,仿佛这些天的忐忑终于有了答案。
“喻子居,去了!”范潜艰涩地开口,赤红着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九日前,他与大梁摄政王萧瑾韫,于玉门关外五十里,阵前对战,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仿佛致命的魔咒。
百晓生手中的酒壶啪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酒气阵阵。
有些人,她强大到,让世人以为她永远不会陨落,不会失败,甚至不会有生老病死!
有些人,她肆意到,无惧世间任何的艰险!
然而,她终究还是战死了,死在这莽莽荒原之上。
百晓生失魂落魄地随范潜一起,往衣冠冢而去。
看着尚未散去的漫天血腥,看着被血染成褐色的土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断枪残戟,看着辽阔原野上的小小土包,他凄然长叹,“我回来晚了!”
他赤红着眼眶,透过这小小的土包,仿佛看到少年月下交易的淡定从容,看到少年开怀畅饮的豪爽痛快,看到少年勇攀极寒之地的坚毅决然……
如她所愿,他挖出了萧瑾韫的秘密。而她,却来不及听他说上一两句。
“子居说,他不悔!”范潜面容苦涩地强笑道。
回忆纷至沓来,他想起了少年一掷千金的肆意,想起了少年提及此生所愿的欢喜,想起了少年月夜醉酒的脆弱,想起了少年“美人在骨不在皮”的洒脱……
太多太多的回忆,不过仅仅数次的见面,少年便在他的心底烙下了深深的痕迹,仿佛刀刻石雕般,再也磨灭不了。
他还想起了自己,扬州初见时曾语重心长地劝诫,望她能入仕为官,造福一方百姓。在她不听劝时,甚至如不懂事的稚童般,与她置气。
后来余杭再见,他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再也不是那个行止不羁的少年,她变得沉稳,变得大气,变得心忧百姓。
洛阳的短暂相见,少年变得尖锐,变得刻薄。
再后来,在凉州见到她。
仿佛璞石成玉,少年的性子看似张扬,却变得圆润了,变得心怀天下。
少年终于成为了他最初希望的样子。
他不是不懂少年的选择。
然而,倘若知道这便是少年的结局,他宁愿她从未改变过,宁愿她还是扬州城那个没心没肺、不愿搅入是非的少年。
即便是名满江南的纨绔,至少,她还活着!
“不悔!是啊!她这样的人,怎会让自己后悔!”百晓生抹了抹湿润的眼角,长叹一声。
她是那般聪明,又那般自私。只会把绵绵无尽的悔恨,留给旁人!
而他,终是要做些什么,才能磨平这悔恨!
“上回替大人解毒之后,我便受她所托,去了大梁王庭,打探萧瑾韫的消息。”看着粗粝的墓牌,百晓生深深一叹,“到底是造化弄人。倘若我能早点赶回来,事情也许到不了这一步!”
范潜倏地抬头,看向一脸沉重的百晓生。
“先生请讲,若能为子居报仇,在下万死不辞!”他掷地有声地承诺道。
“大梁容德皇后离世前,曾收养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养在宫廷,是为安乐公主;男孩养在宫外,正是萧瑾韫。”百晓生缓缓说道。
世人只知容德皇后膝下无子,羡慕安乐公主麻雀飞上了枝头,有朝一日成了那大梁王庭至尊至贵的凤凰。
却谁也不知道,容德皇后离世前的两年,曾收养过一个没有名字的乞儿,不仅养在身侧,而且延请名师教导。
受尽欺凌、尝尽白眼的乞儿,一朝被人细心呵护,又怎能不感恩戴德,做尽那“涌泉相报”的事情。
“大梁历天和二年,容德皇后身体每况愈下,携安乐公主搬离宫廷,住进了西郊别宫。也正是那年,容德皇后收养了萧瑾韫。”百晓生娓娓道出当年大梁皇室的隐秘,“始皇每五日必去别宫探望容德皇后,并亲手为皇后泡一杯养颜茶。这习惯,据说是从容德皇后携三百勇士闯极寒之地,为始皇觅得救命灵草之后便开始养成的,一度引为帝后恩爱的佳话。”
佳话二字,让范潜心底莫名一紧,不由得想起宋榆曾经对这对已逝帝后的评价。
他忍不住看向百晓生的眼眸,果见其中盛满了讽刺,“萧瑾韫曾亲眼看见始皇在养颜茶中下毒。始皇离开后,他偷偷地跑去告诉容德皇后,却见容德皇后面色从容地将那杯下了毒的养颜茶喝下,涓滴不剩!”
对旁人狠容易,对自己狠才算是真的狠,容德皇后不愧是大梁开国的元后,是出生自苗疆的圣女。
这份心性,岂是旁人能及!
百晓生说得心惊,范潜也听得心惊。
故事到这里,想到萧瑾韫后来的悍然夺权,范潜几乎能猜到故事的后续。
然而,更加狠厉却并非这番作态。
“萧瑾韫那时年仅七岁,看不明白容德皇后的选择。”百晓生叹道,在年仅七岁的稚童心底,埋下一枚复仇的种子,容德皇后的决绝可见一斑,“根据萧瑾韫写在密室中的册子,容德皇后当年满眼沧桑,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说:人这一生,最大的错处,便是走错了路,爱错了人,坐在了不该坐的位置上。”
“后来,容德皇后薨逝。第二年,始皇接一名女子入宫,封为贵妃,那女子的儿子,被册封为太子。时年,太子已经十六岁!距离容德皇后闯极寒之地,恰好十七年!”百晓生深深一叹,这大梁宫廷的龌龊,容德皇后闯极寒之地时,始皇恰好风流一度,由不得人不多想。
“当年,容德皇后闯极寒之地,为获得灵草胎死腹中,从此再不能生育。而大梁皇室传承,太子嫡出,容德皇后成了始皇确定皇位继任者的拦路石,必须得挪开!”
然而,凭容德皇后对始皇的付出,废后之道绝无可能。除了死,她已无路可走!
范潜忍不住长叹,大梁这对恩爱两不疑的开国帝后背后,居然有这样难以调和的矛盾。
始皇的恩将仇报,容德皇后即便心有不忍,饮毒药如甘露,陪他演了这场戏,却未必就没有不甘。否则,又如何会在七岁的稚童面前,说出这样似是而非的话。
“容德皇后薨逝前,曾遣散别宫下人,萧瑾韫也随之被送走。始皇曾举国搜捕这些别宫下人,美其名曰不忍容德皇后死后孤寂,将这些搜捕回来的人尽数殉葬。但别宫下人感念容德皇后仁慈,不曾供出萧瑾韫,如此他才逃得一命。”百晓生感慨道,如此心狠手辣的两夫妻,终是造就了凶戾霸道的萧瑾韫。
后边的事情,便一概而知。
“容德皇后忍下了始皇的背叛,萧瑾韫却不愿害她的人如愿。逃离别宫后,他暗暗发展自己的势力,恰逢二十六岁那年,大梁皇室争权,他便携重兵之利,终是夺了大梁皇室的权柄,成了大梁开国的第一位摄政王。第二年,便娶了寡居的安乐公主,并生下长子。”
“容德皇后薨逝后,安乐公主郁郁寡欢,后来又经历丧夫之痛,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等到与萧瑾韫成婚,生下长子后,便已经油尽灯枯,不到一个月就撒手而去。”
“从此,那个刚出生的小娃娃,便成了萧瑾韫与容德皇后唯一的联结。为了平衡大梁各方势力,安乐公主去后,萧瑾韫曾纳了不少姬妾。为了保护唯一的儿子,他令人将那孩子养在府外,待到那孩子八岁时,便被送到了大夏的凉州城,远离大梁的权力漩涡。”
百晓生说完,忍不住长叹,父母之爱子,为之计长远!即便是手中人命无数的萧瑾韫,也不过如普通人家的父母般,为儿子考虑得周全细致。
奈何,这个自出生就体弱的孩子,终究未能熬过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