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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许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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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夏日,骄阳高高悬挂在天上,热气却在地里翻涌,拉扯着行路的马匹迈不开脚。
宣旨的那一位公公姓黄,他打小长在北边,不惯渝州的烈日,赶了半日路已经气喘如牛,浑身是汗,忙叫停了队伍,一面叫人去前头探路,一面取下帽子扇风,走到忠王马车边。
“王爷,这天热得很,马匹都倦怠了,要不歇歇再赶下午的路。”
“好,李薇姑娘那里收拾好了吗,可有什么不便需要人差遣。”忠王靠在马车上,手里的蒲扇轻轻摇动,闭目假寐,好似半点不受这天色影响。
黄内侍得了吩咐,面上不露形迹,果然亲自到后面李薇的车架旁传话。
李薇隔着帘子道谢,“劳大人替我向王爷道谢,民女一切都好。”
等黄内侍走开,张昌居捧着水盆,润湿帕子,从马车的小窗里递进去,“擦擦脸吧,出来站一站,坐久了身子不耐。”
李薇接过,却不急着擦汗,依言下了马车,老老实实站到张昌居身前,讨好道,“我给你擦擦吧,赶路急,你衣衫都湿了,可要换一件。”
张昌居面无表情,任由她轻轻擦拭脸颊。
一旁的侍卫见他们形容亲昵,十分宽和主动避开,留这一对未婚夫妻独处说话。
原来早上,李薇接了圣旨,黄内侍便催促着人赶路,只给她一个时辰收拾准备。
这般紧急,蓉儿和王婆慌忙去收拾行李,李薇施施然拎着一只箱子出来,显然早预备下。
蓉儿早定下去南边经商,孙娘子十分支持,每日约了时间专门带她学着主事决断。有孙氏提点,蓉儿自己又有主意,不必担心。
王婆唯恐李薇再不带上她,匆匆拢了一身衣服装到包袱里,就想跟着走。
李薇心知她们不放心,却不得不甩下人。托辞京城山高路远,蓉儿不日将南下,需得有人照看宅院。
这哪里能说服得人,王婆如何猜不到她的意思,打定主意要跟着去。
还是文氏出面,提点这里头另有官司,有人陪着不若李薇自己去好,忠王身边随从侍女不少,也不会亏待于她。
说服王婆,文氏拉着李薇到一旁去,悄声问她:“这事你可知会昌居了,走了是个什么章程,我瞧你像是忘了。”
李薇原想着立时就走,被文氏戳中心事,脸上讪讪,“还没,这不是来不及了?”
不知为何,文氏忽然给她递了个眼色,李薇以为她不赞同自己的行径,心虚道:“反正他早晚也会知道,况且我们又不是那等关系,何必单独去说。”
后头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张昌居,“我们是那等关系?”
文氏知趣,和王婆等人避开,李薇负心女被抓当场,被张昌居那质问的目光看得心里直发慌。
“我当姐姐是心淡如水,人淡如菊,原来是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日日缠着你,是惹人厌烦,姐姐怎么还委屈自己同我逢场作戏,又偏偏不肯做人好到底,这是做什么要不辞而别?”
他额头全是汗,显然是匆匆跑来,长袍下摆扯烂一个口子,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不敢再靠近。
心里气到极点,好笑自己还在竭力平稳气息,手背在身后握成拳也不敢让她看见,再想说话却说不出,几近哽咽。
李薇心虚,老老实实道歉,“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不必说这些不相干的话,我问的是我们是什么关系。”张昌居气急反笑,越发克制自己离她远一点,果然气得狠了。
他在她面前总是少年一样,撒娇痴缠,总没有个稳重的时候,眉梢眼角里都是爱意深怕她瞧不见。原来她看见了,还是想着辜负。
十年空白,含冤归来。报仇替自己寻一个真相,何等重要。换作谁,能有心思分神。
可他就想在她的人生中占据一席之地,或许是痴心妄想,明知道不该用儿女情长牵绊她,却还是偏执地仗着自己近水楼台死缠烂打,连他自己想着都觉得生厌。
李薇哑口无言,几次张口,却还是把准备好的腹稿收回去。
他远远站在对面,还是那个眉眼,穿着府衙发的衣裳,在地上长长拉出一道影子,高大得好像能罩住一切的不圆满。
李薇知道,他不能,她也不能。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权势。
那空缺的十年,李家上下的招供,什么也不是,只是那些大人物们眼里的插曲。
戏曲断了,换一出就罢了,总有新鲜热闹的能寻开心。可人的命,断了就是断了。
终究不是话本里,人死了能还魂,前缘断了便来生再续,这世道从没有因果报应,叫她如何敢拿这一干人等的性命去赌。
要捅破天,也得够着那天际,可她没有登云梯,半截身子尚在泥潭里挣扎,不认命又如何?
哪怕她知道真相,晓得这后头是谁在推波助澜,却还是要把秘密烂在肚子里,紧紧捂着不要让自己再想起,怕一有风声,他们就都活不成。
横竖她早就是该死的人,冤屈不冤屈有什么要紧。这趟去京城,本也是要告诉他们,她什么都不知道,愿她们放她一条生路。
谁也不开口,张昌居率先转身,走到门口身体一软重重摔在地下。
李薇吓傻,呆愣在原地不敢动作,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跌跌撞撞跑到他身边,不敢碰他。
外头文氏察觉不对,不好进来,便问:“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和和气气才好。”
张昌居恰恰睁开眼,捂着头呻吟一声。
“怎么样,疼不疼,快来人帮帮忙,我送你去医馆。”李薇急得掉了眼泪,神色张惶,握着他的手,却被一把拂开。
“不用麻烦,多谢你关心,我没大碍。”张昌居扶着阶梯自己起来,才刚站起又直愣愣倒地,唬得李薇心脏一瞬停滞,几乎喘不过气来。
文氏一进来,看见这副场面也吓了一跳,忙指挥着人去医馆报信,请大夫赶快来,又移来伞遮在张昌居头上,不叫人动他。
好在没过一会儿,人便幽幽转醒。李薇这回不敢再靠近,怕他见自己受刺激愈渐不好,收起眼泪躲在屋里,透过窗子默默看着。
大夫仔细看了,说没大碍,许是天气太热,人禁不住,又兼心浮气躁一时气虚。
众人这才放心,张昌居母亲许氏听见人报信,带着六七个亲戚慌忙跑来,迎着人回家。
不曾有人问缘由,两人到底一句话没说,也不曾再对望一眼。
文氏最意想不到,李薇一向温柔和气,风雨里波澜不惊,偏今天做出这样的事。张昌居年岁也不算小,行事成熟稳重,当差从不曾出过乱子,这样两个人怎么闹到这般田地。
一干人等不知道他们俩的官司也不好劝,只好静静陪李薇坐着,外头忠王的人正好来传话,催促着人出发。
“这……要不我请王爷通融一阵,你这样哪里能禁得住赶路。”文氏有心替两人周圆,无奈李薇不领情。
“是我活得太拧巴了,想要的都不敢要,想说的也都不敢说,浑浑噩噩度日,一肚子道理,给自己织了这样的套子。我这就走了,你们好好保重,不必相送。”
说完,她戴上帏帽,径直出门上了马车。
屋里,王婆和蓉儿泪眼婆娑,文氏静坐不语,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昨晚还好好的两个人。”
到了家里,张昌居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屋顶,一言不发,像是入魔了般。
一屋子人都有些担忧,怕打扰他养伤便先告辞。
许氏打起精神送走人,坐回床边,背过身用帕子抹泪。
“你这是何苦来,巴巴贴上门,我劝你几回不听就算了。如今人家要走就走,你留也留不住,作践自己叫我这个当娘的如何不心疼。你眼里有她,怎么没我这个娘,我生养你一场,到这把岁数还要为你操心,我是做了什么孽啊。”
“娘,是我不好,以后……以后就好了,你容我缓几天吧。”张昌居终于开口,喉咙像被碳灼过,嘶哑得不成声。
许氏听了,心神俱裂,嚎啕哭道,“你这副模样人家可瞧得见,我又岂是那种不明事理要棒打鸳鸯的人。罢了罢了,你大了该有你自己的主意,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横竖是管不着。”
嘴上虽然骂着,却赶忙倒了杯水喂到他嘴边。
张昌居扭头避开,流下两行清泪,“我想了她十几年,从小时候就想娶她。可到如今,还不曾做这一场梦,是我心不诚吗?”
“你是摔了头,疯了。说什么胡话。”许氏养他这么大,上一回见他这般失魂落魄,还是李薇失踪那一年,眼下又为她这样肝肠寸断,不由得恨起来,“你是真傻了,李薇才回来几天,便是有小时那点情分,也值得你这样,哪里就要死要活起来。”
张昌居不再言语,许氏了解他的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真撞了南墙心灰意冷起来又叫她心里发慌。
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不忍他这般模样,抹干泪咬着牙道:“你既放不下,怎么还在这里,不去找人家。等走远岔了路,你又去哪里追?”
马车才出了城门,便忽然停下。黄内侍上前嘱咐等等,另留一支护卫跟着,大部队继续前行。
李薇坐在马车里不敢出声,忽然马车帘子掀开,张昌居上了马车,头上包裹着布,坐到一旁。
“你可好些了,怎么又来了,我……”李薇捱不过心里的担忧,问道。
“李姑娘不必担心,我是奉了唐大人命令上京,忠王爷体谅我是伤员,又没多的马车,吩咐我先与你同坐,横竖咱们沾着亲,姐弟相称也无妨碍。”这一席话说得倒是没错过一个理字,却叫人听得好像夹枪带棒。
“我不是有意的,京城这一趟,你不该去。”李薇低下头,不敢看他,却忽略了张昌居的异样。马车开始行进,路上颠簸,他头晕目眩,勉强靠在壁上。
没听到答复,李薇察觉不对,摸了摸他额头,有些烫。看他头抵着马车,一晃一晃,眉头紧蹙,不忍他这般,便轻轻揽过他的头放到自己肩上。
张昌居想拒绝,不料她说,“昨晚的话,我同样是真心实意,半句没有掺假。我盼着你明白我的心,又盼着你不明白,这一去是个什么光景还不知道,我和你说了,你怎么会不陪我,我哪里敢。”
“等了解完这一桩事,你我成婚,你应是不应?”
张昌居仿若从油锅里捞起来,浑身滚烫,心里却服帖,嘴巴上还不肯饶人。一向都是他小心翼翼,果真得了准信,又怕是听岔,势必要逼着她主动承认,不能再叫她翻脸不认人。
李薇本就放不下他,见了他来,早就千肯万肯,“我应,这一辈子下辈子我都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