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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江水 ...

  •   来时坐船,返回时那船只上的桅杆被忽然袭来的狂风折断,若要修好得半个月的光景。
      黄内侍快马加鞭,领着圣旨前来,再三提点京中催促着早日带李薇觐见,一刻也不能耽搁。因此只得把队伍分成两支,大部队在渝州休整,坐船返京。忠王爷另领一支,精简行李随从,仍然浩浩荡荡有数百人跟随。
      渝州多山,地势险峻,紧着赶路难免颠簸,马车铺着软垫,仍然坐得难耐。张昌居虽无大碍,赶路匆忙,精神仍不大好,李薇看着,心疼不已。
      连着行路三日,张昌居都不曾给过她一个好脸色,偏又时时刻刻顾着她,小到蚊虫叮咬,大到夜里值守,寸步不离,让人心中越发愧疚。
      那一头,忠王爷几日未露面。黄内侍颇有威信,一路指挥安排,大大小小的事全由他拿主意。他不常离开忠王爷身边,这天夜里却单领了一队骑兵,匆匆离去。
      用完晚饭,忠王竟亲自到了营帐外寻李薇,张昌居自然贴身跟着,三人结伴散步,寻到一处露天石坝,凸出一块可容十余人,看着平稳,那石头底下却是万丈深渊。只巧在地势高,从这一处望下去没有别的遮挡,隔着一线江水,对面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白天酷热,晚上却异常凉爽,侍卫点燃扎好的草药驱蚊,青烟被风打散,横扫四面八方。
      忠王爷许是因着赶路人瘦了些,肤色却比李薇还白,眼下乌青一团,却兴致高昂,索性就在石头上席地而坐。
      他自己随身带了一壶酒,闷头喝了好几口,默默不语。
      李薇从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色,江水拍打两岸的声音在夜里惊心动魄,她主动握着张昌居的手,心里异常安定。
      忠王爷轻笑一声,“哎呀呀,可真是,我孤家寡人杵在这里,怎么也不体谅体谅我。”
      “王爷说笑了,我摔了头,她怕我禁不得风吹,这几日行事才这般小心。”
      张昌居言语里还保留着几分恭敬,握着李薇的手放到自己袖子下藏着,十指用力紧扣,不至于飘然无定。
      忠王哈哈一笑,却不细问为何摔了头却要牵手,转而提到李薇身上系着的这桩案子。
      “李姑娘可知李霆如今的境况?”
      李薇淡然自若,轻声回道,“李大人立下不世之功,想来也是要名垂青史的人物,自然春风得意,蒸蒸日上。”
      “说得不错,李霆圣眷正浓,圣上有心要他戴罪立功,恐怕不能给你一个公道。”
      原来忠王下完判决,京里就有消息传来。
      当朝王宰辅,乃是先帝年生就掌权的人物,门下弟子无数,笼络文武两道,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的肱骨之臣,前些日里却卷入一桩丑闻。那沸沸扬扬的真假县令一案,冒充苦主张玉娘郎君李郯的人,却是王家门生。
      两个身材样貌说话做事截然不同的人,却能取代另一个人的身份,一路青云直上这许多年,其中关系盘根错节可见一斑。
      王宰辅不是没经过这样的事,御史大夫各路官员那里,谁没有几件王大人牵连的状子,可谁敢递到圣人眼前,又有谁能递到圣人眼前。便是闹出来,多少次连个雷声都没响过,这一回却偏偏让他栽了跟头,丢了全家老小性命。
      若说背后没有圣上首肯,谁信呢。
      这案子刚出来时,上下官员揣摩圣意,以为是这事情闹大了,若不给个交待恐难平民愤,少不得要配合做出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样子。毕竟,圣上登临这皇位乃王宰辅一力主持,这些年来谁不晓得他劳苦功高,却恪守本分,不曾有过忤逆圣上之举,端的是忠心耿耿。
      偏偏冒出一个李霆,在别人宴席上出来舞剑,他外放多年且官位又低,没人识得他的样貌,全当看猴耍戏。不料他没舞几回,便剑指王宰辅,将其当庭诛杀,还提着头高呼“贼人当死,当为社稷除之而后快”。
      王家人如何肯依,立时就要杀了他报仇雪恨。那刀刚要从他头上砍下,御林军领着圣旨乌压压就将满院子人围住,把李霆发配天牢。
      众人皆以为李霆必死无疑,谁料圣上上心到要亲自督察办案。
      那流水一样的金银从王家府里搬出来,又是无数的田产地契,一摞摞叠着,看着叫人心惊。
      查到这里,主案的官员腿已软了,他不是王家门生,却和王宰辅脱不开关系。
      圣上要查,他哪里敢,想着糊弄过去结案,却先丢了人头。这一桩案子,连着换了三任主审官员,个个都下去陪了王宰辅。
      圣上气急,大骂无人可用。最后却是李霆自荐,不仅将这一干关系网查得清清楚楚,更是梳拢不少人证物证,叫所有人知道,这王宰辅本就该死。
      朝野上下何曾有谁是真的傻子,事情走向如此,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王宰辅根深枝繁,碍了圣上的眼,可叹他们没瞧出这端倪,竟被李霆这起子小人抓住机会鲤鱼翻身。
      想到横死的王宰辅,仍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这素来仁厚的天子总归是皇帝,谁敢造次。
      众位官员虽然不平,不说抹下脸奉承,却也不好埋汰他,面上得把他当成台面上的人物看待。
      李薇一案的始末早传扬得到处都是,偏李霆的名字被划去,隐下不提。谁不晓得,这是上头看中他,有意用他的迹象。
      李霆提拔到御前,竟痛改前非,顺着王宰辅的藤为前任御史大夫钱程朗平冤,博得一众文人才子赞赏,又陆陆续续做了几件像模像样的事情,在京里声望浓厚,倒传扬出几分名声,亦有人赞他是个能臣。
      面对外头的讥讽,李霆面色不露端倪,私下却召集收买诸多文人为自己造势,务必把自己写得像青天大老爷。他十分想得开,左右那史书怎么写得看自己脸色,又收买那一干书生,个个著书立说把自己摘出去,身前身后便都妥当了,还怕什么。
      这般权势滔天的模样,却全然不管渝州城自己的亲娘亲兄弟关在牢里,不日就要流放。因周氏同他合离,便光明正大找了官媒替自己重新选一房妻室。
      李霆这里盛气凌人,大大方方为自己造势。文氏消息灵通,得了信便告诉李薇,她早已知道,亦无可奈何。
      夜色宁静,李薇不知想到什么没有答话。
      张昌居平素不喜干扰李薇与人交谈,见她虽然脸色如常,却微微皱着眉,宽解道,“一时得势便张狂的人多了,有几人有好下场。咱们入京也是宣召,他面上总要同你过得去,不必担忧。”
      忠王闷闷喝下一口酒,已有几分醉意,“说起来,这也不算我第一次来渝州。正是你出事那年,我护送皇后和昭瑞公主微服私访去往蜀地探亲,恰恰经过渝州时,皇后说要去渝州寺里求个签,将昭瑞公主托付于我几日。我想着没事便应了,却找不到昭瑞,打着火把漫山遍野找了一夜,还是不见人。皇后当时看我那个眼神,我以为她等不及就要杀掉我呢。偏偏城里四处在寻你,她又不许人声张,叫朱郡守打着找你的名号,暗中找了四五天才找到昭瑞。”
      李薇有些惊诧,公主失踪这等事,怎么从来不曾耳闻。
      忠王苦笑,“人找到了自然就不用声张,你可知是在哪里找到?”
      手上传来力道,张昌居若有所思,只听忠王又说,“是在四方寺,你丢的那个庙里。”
      李薇吞咽口水,虽早就知道这里头的官司,但忠王为何对自己说明却叫她不由得多想。
      眼下他们就是想串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也蹦不起来。缘何黄内侍在时,忠王便不露面,一离开就同自己说这些,她心知肚明,恐怕忠王爷眼下的境地委实不算好。
      “原来如此,公主金枝玉叶,失散一事,的确不便宣扬。”
      李薇避开这个话题,本就在忠王意料之中。他有意要灌醉自己,拿起酒壶往喉咙里倒,咂摸一下酒的滋味,嫌还不够烈,便一把甩到崖下。
      “李姑娘果真是一梦十年?只不知梦里是好是坏?”他自问自答,“若真是这样也好,我不喜欢做梦,这些年来夜夜都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梦里的我,都死了。”
      这话说出来,张昌居听得有些心惊,见李薇仍镇得住,他便不声张。
      “既有心病,便该寻药除了病根。旁人做不做梦,都帮不了王爷。”
      “说得是,说得是。心病就该心药医,我这些年遍访名医,都寻不到对症的方子。怕李姑娘同我是一样的病症,才多说这几句。毕竟,谁不想年轻貌美,谁又不想长命百岁。李姑娘可知,朱郡守的女儿也在宫中?”
      这话更加露骨,已是明晃晃露出线索,忠王难不成是怕自己果真信了单单李家人作出这一桩事,叫自己一辈子还活在迷障里。
      她叹气,紧握张昌居的手。
      “王爷不是最该知道难得糊涂的真意,何必要把什么事都看穿,又能如何?”
      “民能载舟,亦能覆舟,李姑娘怎么忘了?”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在忠王口中如同笑话一般,惊得草木都弯下腰,在风里瑟瑟发抖。
      好在侍卫隔得远,张昌居打起精神,死死盯着周围,深怕人听见。
      “王爷饱读诗书,早该清楚史书经义里有几人能成事。便是捅破天,还是另一片天,时晴时雨,费这力气做什么?”
      李薇索性直言,忠王也真是看得上自己,便是将真相公布于天下,究竟是引人讨伐无道之君,还是把自己引入纷争的漩涡,尚且难说。
      忠王笑,“李姑娘,没想到你是这样想,也难怪,我也是这样想。争名夺利是为了生,挣钱养家也是为了生。所谓的王爷,连条生路也不曾有。”
      “我们终究是凡人,躲不开七情六欲,可人人都奢望有一个千古明君,这不是很可笑?”
      哑谜拆开,无非也就那么回事。
      “人有什么可怕的,他的宏伟,他的气势,全来自权势二字,没了权,谁心甘情愿替谁去死。”正说着,忠王向山上的方向眺望,叹道:“李姑娘,这一回怕是我连累你,你要的公道和我要的安宁,只能藏在这山林里了。”
      李薇扯紧披风,忽略掉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张昌居站在她身前替她挡着刀光。
      那些高大的带刀侍卫甚至不曾拔出刀反抗,被人砍倒在地,宁愿死也要为他们让路,能撼动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来不及细想,李薇扯住忠王的袖子,指向一旁的江水,“王爷,你要的生路在此,何必犹豫。”
      匪徒渐进,忠王仍笑着回应,“李姑娘,可惜咱们认识得晚了些。你若是不怕,也该往下跳才是。”语毕,待刺客走上石头那端,便一跃纵身跳下悬崖。
      李薇不急细想,果真牵着张昌居的手往崖下跳。
      追兵见人逃脱,顾不得其他,点起火把,忙打手势,兵分三路,慌忙沿着河道上下搜寻。
      人坠落一半,便被树枝网住,张昌居还没反应过来,方才李薇推他那一下,他只庆幸还牵着她的手。
      李薇捂住他的嘴,借着月光摸索到另一边的石峰上。
      头顶上四处搜寻的声音不断,张昌居抱着李薇,两人互相依靠,不曾言语。
      等天渐渐亮起,两人躲在藤蔓下,鸟叫声,猿啼声不断。
      张昌居悄声问她,“没事吧,已经到鄂州地界,我们沿着河走怕是不便,恐怕爬上去才有生路。”
      李薇狠狠吻向他,劫后余生的喜悦贯穿着她,后来她才明白忠王的话,不论如何,活着就好。
      两人刚从树林里钻出来,便遇到鄂州府并渝州府两路人马搜查的人马。只说昨晚和忠王在此处喝酒,有人袭击,忠王爷被逼跳崖,他们俩也一并跳下,好在被树枝网住,在底下藏了一夜。
      黄内侍一看,果然底下藤蔓罩着的地方,明晃晃被砸出个窝。另一边则树木数目稀少,一道重物擦过的痕迹直通江水。
      众人心知忠王爷怕是不好了,果然四处找了三四天也不见忠王爷身影。
      那刺杀的一干人查出来却是两边交界处的山匪,究竟怎么样谁也说不好。
      唐纶稚的话里露出几分意思,李薇晓得,是有人混进了山匪里,正如四方寺和尚堆里混入那个。
      忠王爷身陨的事传遍大江南北,因出了渝州地界,那山匪的事算不到唐纶稚头上,但天子震怒,虽没直接牵连,仍判了他罚俸夺职。更不必说那首当其冲的鄂州郡守,抄家灭族,西南一线地方官员人人自危。
      据活着的山匪招供,因忠王爷轻车简行,怕惊动地方官员接待便装成经商的富户。那山匪因着朝廷严打,多日没有开张,已经快要弹尽粮绝,瞥见这头肥猪,纵是心中害怕,却不得不破釜沉舟,连着跟了他们几日,被忠王爷发觉,派黄内侍前去搬救兵。
      那伙贼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夜里就袭了营地,把忠王爷逼到跳了崖,“咚”地一声激起十米高的巨浪。再要看,底下那江水湍急,人掉下去打个旋的光景就没了影。
      黄内侍领着上千人,仔仔细细将河里捞了个精光,什么河鲜怪鱼,就连金银珠宝样样齐全,可就是找不到忠王爷的尸骨。过了月余,才在下游的一处险滩里,找到一片衣衫,绣上的金线在太阳下闪着光。
      那经验老道的渔民都说,人从这样高的地方跌下去,就是不死到了水里焉能活,那长江底下遍布暗流,人扎个猛子下去就再浮不上来,何况是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
      消息传回京城,圣上大怒,下了铁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黄内侍是天子近臣,哪里不晓得圣上这些年夜里睡不安稳的来由,眼下陷入这个僵局,人他横竖变不出来,可天子的疑心病在那里,他若不找出个忠王爷来交差,只怕自己连这寻人的上千人也得去底下为忠王爷开路。
      实在憋得没法子,正想拿个计策。好在没过几日,又在下游发现一人尸骨,水泡了那许多天,如何认得出来,衣裳亦是四分五裂,没个完形,剩余的布料和先前找到那一片布纹路齐整,恰恰对得上。
      才找到人,黄内侍连喝口水的功夫都赶不及,便紧赶着一路用冰护送回了京城。虽有冰,人被水泡了这许多天,哪里还能分辨得出是谁。
      圣上悲痛欲绝,欲亲自辨认。昭瑞公主不忍父亲受这般冲击,自请代为探看,兼她自小由忠王陪伴长大,若要分辨也只得她最清楚。
      不料昭瑞公主只看了一眼,便惊慌跌倒,昏迷中竟留下血泪,待她三日后醒来,哭啼不止,却不肯开口。
      圣上亲自到床前问她,此人是否为忠王。昭瑞公主犹待不答,耐不住圣上悲痛之切想亲去探看,才承认那人的确是忠王尸骨。
      幼时忠王教公主学骑马,不料马儿烈性,差点将昭瑞公主甩在地上,幸无大碍。忠王却主动负荆请罪,在成天门前跪了三日,自请杖刑,伤了腿脚,从此便一只高一只低,顾忌天家威严,密而不发,只数十人知道。
      那冰窖里的人,皮肉毁去分辨不出,腿骨却正正是高低不齐,不是忠王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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