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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颈鹿和小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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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英，人如其名，是个普通到讲起来难免会有点干巴的女生。
16岁，她有着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重，差不多的性格，差不多的成绩……
她散入人群里你难免会怀疑是不是孙悟空刚刚拔了一根毛施了法术，
为什么满眼看过去都像是穿着校服的程英。
程英的父母同全天下中年夫妻没什么两样，
没那么团结，也没那么决绝，各司其职，相敬如宾不相睹。
程英偶尔也会花时间思考：
“爸爸妈妈有一天会不会离婚”，“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该跟谁过”……
程英8点起床，8点15分把嘴里最后一口牙膏沫子吐掉，8点45分出门上学，
先穿过菜市场，绕三个红绿灯。
再经过一个有老爷爷老奶奶打太极跳广场舞的广场，在9点准时到达学校。
她的座位是偶尔才会照到阳光的靠墙第四排。
墙上有一张大胡子先生的画报，“全世界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
程英把自己的书本文具慢吞吞地一一摆在桌上。
“早啊，马先生。”
做完准备，程英坐得端正，摇摇手心冲身侧的大人物打招呼。
妈妈教育她要热情待人，程英谨记于心。
可无奈她胆子小了那么一丢丢，每天的热情份额悉数用在马先生身上。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大晴天，不知道马先生你胡子里面会不会热。”
“如果热的话我帮你把窗户打开，晒晒太阳吹吹风一定很舒服。”
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边说话边将代表今天天气的贴纸贴在日历数字上。
9点15分敲响上课铃。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课表。
那张课表精心折在课桌一角，角落空白涂鸦了几颗花花绿绿不太饱满的爱心。
“太棒了，是英语课。”她在心里小小欢呼。
今天她不小心多赖床了五分钟，没来得及吃早饭，临出门时往书包里偷偷塞了一包饼干。
于是英语课大家齐刷刷念课文的时候，就成了程英一个人惊心动魄的早餐时间。
老师看过来了……
没有，他转过去了。
老师有看过来了……
哦，他在看时间。
程英的心七上八下，手上动作格外小心，以确保包装纸不会发出声音。
“喂，今天怎么不是草莓夹心啊。”
突然擦着耳边冒出来的男声吓得毫无防备的程英打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嗝。
同学们正因文段跨页，停下朗读，不约而同翻动纸张。
这声嗝在搓纸声中格外突出，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程英紧紧地闭上眼睛，把头埋进衣领里。
“第四排那个女生，你……叫什么来着？”
新来的英文老师正在黑板上写过去进行时的板书，也被这意料之外的插曲打断。
他停下手头在黑板上画了一半的时间轴，翻起了花名册。
“老师，我……我叫程……嗝……英，程英，嗝……”
程英垂着头站起来，越是紧张嗝声越响，自我介绍全淹没在接连不断的嗝声里。
班上再一次响起笑声，程英懊恼地跺跺脚，将头埋得更低，紧紧攥着手心里的半块饼干。
“同学们，早餐要在家里好好吃，你看看，到学校偷吃难免落得这样的下场。”
年轻的英文老师一边挥挥手示意她坐下，一边打趣地说。
程英在哄笑声中慌忙落座，臊得一张脸通红得胜过最高价的和牛。
“原来你紧张的时候会打嗝啊，真有趣。”
后座那个引来众嘲的“罪魁祸首”轻飘飘地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座位，距离近到他用鼻腔发出的轻笑程英全都能听进耳朵里。
隐忍的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女孩的脸颊越来越红。
明明心里像炉上加热的水，咕嘟咕嘟火气直往外冒，程英仍是扁着嘴，一声不吭。
饼干在程英手心里快要碎成颗粒盐巴，眼泪珠在她眼眶里不停打转。
当晚程英做了个梦，梦里有高大的身影一直在身后追她。
她越跑他越追，就像晚饭时看的那个急支糖浆广告。
她听见自己惊恐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问道：“为……什……么追我？”
身后那个人影操着和广告里豹子相似，沙哑低沉的声线，道：“你可真有趣。”
程英吓醒了，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上牙床紧咬着下牙床，第一次生出厌学的念头。
她双手合十暗暗祈祷：
要是明天刮台风就好了，
要是明天小行星撞地球就好了，
要是明天起床发高烧就好了，
要是马先生能拯救我这个无产阶级就好了……
只要不用去学校就好。
这对于她来说，是比每次数学不及格恐惧找家长签字还要强烈的情绪。
但到底是怕全班同学嘲笑，还是更怕后座的他，她心里也分不清答案。
她边想边撇了撇嘴，桌上的星空灯在天花板上照出宇宙的模样。
程英看着斑斓的色彩不停切换，抱紧双膝，陷入深思。
她记得有本书里形容宇宙是浩然宽旷却空荡荡的一座宫殿，
与它相比，
自以为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充其量不过是这座宫殿里的小小蚂蚁。
宇宙和人类，宫殿和蚂蚁，她和他。
“还不如一只蚂蚁呢。”程英嘟嘴抱怨。
起码一只蚂蚁能够举起超过自身体重400倍的东西，
而自己每次被捉弄了竟连一丝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夏天本应该是一年之中最短的季节”，程英在日记里写道。
“可是这个夏天有些难捱的长。”
持续的高温，地面像是烧烫的铁板，谁都不愿自投罗网成为“铁板烧”上的食材。
街上寥寥几人皆是行色匆匆，就连蝉叫声听起来都有些应付。
好容易在煎熬之中迎来暑假。
程英摊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吹着空调，手里翻着漫画，丝毫没有出门的欲望。
宅了足足一个暑假。
开学前一天妈妈破天荒的给了程英巨额零花钱，让她自己去置办新学期想要的东西。
程英有些受宠若惊。
她揣着这笔巨款独自去文具店采购。
夏末的天气，暑气仍未彻底散尽，风刮在脸上热腾腾的。
程英撑着阳伞推开文具店的门，扑面的凉意让她舒服得长叹一声。
粉嫩嫩的书皮纸，卡通图案的油笔芯，憨憨傻傻的长颈鹿笔袋，红色皮面的带锁日记本……
提着满满一兜“战利品”，程英扭哒着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踏上回家的路。
“喂。”
路过小区商店的时候，程英猛不丁被人拽住了胳膊。
高大的男生倚着树站着。
他整个人被藏在树荫里，一排牙亮闪闪的宣告存在感，笑得格外灿烂。
“小英啊，这个给你吃。”
声音里难得有几分亲切。
程英走了一路额头早都冒汗，将塑料兜撂在石凳上，探出小手接过男生递过来的棒冰。
“谢谢。”
程英小声说道。
男生高大坚实，一个人把阴凉地带堵得严严实实。
程英与他保持安全距离，左手撑着伞躲太阳，右手费力地撕掉棒冰的包装纸。
“我下学期不去学校了。”
男生沉默很久收了笑容，说完这句话。
他长手一捞，夺过伞，向着自己收了收，女孩随着阳伞挪了几步，被圈在一块阴影里。
男孩站在大树下的阴影圈内，女孩站在他伞下的阴影圈中。
两个圈随着男孩手臂小幅度地摇摆，短暂交融又迅速分开。
程英盯着两个影子，忍不住偷偷抬起头看了看男孩，却不料视线被逮个正着。
她微微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能在“惊心动魄”的沉默中缩着头嘎吱嘎吱地嚼碎棒冰，
“你不吭声，那这个我拿走了，就当告别礼物，棒冰也不能白请你吃。”
男孩盯着程英咬完最后一口，大手捞过塑料兜里的长颈鹿，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憨憨傻傻的长颈鹿在男孩手里摇头晃脑。
“哦。”
程英始终垂着头，视线停在男孩白色的球鞋上。
“你老这样缩成一团，像只小鸡。”
男孩用长颈鹿戳女孩的脸颊。
程英慌忙侧过脸，拿手阻挡男孩的玩笑。
“再见，程英。”他突然停了动作，异常郑重地说道。
“……”
似乎是第一次被他叫到全名，程英愣住。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慌张地朝前方的背影抬高手臂挥了挥，说道：
“再见，宋果。”
已经转身的男生闻言笑着回头，白球鞋转了方向挪了大半步又退回来。
他冲着呆呆撑伞站得笔直的女孩用力挥了挥手，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跑远。
高大的背影冲进烈日里。
这和之前的噩梦不一样，一直追在身后的人居然离开了。
程英望了又望，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撇撇嘴，小心翼翼地把棒冰棍塞进塑料兜。
“告别礼物啊。”她小声说。
新学期，一切如常。
大胡子的马先生在，画爱心的课表在，爱点名的英语老师也在，可是身后的座位空了。
“高二三班，程英，传达室有你的快递。”
楼道里清亮地喊声让程英从午睡中醒来。
片晌后，
她抱着一个箱子慢吞吞地回到座位，拿裁纸刀割开箱子上缠着的胶带。
拆快递期间同桌万小梅好奇地频频看过来：
一堆各种口味的国外饼干，还有一个小鸡零钱包。
程英抖了抖箱子，从纸箱夹缝里掉出一张照片。
万小梅眼尖手快，一把抢过。
“呀，这不是宋果吗？你看他穿这一身拿这个长颈鹿钱包真逗。”
“明明就是笔袋好不好嘛。”
程英在心里默默吐槽，接过照片认真地看起来。
宋果似乎又长个了。
高大的个头一本正经地束进三件套西装里。
正装黑压压的色调盖不住他脸上的明媚笑容。
大喇喇的长手长脚，整个人肆意张扬充满活力，却又比似乎比穿校服时添了英气。
这似乎是摄影师趁他在活动间隙前往便利店购物时的抓拍。
“程英啊，宋果现在在哪个国家啊，我看新闻他又出国集训了是吗？”
万小梅捧着脸问道。
“不知道。”
程英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骗人，他都给你寄东西了，关系这么好会不知道？”
万小梅拿手指戳戳程英的胳膊，不相信地问道。
“才没有。”
程英不太习惯别人亲昵的举动，躲过对方的手指，扭过身去。
“都给你寄照片了还不好，骗谁呢。”万小梅调侃地说道。
程英将凳子稍稍往里搬了搬，微微提高音量道：“我真不知道。”
“切，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发什么火，反正我也不是多想知道。”
万小梅悻悻地收回手指，把桌面上的东西摆得噼啪响。
程英有些莫名，自己只不过是比平时声音大了一些，竟然就被说成恼怒。
她嘟着嘴将照片插在历史书中间：
剑眉星目的男生笑得没心没肺，一口白牙晃得她心烦。
“可我本来就对他一无所知嘛。”她心想。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她告别，
不知道他为什么收集饼干，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寄照片，
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把长颈鹿带在身边，
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买一只小鸡。
……
不知道他说的再见会不会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