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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人间何处问多情 ...

  •   碧蓝一泓,万里无云,薄衫如玉,人淡如影。

      乾清宫内。

      康熙缓缓地喝着茶,只默默地不说话。他知道,在大臣面前,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果然,明珠低眉垂首,连大气也不敢出。可一想到那骄傲的身影正跪在炎阳下,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像被一捆银针狠狠扎着拔也拔不出来。合上了青瓷盖碗,也不看明珠,眉间轻挑,依然是山河聚拢般的威仪,说道:“今日廷议众爱卿难得的‘团结一致’让朕真是欣慰,不过.....”康熙狠狠地扫视了明珠一眼,“不过明珠,你平日里和索额图就像一对刺猬,他扎你,你扎他,今日倒撂进一个笼子里去了。他说是,你便点头,他说不是,你也不反对,异口同声的,这可真不容易啊!”

      康熙蓦然抬头,双眸如曦,□□威慑,明珠心中陡然一颤,跪道:“臣平日与索大人政见确实略有不同,但对皇上忠心天地可鉴,今日廷上臣觉得索大人所言也是思虑了良久,句句都很有道理,所以臣才附议。”

      明珠偷偷打量着康熙的神色,揣摩着皇上似不愿责罚周培公,虽还不甚明白突然改变的原因,可一句“思虑了良久”不痛不痒地先把矛头推给了索额图。

      康熙斜睨了眼跪在地上的明珠,站起身说道:“明珠,朝中大臣都赞你心思缜密能言善辩,就像那万花筒似的瞬间就转出千百个花样来。但是,别在朕面前七拐八抹的,实话跟你说——朕要你想办法,为周培公脱罪。”

      明珠闻言心中惊仲不定,这可是招灾惹祸的差使!就算自己在朝中已颇有根基,但平日里只是和索额图暗暗较劲,输赢不分,今日要是应承了皇上就是要公开和索额图对立,这可是利人不利己的事。一旦周培公无罪,定是步步高升,甚至入阁拜相,那朝中就不只是自己和索额图平分秋色而是三人行独木,谁前谁后都无法预料。

      明珠脑海中刹那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却是一个也抓不准,默不作声。

      康熙行至窗檐旁,每年春夏之际,乾清宫外的木槿便会花开若雪,暗香清逸。而今骄阳似火,无风无云,玻璃重瓣的木槿怏怏无光,娇红已是如此,那跪在滚烫玉阶上的人又会如何。康熙注视着容若的目光再无半点怒意,满满的都是疼惜。

      容若,你是碾不碎的傲气,磨不平的执拗。

      看见他身影在阳光下微微有些摇晃,倔强地还在坚持,康熙的心就一阵紧缩,回视了眼低首沉默的明珠,一语既出,气势如虹,“朕没时间再等了,你们若是都反对,那这一次朕也只有乾纲独断。”

      明珠猛地一怔,没料到皇上回护周培公的决心如此之坚。

      乾清宫殿外皆以上好洁白玉石铺就的阶梯。而此时,容若依然直直的跪着,梁九功同样担忧焦急,劝慰道:“大人这日头晒得很,花岗岩又坚又硬,再这样跪下去非跪出病来,大人先起来吧。”

      阳光透过衣衫晒得背上直痛得如炭火相炙,容若感觉到刺刺的汗水涔涔地从脸庞流下,背心和袖口的衣裳湿了又干,有白花花的印子出来。只见他微微睁开双眼,嗓音已然低哑:“多谢公公好意,今日我出言无状,冲撞了皇上,受这样的责罚已经很轻了。”抬头看了眼面前栋梁光华的乾清宫,只觉得嘴角愈发苦涩:“皇上这样罚我是应该的......公公事务繁多就请自便吧。”

      听他这样说,梁九功内心颇为不忍,忙道:“不瞒纳兰大人,奴才掏心与您说句大实话,若不是万岁爷的旨意,奴才就是再想来劝大人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梁九功知道眼前的人比自己的主子还要犟上三分,恳切相劝,却也抑不住焦急,“大人,万岁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一旦动怒了,就是雷霆万钧。但奴才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了,奴才瞧得出万岁爷原是不忍心的,不然也不会让奴才来劝大人......”

      容若闻言心中五味陈杂又酸又痛,过往种种,今日种种,交织重现,孰真孰假,谁是谁非,日头这么大却觉得身子开始阵阵发冷。

      梁九功瞧着他脸色发白,气色不对,所跪的白玉阶隐隐有异样的鲜红,定神仔细瞧去惊觉——是血!一直是被纳兰大人宽大衣袍给遮住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暗骂自己真是糊涂,只见那月白色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如意云纹的暗纹一团团已然染红。

      想到适才在乾清宫内拾捡破碎的茶杯时,茶盏裂处有一道极浅的血迹。这才醒觉定是方才皇上掷杯时被割伤了,心都快吓得提到嗓子眼了,急道:“大人您膝上有伤,怎么能经得住跪这么久.,皇上要是知道了,定是饶不了奴才的......."

      汗一滴一滴地落下,膝下的殷红慢慢晕开,痛得失去了知觉,但容若并不在意,举眸望去却是拒绝道:“不要告诉皇上。”

      不论君恩是否来去真如流水,在容若心里都不会改变,只会一心一意记挂他。不是不知道皇上承担多大的压力,但是能力挽狂澜,还周培公公道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而救周培公为次,失天下学士之心才是最可怖的——天下子民有八成都是汉人,失民心就会失天下。但八旗贵族处处设下关卡阻碍,皇上当真是事事两难,日日两难。这样跪着似乎是他在重责自己,其实何尝不是自己逼他如此,这样的折磨彼此已经很难受了,何忍再让他知道。

      也再承担不了他说,容若你是在用我对你的感情做筹码。

      梁九功被他眼中的坚定所动,但这样跪下去怎了得,“哎”了一声,无奈之极,“您这不是为难奴才。”

      彼时,乾清宫内,亦是风雨欲来,紧张万分。

      只见明珠侧立康熙身旁,铿然说道:“皇上,自周培公为帅以来统领三军,八旗大臣对他早已不满,怕他成为第二个吴三桂,御史们今日联名弹劾不无道理呀。”

      “御史?”康熙轻哼了一声,望向明珠沉声道:“历来御史上奏,是为了防小人不是用来防君子的。今日这群御史背后少不了是有人怂恿撑腰。平藩之初,索额图主和,你明珠主战,周培公也主战。那时他与你也算得上同气连枝。而后,吴三桂起兵,一夜之内大清连失城池,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朕要你们上奏,论平藩之策的时候,你们怎不见今天这么积极,全部都跟朕上称在苦思。”

      康熙斜睨了眼明珠,明珠心中无不惭愧。康熙挑眉不怒而威,继续说道:“只有周培公为朕提出了三条意见。一,逮捕吴三桂之子吴应熊严防他逃回云南。二,好言安抚广州、福建,提防尚可喜、耿精忠响应吴三桂。三,劝说陕西提督王辅臣出兵。这些你还记得吗?”

      明珠垂首眼帘,道:“历历在目,臣不敢忘。”

      提到过往,康熙不觉说道:“当初劝王辅臣出兵是最难的,还是容若亲自去的。”提到容若,康熙不由停一停,“周培公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很清楚,他经世济民,心怀天下,如今参他不顾百姓,朕既惊讶却更为怀疑,这奏章的内容是不是别有用心的安排。”

      康熙的意思已然明了,可明珠仍是犹豫道:“可今日皇上廷议已经准许了索大人的奏章召周培公回京。”

      康熙眼中星芒一亮,说道:“满朝文武和八旗将士的团结固然重要,但朕既是天子,要靠牺牲一个贤臣来维护这样的团结,朕还至于羸弱至此。”

      对与错,应该与不应该,人总是要选择的。既然下定决心要做一个继往开来,独步古今的明君,那么自己所定的对错更不可混淆不清,不然怎么面对天下亿兆黎民。

      明珠神色凝重道:“御史大人和索大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周培公。”

      康熙觑眼瞧着明珠,却是一笑,“所以朕召你来这乾清宫。”

      眼下朝中能和索额图分庭抗礼的除了明珠,舍他其谁。明珠被皇上瞧得心中登时一紧,这救周培公的重担自己是怎么也推不掉了。

      康熙又道:“你能言善辩,又熟知大清律令,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

      皇上已然明示了,与其再推脱下去,不如直言哪些地方力不能及,“皇上,周培公本是布衣学子,短短时日就官拜一品,此时有人捕风捉影,也不足为奇。皇上恩恤良臣,心胸宽广是微臣所不及。”微一蹙眉,目光却是恳然,道:“若是周培公真立下大功而返,此次平藩军队是汉人的绿营军,统帅将领也是汉人,只怕到时满人颜面扫地,我想索大人也是这么想的才力谏调周培公回京。索额图掌管吏部多年,朝中不少是他的门生,一旦发难,臣也是人微言轻。”

      康熙亦蹙眉问道:“当日满朝上下声称宜不可撤藩为多,你那时还是从二品却据理力争毫不退让,独当一面言三藩当撤。此时反倒自谦说自己人微言轻了?”

      明珠心中一怔,深深拜倒,向康熙道:“皇上,此事与裁撤三藩不同。三藩撤与不撤,朝廷上可各执一辞,而周培公的事恐怕会直接伤及满族尊严,亲贵大臣都颇为敏感,连那些在朝为官的汉臣亦是敢怒不敢言。索大人贵为皇亲,身份尊贵,此时发话便是应承了众大臣的心意,来势汹汹,臣就算百般为周培公辩解也是势单力薄。”

      明珠说得坦诚直白,康熙心中亦是触动。略略沉吟,轻轻一哂:“皇亲?朕倒差点忘记了,他是皇后的叔叔。”康熙似自言自语,语气与往日大不相同,眼眸里蓄着一抹深不见底的冰寒,重复了遍:“皇后?!”

      青玉案上又传来钟表的报时声,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只见梁九功满头大汗,极力压抑紧张的神色,悄声进殿,见驾后,看了眼明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康熙心中一沉,问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梁九功这才上前几步,明珠只瞧见梁九功小声在皇上耳边说了些什么,皇上的脸色瞬间变了又变,再不复方才的犀利冷然。只见康熙不置一词,夺门而出,那明黄的衣摆亦是随着步子宣起耀耀光华,高贵疏离。

      只是此时走得再怎么快,也终究是来晚了。

      已经不知道跪了多少个时辰,容若觉得双腿麻木了,背依然是笔直的却有种僵硬的酸痛,现在只怕稍稍一动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阳光已不再耀眼,但视线开始慢慢变得模糊,不知道是蝉吟的声音,还是两旁侍卫跪下请安的声音。想摇摇头清醒些,却觉得更加晕眩,周遭是那样吵,仿佛听见了梁九功的声音,还有阿玛的声音,还有,还有......。

      已经觉得不热了,眼前的颜色却亮得晃眼,晃得人产生错觉,直觉得那刺目的颜色都成了天家御用的明黄。

      “容若?!容若?!容若你怎么了?!”是阿玛在叫我吗?

      阿玛我只是有些累,真的,只是有一些累。

      但是我没事。

      皇上让你来乾清宫,就是周培公有机会脱罪了,阿玛此刻你千万不能再只顾个人的利益。

      皇上,他身边需要人帮他。皇上,他真的需要人帮他。

      “容若?!容若?!”

      阿玛,我不是不想回答你,是没力气了。

      好累,我想靠一靠了。

      ......

      怎么这个时候会有薄荷的清凉靠近?

      是龙涎香?这明黄一色,黑色的珠络系着的汉白玉?

      一缕稔熟的嗓音,“容若?”

      是这么急切,又是这么轻。

      皇上?!你怎么会来?你不怪我了?

      你还会怪我吗?

      我不是只为了周培公。

      我总是以为有些话我不必说你也一定能懂,我以为你是会懂的,我真的以为你能知道的。

      我最在意的一直都是你。

      康熙从踏出乾清宫这一刻,他就感觉到热浪滚滚一扫,吹来的风都像卷起的热潮。他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容若清月皎皎的面庞,苍白得如同新雪,那本是丰润有致的双唇却是干裂了,有着异样的红。瞧见他摇摇晃晃不堪负荷的样子十分辛苦,康熙只觉得心痛得要窒息了,来不及深吸一口气,箭步上去,双手已是扶住了他的双肩,触手便感觉到,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只见容若深深蹙起的双眉,隐藏着身上的疼痛,惊愕的眼神很快又转为了内疚,欣喜,甚至害怕却又期待。而他仿佛已经等这一刻等了许久,久到了快一生一世。

      康熙心痛难言,明知他心高气傲怎么能罚他跪在殿外,明明每一次都是亲自扶他起身,这一次怎么就摆起了架子,一步也不肯让人。罚他的不是别人,伤到他的也不是别人,让他在这大太阳跪着的更不是别人。

      后悔得不能自已。

      康熙发觉容若的身体冰冷甚至有些发抖,一手揽住他,一手轻抚了他的额头,心中大骇忙看向明珠,“容若的额头怎么这么凉?”太阳下晒了这么久理应是又热又烫,怎么会冰得像霜雪,全身都是冷汗。

      明珠担忧不已,哪还见平日的沉稳锐利,慌神道:“昨日容若淋了雨回家,今日气色就不太好,咳嗽不止,现在只怕是.......寒疾复发了。”

      明珠瞧着皇上脸色也是煞白,猛地磕一头,恳求道:“皇上,臣自知教子无方,容若今日御前失仪顶撞了圣上,微臣日后一定会严加管教,还望皇上今日从宽处置,微臣就这么一个儿子.....”

      (明珠的次子比容若小十九岁,所以此处容若仍是明珠的独子)

      明珠的话康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目光只是锁在容若身上,惊悔,急痛,愧疚,怜惜,还有那因爱而生的责备。容若也同样看着他,康熙眼里灼灼的热光对映出容若眸中的清辉,只是他太虚弱了,想说些什么想解释些什么,却没力气告诉自己。

      这一刻康熙却能与他心有灵犀,动容的声音包含着太多难以言说言尽的感情,挚肯道:“我会尽力的。”

      容若,此刻我没有办法说一句歉意的话,我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能说。不过你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是,一切都很艰难,但这并不代表不可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

      不论是为周培公,为天下臣民,为我,也是为你,我都不会轻易放弃。

      容若微微意外,随即心中已然明了,本应该为这心意相通的一刻感到高兴,想微笑,可喉咙口有些哽咽,鼻翼微动似被什么堵住了,眸光如雾霭轻轻在康熙脸庞一绕,眸中就氤氲层薄薄的水雾,感念着,他终究是能明白的。

      而此刻的安心,身子觉得轻了,支持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也消之殆尽。康熙在容若失力倒下前,心一横,将容若的左手扶在自己颈上,双手托力就将他横抱起,已不是第一次抱他了,却是第一次这般锥心刺骨的痛。

      大清开国至今也没见过哪位皇帝待臣子这般恩宠的。明珠惶恐道:“皇上,还是让臣来吧。”康熙头也不回,目光停在容若膝盖上殷红的伤口上,刚才是自己用力过猛,茶杯的碎片竟是划开了道深深的口子,不足一寸却因为一直跪着,血液凝固转为红黑,粘合在伤口上尤为触目惊心。平日里容若身上浮动极淡薄的香气,似从骨子里透出来,令人陶陶然的愉悦,而今却是被浓郁的血腥味覆盖了。

      不由用力抱得更紧些。抬眸时,眼中尽是王者威仪,怒道:“都这个时候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轿子呢?!”

      康熙这声喝斥,明珠更为震动,须知没有哪一个臣子得皇上这般爱重的,当真是喜忧参半,爱重,爱重,帝王的爱重是家族的荣耀,这盛大的荣华,亦是旁人嫉妒的根源。那周培公何尝不是被人心嫉妒所害,明珠暗恼怎么会拿周培公和容若相论,容若的一生才是真正的一幅锦绣画卷才徐徐展开了一角,怎会像那命运多舛的周培公,可心里不知为何却漫过一缕不可知的惧意。

      乾清宫的侍从也想上前帮忙,被梁九功一个狠眼瞪了回去,心里暗骂道:“蠢奴才,连皇上的脸色都不会看,还想万岁爷再发顿脾气吗?!”

      夏日的午后,乾清宫内的芭蕉似绿得能滴出水来。映着此景却十分的感伤,康熙深深吸了口气,方才两人明明只有几步之遥,懊悔着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出来,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他服软,自己怎么这么狠得下心。看着怀里的人,他几乎凝聚了这一生最温柔的目光。康熙将容若抱进软轿时,心中万分不舍,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容若,我答应你,我会尽力的,但这件事我不想你牵累其中。

      容若,我的心意你也会懂的,是不是?

      最后再看了一眼,康熙便不再回头,又叮嘱了明珠一番事宜,才点头示意他回府。

      赤金龙纹的堇色龙袍,衣摆却是沾上点点殷红,就像寒梅落雪。康熙的手上也染着血迹,温热稠腻的感觉还在,目中尽是阴翳,唤:“梁九功。”

      梁九功不觉骇然,连忙应了声,“奴才在。”

      康熙神色由凝重又恢复了如常,只是声音格外的陌生,他说:“你给朕去查,索额图是不是去见了皇后,见了多少次,每一次间隔了多久?”

      梁九功叩首道:“是。”

      夏日,昼长夜短。

      彼时,骄阳也渐渐西落,坤宁宫内西府海棠已过了盛开的季节,那苍绿的树叶都已然被夏风薰得泛起轻朦的黄。春风过,芳香尽,由天不由人。

      西府海棠分四品,月下白,一团雪,珊瑚珠,锦荔枝。康熙记得上一次来这坤宁宫还是满园灿烂明艳,香馥如云,然而光阴寸短,繁花不再,倒真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还是,昔日曾经精心照料的女子,心思都用在了别处。

      只听见殿门外的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声递一声地高叫通报,“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三呼万岁,天子驾临,本就是震天动地。

      赫舍里早就恭候在坤宁宫外,蹙金丝重绣九翟海棠祥云锦海宫装,佩水沧玉,沾满雪色小珠,发髻上以双凤步摇为首,玫瑰晶、东菱玉为缀,愈显得她明眸皓齿,仪态万千,妆容精致得体,却不复从前的天然雕饰。

      一贯的优雅从容,赫舍里微微屈膝,婉声道:“臣妾参见皇上。”

      可康熙由远至近走来,却是看也不看她,经过她身旁才淡漠道:“起身吧。”便径直走向了内殿。

      他的衣袖口密密的箭纹陌生地从织金飞鸟染花长裙擦过,不停一步,不看一眼,陌生得理所应当。

      待进到内殿后,赫舍里斟了杯茶,嘴角一抹笑意轻轻荡开道:“皇上,可是已经选好了入宫册封的秀女?”

      康熙端起茶淡淡说道;“这件事不急。”说罢凝神瞧着她,“朕知道皇后贤能大度,治内有方。但是朕有一件事不解,皇后一连十天有九天召见索大人。”康熙眉毛微轩,眼角再无笑意,问道:“是以朕想知道,皇后有何要紧的事要天天都要召见外臣。”

      面对他怒形于色的样子,赫舍里并不害怕,平静道:“臣妾这几日略感不适,叔叔入宫是来探望我的。”

      因是夏日,坤宁宫内开着窗扇,微风过,蝉吟不断,幽香残留。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面对她的沉静恬然,康熙颇为失望,没想到她也步入了后宫中与其他女子一样,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

      康熙手指不轻不重地敲着桌子,侧目看她,缓缓道来:“是吗?原来皇后的病是需要这么探视的。这一个月来,皇后你一共见了索额图十七次,其中有三次时间最长。第一次是六月初八,是两个个时辰,然后就在当天你罚了荣嫔跪在御花园中诵《女则》。”赫舍里心中微微一怔,神色依然。

      康熙继续说道:“第二次是六月十五,却是三个时辰,然后不日,你就带着一大叠绣画,意韵姗姗,风姿袅娜地去了慈宁宫。”康熙微微一笑,却是琢磨不透,“朕今日才知道原来选新人入宫这份功劳还有索大人一半。你们索家倒真是鞠躬尽瘁,前朝后宫各不落下。”

      赫舍里只低着头,明黄色缂金九龙缎袍,袍襟下端绣江牙海水纹,所谓“疆山万里”,绵延不绝。看着久了直觉得那衣襟上的祥龙双目如炬亦是在瞧着她,脚底微微有些发软。

      今日乾清宫外的情景涌上心头,康熙的目光已然有了森然的意味,脸色一沉道:“这第三次,倒是更巧了,足有四个时辰,而未出两日朝臣们以索额图为主严厉弹劾周培公。本朝的一品大将军,舍生忘死得在为国效力,廷议上却炸翻了锅。”康熙的目光这才停驻在赫舍里身上,“皇后你可知道数百张嘴异口同声指责一个人是怎样的场面吗?”

      坤宁宫一点也不热,瓮着的冰雕,清香幽幽,丝丝舒爽,赫舍里内心惊动,背心隐约有汗渗出来。

      看着她极力自持着镇静,康熙目光锐利,直逼得赫舍里不敢随意抬头。康熙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自持皇后之尊干预朝政。”

      赫舍里骤然听这一句,心颤颤一跳,一惊之下不复方才的镇定,慌忙道:“皇上的话让臣妾惶恐。臣妾久居后宫,无能也无力干预朝政。”

      康熙眸中锐利的光芒一转,“你多次召见索额图,纵使你无意干预朝政,但是你敢说,你没有半分参与,没有半分私心吗?!”

      赫舍里心下陡然惊悚,迎上康熙这冰冷的目光,没想到他这次来是要来罚自己的,心中因这骤然的疼痛,反而不再害怕了。既然皇上都把话说的这么直接了,那自个儿就都挑明了说个清清楚楚,准备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

      她恭敬一礼回答道:“皇上,赫舍里只是后宫中人,即使皇上恩赐了皇后之位这份极高的殊荣于我,可朝廷上的风起云涌,臣妾久居后宫什么也不懂,又怎么敢越雷池一步。”

      赫舍里的声音冷冽而平静,“皇上今早才在慈宁宫太皇太后的面前说了,得空了就来看望臣妾,天意高不可攀,臣妾望而不求。却没想到一天之内皇上就判若两人,这会儿就到坤宁宫兴师问罪来了。”她眸中却是冷冽幽光直刺而来,谁想再温婉的女子也会克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僭越质问:“皇上今日这么大的怒气倒像是谁罚了您心尖上的人了吧?!”

      容若被罚跪乾清宫外的事,估摸着有心打听的人,一定早就知道了。

      在慈宁宫中就感觉到赫舍里已然察觉到了什么,甚至开始有所行动,而且还牵涉到朝局。康熙略略镇定,绝不能再让她这样下去,“皇后到现在你还要措辞隐瞒,是不是要朕来提醒你,究竟你见索额图的这十七次都说过些什么?”

      赫舍里倏然抬头看着康熙,白瓷的脸颊,静如寒潭碧水,坦然中却有着深刻的伤痛,她说:“不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臣妾既然说了,皇上迟早会查出,臣妾甘愿领罚。”

      但是,她问道:“臣妾愚昧敢问皇上,这皇宫里究竟谁比谁更会巧言隐瞒,谁比谁更触犯宫规?”

      康熙微微一愣,没想到赫舍里会说出这一长篇话来,更没想到她今日几次语出犯上,却不慌不乱不惧,如此镇定竟令人刮目相看。

      他不应该低估她,或者说他从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

      赫舍里向窗檐走出几步,转过身来,静静直视着康熙,她唇间的笑意伤感的如同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柔情似水,冰如刀剜,“容若。”
      她轻吐的音节让人猝不及防,这一招来得凌厉迅疾。

      康熙心弦被狠很波动,额上青筋突突跳起,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伸手便狠狠一拉,他的指节格格作响,用力之大,赫舍里仿佛能听到手握上骨骼裂开的声音,一个踉跄,痛不可支,只忍着不愿示弱,但康熙的声音却比眼神更冷,“你再说一遍?!”

      赫舍里扬眸以对,她亦是同样不容忽视的骄傲,回答道:“需要臣妾再说一遍吗,这个名字在你心中不早就唤过千百遍了!”她对上康熙怒急惊急的眼神,不见丝毫胆怯,轻轻一笑,眼泪却滑过了脸颊,心终究还是酸的,“皇上,准确地说,这个名字你恐怕已经唤了千万遍了吧.......容若,真是个好名字呢。”

      康熙握紧了手指,强压着心中的暴怒,他容不得任何人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不能诋毁轻蔑他心中的人,眼中闪着雪亮狠厉的光芒,直让人看一眼便不愿再看,道:“我不许你叫他名字。”

      可赫舍里偏偏道:“为什么不许?!是啊!皇上说臣妾后宫干政,罪在不赦,那他呢?暗通款曲,魅惑君上,他是不是应该凌迟!”

      “啊!”赫舍里忍不住疼痛,手腕痛得直欲断裂,整个人都要瘫软了.

      剜心之语,康熙大怒不止,出手再不留情,他冷冽的声音任谁听了都害怕,“赫舍里,要是你敢碰他。朕可以告诉你,历来废后不是始于大清,亦不会到朕这里终止。”他眼皮也不动一下,眸比霜寒,声似钟鸣:“容若要是痛一分,朕就让你痛三倍。”

      他竟是如此不顾君臣伦常,他竟然如此直言维护。震惊吗?!痛心吗?!原来与他七年夫妻情意如同一场笑话,想废就废,想弃就弃,帝王本就是如此,那还期求他什么呢?

      她的泪水忽然止住了,心中裂开的口子就任由它一道道裂开吧,盈盈望着他,涩然一笑,“皇上,就算臣妾不是这六宫皇后了,年年复年年,红颜复红颜,不是还有秀女进宫吗?总会有人要坐到臣妾这个位置,难道其他人掌管凤印就会放过他吗?!”

      康熙心中一怔,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那位大度贤淑的皇后,选秀女入宫真正的用意。

      她的目的是如此直截了当,就是为了——对付容若。

      却没想到赫舍里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幽幽说道:“古人说的真好,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她凝眸看向康熙,“皇上,以前的赫舍里很傻,总是跟在皇上身后,苦苦追寻皇上的脚步,祈求一些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现在的赫舍里也不见得就比那时聪明,仍然是怎么样也追不上皇上的步伐,但是.......有一样东西是臣妾从以前到现在都想要的。”

      赫舍里缓缓道来,高傲不再,言语深情,触人心弦,康熙没想到平日里柔弱淑婉的妻子今日有着这样的坦然甚至决绝,“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心中默念,亦不觉恻然,她的清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由温热变得冰冷。皇宫有的时候就像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没有自由,磨灭纯真,或许她真的等了很久......

      孤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从等待一个人开始的。

      而等待,是从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的。

      不由手上松开力道,康熙看着她,眼眸透着一丝温情和怜悯,“你已贵为皇后了,天下间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

      赫舍里摇一摇头,淡淡一笑说道:“诚然,臣妾的身份是皇后,但不过是虚名而已。臣妾也有许多遗憾,也有许多求而不得。”她深深凝视康熙,“有一样东西天底下也只有皇上你能给我。”

      康熙眉间一挑,双眸里燃着冰凉的光泽问道:“你想要什么?”

      赫舍里看着手腕上的淤紫痕迹,低眉轻轻抚摸,勉力遮掩心中的悲酸,把所有的遗憾抿成唇角最得体的微笑,静静道:“臣妾想要一个皇子。”

      康熙神思有片刻地怔住,原来从后宫选秀到奉先殿廷议,步步来,步步都是设计好了。以充盈后宫来增加势力,然后是毫不避讳召见外臣,最后再由索额图朝堂发难治罪周培公,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就是为了引自己走进这坤宁宫。

      呵,康熙抿嘴苦笑,皇子?皇后的儿子就是太子。

      原来她想要的是后继之君。

      赫舍里亦是注视着康熙,默默叹道:皇上,我从未想过要和别的女人来分享你的宠爱,你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如今我却得为你广纳新人,既将这些如花美眷送至你的床榻,又让她们来警示这宫廷中的波澜诡谲。

      若换作以前的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年轻时少女般镜花水月的爱情已经惊醒了,我不再苦苦祈求那飘渺的感情。可回首前尘,我才发现爱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并且久远到微薄的记忆已经沾满了灰尘,却覆盖不了对你顷刻思念。

      我多想,多希望能有你留下的骨血。

      可我知道我的儿子就是明天的储君,后天的太阳。

      那么你会答应吗?你会怎么选?你真的爱他吗?你有多爱他?

      那么用他换你辛辛苦苦劳心劳力的江山,值不值?!

      良久,殿里面才重新开始了对话。

      康熙的回眸一问,“就只是这样吗?”

      赫舍里郑重点头,“是。”

      他答得坚定,“我答应你。”

      她心碎恳然,“那一切将湮灭于此,臣妾亦保证后宫之中绝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康熙走至窗檐旁看着窗外,黄昏如是,夕阳支离破碎洒下斑驳的影子落在海棠上,萧条且无奈。他不再言语,自刚才的一番对话后,殿内悄然无声,些微的尴尬,却无半点的悔意。赫舍里站在康熙身后亦是静静的。

      夜渐渐来了,半弯月亮挂在天际,朦朦胧胧,仿佛笼了一层如乳如烟的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窗外夜色分明,康熙长身玉立,他每次只是一个简单的转身,也是极尽风姿,无以言表的优雅威仪,他转身望向赫舍里,琢磨不透地淡淡一笑,“时候到了。”

      赫舍里微微一愣,并不甚明白康熙所指的是什么,刚才他们一番对话后,便静默无声,一前一后望着窗外什么也没发生。

      时候?指的又是什么?

      只听康熙唤道;“梁九功。”

      梁九功应了一声,连忙从殿外进来。

      “更衣,今夜就歇在坤宁宫。”

      “.......”

      梁九功虽然诧异不解,但既是万岁爷吩咐的,就只得依言。赫舍里心中一怔,不知是愁还是喜,可这愁从何来?喜又从何来?

      未过片刻,康熙已经换下了白色罩纱五爪金龙绣纹外袍,复又取下了白玉束带,黑色的珠络极亮的颜色配着雕琢铭文的玉佩本是极美,而今从衣衫上突然取下时,孤零零的放在一旁,让人心中很不是滋味。

      坤宁宫的寝殿,并不怎的金碧辉煌,尤以精雅舒适见长。却有着重重的帷帐,流苏金钩挽起,直视寝殿深处。往前过一层,便有宫女放下金钩,一层在身后翩然而垂。

      康熙现在只身着明黄锦缎的寝衣,却是妥贴于身,愈发显得他身姿挺拔,雪魄的琉璃盏投下的光辉将他映于其中,威仪仍在,却更迷人,这几乎是刻入骨髓中的迷人气质。

      见之让人忍不住想靠近,越是靠近越是心生怯意。

      康熙看着有些茫然的赫舍里,缓缓抬起手。

      他伸手向自己的那一刻,脸庞仍是一片绯红,心里有一点酸,渐渐蔓延开来,整颗心在温柔里酸楚的发痛。却终是伸手向他,随他走向了硬木雕花布满子孙万代葫芦图案的木榻上。

      这一夜,坤宁宫一片黑暗,不许亮一盏灯,不许燃一只红烛,只有眼前的芙蓉绸罗帐幔安静垂下如巨大的翼,将一切笼罩其中。

      却是不愿意看清,也不想看清。

      殿内暖得让人生汗。方才欢好如流水从身体上流过去,只觉得身和心都是疲累的。晚间风来,身上的热度慢慢褪去,却是褪不去身体的痛顿。心疏远了,身体的反应就是生疏干涩的。

      同榻而离心,忧伤以终老。

      康熙侧卧于御榻上,背对着赫舍里,他的背很光洁,有着久经习武的男子特有的紧致挺拔,赫舍里支着身子,泪水却是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康熙的背心上。

      后宫之中,女人的前程与恩宠是在男人的枕榻之上,而男人的大局也往往与床第有关。两情缱绻,或许是消弭了硝烟,或许是为了显赫荣华。而与他却是为了结了一桩交易。

      如果爱情让人无望,那么人活着总得有些希望,所以这一桩买卖她是为了自己,深远些看也可以说是为了整个家族。

      那么他呢?他什么都有了,他是天地间最尊贵的人,从来说一不二,高高在上,是为了谁他竟愿意让步,答应这样的要求。

      “哎....”一声叹息打破了此时的沉静,康熙翻身坐起,轻抚过她落泪的脸颊,温柔得不像情人却似亲人,微微蹙眉,轻轻一笑安慰道:“你还是这么爱哭?”

      闻言心中震动,百感交集,赫舍里更是泪如雨下。是,或许从来都不够坚强,或许从来都不能明白,为什么皇上会独独钟情于他,泪盈于睫,忍不住终于问出:“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爱他?”

      康熙的眼中泛起温情看向赫舍里,目光却似透过她,看向更远的方向。容若,这骄傲的让人无可奈何又令人牵挂心疼的男子。他有多么好,世人共见,已不是任何华丽的言语能形容的。

      他待自己有多么好,是旁人永远都不知道,也不会明白的。

      究竟有多爱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份爱有多深,有多重。

      没有直言回复,但从刚才皇上那晃神的瞬间,赫舍里已经明白即使刚刚发生过肌肤相亲,但在他心中有一道今生永远无法跨越的沟渠。他为了那个人在心中建起了一道屏障隔绝了所有,包括后宫中的千娇百媚,也包括与他结发相伴的自己。

      只听康熙静静说道:“朕答应你今日的要求并不全为了容若。朕曾经说过,你就是我的皇后,你想要皇子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先学会做一个好皇后。”他的目光渐渐凉下,“权术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要记劳,后宫绝不可干政。”

      赫舍里点点头,心下凄冷,不是全部为了他?可那严声狠冽的命令,“他若痛一分,我必让你痛三倍。”就如重石压在心尖,毫无喘息之力。

      如此,这一夜的后半段是如何度过的已经不重要了。虽不愿承认这是交易,但双方都已布下战局,她身后是亲贵重臣,有着能扭转周培公命运的言官御史,还拿捏着他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黑也由她,白也由她。他背后是山河万里,是独步古今继往开来的圣君明主,除非他愿意否则她一生拥有再多,也绝得不到一位皇子,幸也随他,不幸也随他。

      这旖旎缱绻之中,或者说是在各取所需,或者说是默契交换。

      然而,真真假假都是情,缠缠绵绵多少恨?!

      如此,三日后过去,明府内。

      房间里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来来去去,却没有炎热炙烤的感觉,偶尔几阵凉风吹来可以嗅到荷花的清香,有苦涩温热的液体缓缓从口中灌入,硬逼着人从疲惫中醒来。

      容若费了不少的力气才睁开眼睛,房中的阵阵墨香熟悉而安心,白色的锦帐,原来是在自己房中。

      明珠见容若醒来,不由欣喜,几日的愁容终于舒缓了,切切道:“容若,你醒来了!”

      容若微微侧目看到了阿玛和额娘正守在床沿,想坐起身宽慰他们,却发觉气力不济,虚弱得撑不起身子,却未想,阿娘体贴地扶起自己靠在软枕上,眼圈微红,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容若,你昏迷三天了,真是吓坏额娘了。”

      难怪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膝上隐隐还在痛,想开口说话也十分艰难,环顾四周,竟没想到会有四、五位御医在。

      忽然听见一声较为尖细的嗓音,“大人您总算是醒来了!”

      举眸望去,容若微微一怔,是梁九功,皇上身边的近身太监总管,他怎么会在这儿?记忆渐渐清晰,他想起昏迷前那明黄一色,灼灼急痛的目光,萦绕全身舒凉的龙涎香,挚肯的一诺,还有那坚定不容置疑的怀抱,每一幅画面都牵痛人心。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盼望见到他,只要能见上一面心也甘愿,容若定了定神,明眸微转仔细的又看了一遍房中情景,有真心担忧欣喜的目光,有如蒙大赦的扶额轻叹,有关切焦虑的责备,却惟独没有他。

      不禁暗暗自责,他身份尊贵,是不会在自己府邸的

      梁九功见容若抬眸寻觅的目光,已然懂得,向前说道:“纳兰大人,皇上有口谕,这几日让大人安心在家修养,不必入宫当值。”

      一句“不必入宫”,已经是想见也难。容若怔怔一愣,失望之情直逼喉头,刚恢复了些清辉的眼眸,又蕴上了怔忡悲伤,像堕入了黑色的深潭,抬眸再次望向梁九功时,却是说出了他病痊初醒的第一句话,

      “皇上,还好吗?”

      容若他没有立即应答父母关切询问,而是将所有的心事尘封心中尽量做到神色如常,却掩饰不了对他无尽的牵挂。

      他现在好不好?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大人不必担心,皇上这几日都好。”别人不知,但梁九功早就知晓纳兰大人和皇上之间情意深厚,已到了让自己又惊又怕的地步,可瞧见纳兰大人容色苍白的样子,心中亦颇为不忍,趋前又道:“大人,可有话让奴才带为转达万岁爷。”

      容若淡淡一笑,却是摇头,黑幽幽的眸子咽下了不为人知的酸涩。

      明珠对容若的不置一词,不由起了责备,虽然御医官职不大可也是人多口杂,况且还是皇上钦点的御医特来为他诊治,如此态度可视之为不敬,明珠示意地看了眼容若。

      梁九功当差多年,当然瞧得出明珠神色,就这样回宫皇上要是问起什么了,自己也不好交代,复又说道:“大人昏迷了三天,万岁爷可是让奴才天天都来看望大人。大人今日好不容易醒来,奴才也总算能放下心向万岁爷复旨了.....”

      梁九功啰嗦了半天,容若眼神更为疏离黯然,似乎是真的累了,不再说话。心中确实是有许多话想和他说,可要人让代为通传的话却是一句也没有。

      临了,梁九功瞧着纳兰大人大病还未痊愈现在又神伤的样子,心中不免叹息,那一日皇上罚纳兰大人确实重了些。转念一想,要是大人知道皇上这几日夜夜歇在坤宁宫,岂不是雪上加霜,病上加病,就连自己这局外人想想都为之揪心。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日子没想到会这样简单的过去。

      在容若醒来的第二日,梁九功又来传圣谕,依然是嘱咐安心静养,送来了不少稀世药材,雪白bao man的雪参,大约女子手腕粗细,参须根根纤长完整。末了,梁九功却是传旨道:“修养期间,未得圣上传谕不得随意进宫。”这一语道来,不知是褒是罚。

      就在第五日,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宫中却传得沸沸扬扬,就是柔嘉公主不知因何事和皇上在乾清宫放肆地争吵了起来。有人传出是因为一盏茶杯,也有人说是万岁爷不许公主私自离开皇宫,还有人说是天子的最疼爱的御妹柔嘉公主喜欢上了,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

      种种种种,宫人们因为不得知真相,却更为好奇,绘声绘影得成了茶余饭后的闲适话题。

      也因此在第十日,流言止于智者。皇后就特意请了柔嘉和皇上在坤宁宫用膳,以示和睦肃清了谣言,只是曹寅知道公主是闹着怎样的别扭,无奈于皇后的软言劝慰才来的。近日来谁不知道坤宁宫的那位,重获圣恩最是得宠,已胜过昔日冠绝六宫。

      只是偶尔,很不经意时有人会问起,为何不见皇上身边那位清雅不凡,见之令人忘俗的公子。

      而更是绝少的人即使想起了,也不敢说起,当日那骄阳似火的乾清宫外,皇上是如何愧疚小心地抱起那如玉般温润近乎于虚脱的人。

      而皇宫中不论风起云涌,还是盛世繁华,所发生的一切,都似乎离容若很遥远了。病情的时而反复,他只能待在府中,日子平静而宁和就像在他进宫任职前一样。

      明府内亭台轩榭,树木俯仰参差,错落有致于小桥流水涓涓中,曲廊环绕,每行一步皆是入画。园中深处更有一池碧荷正对于容若的房间,花单生于花梗顶端、高托水面之上,凌波翠盖,飒飒东风细雨来,清香四溢。

      此情此景,美得宜诗宜画。

      而这段日子,容若仍是喜爱临窗捧书而读,或者借着清亮皎洁的月光写下感念的词句,又或者是在雨中静静看着芙蓉塘内风起碧荷间,轻摇如画。闲来时,他也会伺弄自家的夜合,喜它的枝叶挺拔亦自香,优雅脱俗。

      这样的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满身书香,纤尘不染,执书不舍的男子。只是那温软坚润的玉佩还挂在颈间,在他每一次临帖、填词时,甚至是在他每一次转身、低眉时,都能感觉到颈间那不安份的玉佩在微微地晃动。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发生在皇宫里的日子有多么真实,夹着一生无尽无悔的爱意,还有那深刻的惊恸以及掩埋于心的担忧和无法诉说、无力承认的思念。

      所有的感情都被这道厚重无比的朱门宫墙深深隔开,这样的距离,再无任何音讯,仿佛他们从未相识。

      在第二十五日,朝中终于拟定了对周培公的圣旨,官职不变,但仍须即刻回京复命,着其功绩决定调去漠北严防准葛尔入侵。明珠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还好索额图最后松口了,不然就凭他三寸不烂之舌要力战群臣还是力所不及。也因这事,明珠宽慰了容若许久,说道:“朝廷里真是人缠人,事缠事。这一次平吴三桂的大功他是没拿到,但是官职不降,去了漠北还是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周培公的一身才学不怕没用武之地。”却又别有深意地望了眼容若说道:“皇上为了这件事,力排众议,肩上承担的压力不少。”

      容若只是轻轻点头,明珠也猜出那日容若跪在乾清宫外定是在为周培公求情,他停职家中定也是因为这件事,为他前程着想,不由急道:“容若,你这样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哪有臣子去冲撞圣上?那一日你病重,皇上派了四五位御医来你也不知道谢恩。平日里为父教你的君臣之礼,你都记哪里去了?”

      是啊!君臣,他们之间身份首先是君臣。

      明珠见容若惘然叹息的样子,虽他不知道容若待皇上的情意之深,却还是劝慰道:“容若,为官之道各有不同,但也要讲究时宜。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意见是对的,那么你可以择日择时再上奏,而不是一味的独断坚持,明白吗?”

      容若似有所悟有所思地看着明珠,父亲能走到今日位极人臣,入朝理政,着实有人所不及之处。可自己真的能如他那般吗?

      在第三十日,也就是整整一个月过去了。

      曹寅亲自登门来到明府,曹寅见到容若一时乐得不知所言,这段日子康熙不许曹寅也不许柔嘉来探视容若,只吩咐道,容若需要静养谁都不要去打扰他。

      一阵寒暄后,没想到曹寅还特意带来了一架屏风,极是精美,用了象牙、玉石、珐琅、翡翠、金银雕琢边框,极尽雅致华丽。而屏风正中绵锦所绘的是一副清水绿荷凌波图,绮艳如同流光的湖水,四处轻漾起华美软缓的波榖,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阁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唯有这莲有单瓣傲然,有复瓣叠加,连绵不绝,却又亭亭净植,摇曳出尘,风姿翩然。

      容若看着眼前此景,无不震动,忆起曾经在御书房内,皇上笑问自己:“容若,你是不是最喜莲花,上次我在你府上看到一池的荷花,当真是接天荷叶无穷碧。”

      那时的一问,颇为暧昧,当时脸颊不自觉微烫,却未想康熙摇头温文笑言,“我这一问,问的没有道理。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这莲的风姿气节与你原本就是极配。”

      那时情景,与此时相映相照。

      曹寅却在一旁替他高兴,说道:“容若,这可是皇上亲笔画的,画了整整一个月。”

      莲,素来以迎骄阳而不畏,出淤泥而不染。没想到皇上竟用它来形容自己,容若清浅微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更没想到他亲笔丹青作画,看到这长于七尺的画卷屏风,每一朵莲花都不相同,却又有相同的挺拔优雅,伸手不禁轻轻触摸。

      目光所及一下停驻在屏风左侧的那首词。

      这是自己写过的。

      《画堂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更震惊的是,之前皇上替自己抄佛经的时候,笔迹已有七,八分相象了。而今再看,却更为感动,这仿若是自己亲笔所提的词,却是知道,皆是出自于他的笔下,一笔一划清隽飘逸,却都沾染上了他的情意。

      要花多少的时间,多少的精力,才能撇开自己的笔锋与另外一个人相融相合,直叫任何人都分辨不出。

      心中一直积郁灼伤的地方,感觉到山间的清泉正自心尖缓缓流下,舒缓安抚着内心某处的疼痛。

      容若沉浸在于屏风中良久,才看向曹寅转而问道:“子清,这回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曹寅亦不觉含笑道:“容若,我是来代皇上来传旨,召你明日进宫。”

      容若微微颔首,这风动香来的夜合园,宜然恬静得仿若仙境。但因为他,自己愿舍下这一切,朝着有他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从不退却,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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