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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殇——03 ...

  •   在柳先生处用过午膳,顾惜朝出了竹园小馆,到处去找厉晴川。一个下午,却不见人影,连那让他瞧不起的孬种凌云舒都见到了,顾惜朝心里暗叫不妙。厉晴川不会因为他不救玉玲珑就从此不理他了吧?难道要告诉他,哼,那个毒妇,曾经试图将我活埋!
      凌云舒见了顾惜朝,也不上来问问燕十三怎么样了,却是掉头就跑。
      顾惜朝心下不满,喝住他:“喂,你便宜占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完事?”
      “又不是占你的便宜!”
      顾惜朝未防他这样抢白,气得面如土色,当下追上去揪住人家后背的衣服,他身量比不得十五岁的凌云舒,气势却一点不输人家,“好小子,还想占你爷爷的便宜不成!”
      当下痛揍起来。
      凌云舒其实也会两下子,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结果因着燕十三的事,到底理亏,竟然缩在地上任他打。
      顾惜朝打得爽快了,拍拍手道:“滚,以后让我瞧见你再缠他,我非阉了你不可。”
      凌云舒委屈道:“明明是他来缠我。”
      顾惜朝无力地垂下头,两只手却伸出来不停捋袖子,咬牙切齿道:“我今天不打死你,我顾惜朝三个字倒着写。”
      正待动手,却看见一排珊瑚冬青下,人影一闪,厉晴川皱着眉头看他。
      顾惜朝暗叫倒霉,心想,你小子今天算是碰到福星。于是伸出去的手没有握紧拳头,改去扶起凌云舒,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只凑近了恶狠狠地在他耳边道:“滚吧,今天的先记在帐上,下次还要算利息。”
      厉晴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
      顾惜朝好心地给凌云舒拍拍衣服上的灰,打个哈哈,“你看你,走路这么不小心。”
      凌云舒见身后有人上来,也不多想,撒丫子一溜烟似的跑了。
      厉晴川摇摇头道:“可不是,走路这么不小心,碰上你这个瘟神。”
      “你昨天晚上去了沈园?”顾惜朝虽然知道,还是忍不住问一遍,生怕玉玲珑又耍他。
      “什么?燕十三到底出了什么事?看来和凌云舒有关?所以你才在这里打他?”
      顾惜朝心里将玉玲珑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心想,横横,幸好你顾小爷爷小心谨慎,没有露了馅。定然是那个幽灵一样的哑仆听到什么动静,跑去救了她。于是道:“燕十三为那混蛋割了手腕子,差点没命。”
      厉晴川叹息,“燕十三性子是烈了点。只是为那样一个人,不值当。”
      “性子烈?你怎么不说他傻?我们这样的人,一无所有,只得一条命最珍贵,他倒好,还这样糟践。”
      厉晴川微笑道:“那倘若你也喜欢上一个人,偏偏他又不喜欢你,怎么办?”
      顾惜朝冷哼一声,“我才没那么犯贱,喜欢一个无心于我的人。我顾惜朝喜欢的人,定然不凡,定然也会喜欢我!”
      厉晴川却不甘心,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我是说这人的确不凡,但也的确不喜欢你,那你怎么办?”
      “反正我才不会去寻死,追到天涯海角把这人找出来,若还是不喜欢我,大不了杀了。”
      厉晴川“啊”一声,“被你喜欢可真倒霉,你可千万别喜欢我!”
      顾惜朝啐了一口,“小子,我刚才打凌云舒没打爽,你想让我练练手是吧?”

      厉晴川赶紧闪过他当胸一掌,道:“你昨天晚上叫我去找凌云舒,我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还说没事,就是吵了几句嘴,我想既然没事就回去睡了。结果竟是这样,说得我也想揍他了。”转念一想,“不过,会不会你误会他了,燕十三割手腕子的事他还不知道吧?”
      顾惜朝气得直翻白眼,“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也别把人尽往好处里想吧,早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一下午到处找你,路上逢人就说燕十三的事,这会也就你不知道了。你跑去哪里了?”
      “今日一早凭栏听雨楼的主子就把我叫去问话。”
      顾惜朝脸色一变,没好气地说:“问什么?”
      “问你的事,她说我和你玩得最好,跟我打听你平日爱吃些什么,爱去哪里玩,学的什么功夫。”
      顾惜朝嘲讽一句:“怎么不亲自来问我,我倒不知我何日多了这么个仰慕者。”
      厉晴川笑得要打他,“呵呵,你以为你是谁?人家还来仰慕你?小屁孩一个,多半是要讨好你,再打听你娘的事。”
      顾惜朝的脸更臭了,“她想做顾随风第二?凭她也配!”说着斜睨厉晴川,“我说你就在那里跟她讲我,还讲了一天?”
      “当然不是!”厉晴川说着眼睛里闪着光,简直眉飞色舞,“她夸我琴弹得好,说昨夜那曲《将军令》没有听完,然后我弹与她听了。她忍不住在一旁舞剑,那功夫真真好,能将茶碗里的水用剑挑了放到另一个茶碗里,滴水不漏啊!而且飞镖使得华丽异常,能□□一起击中墙上的五朵梅花。”
      顾惜朝哼一声:“雕虫小技。”
      “她还说要教我几招。”
      这下顾惜朝更不高兴了,“你不是已经拜我为师了吗?难不成这就想欺师灭祖?”
      厉晴川终于觉察出他的不满,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不喜欢,我不学便是。”
      顾惜朝掉头就走,“你用不着讨好我。”
      厉晴川一跺脚,“你这人恁得小气,跟个娘们儿一样斤斤计较,小鸡肚肠!”
      顾惜朝回望他,道:“我就小气,怎地?你如要做我朋友,就不许和她玩,要不你就去找她罢,我跟她势不两立。”
      厉晴川扶额,“你见了她一次,就势不两立了?她不过有点武功,怎么就是学了你娘呢,难不成这苑里的女人都不许学武功了?。”
      顾惜朝见他帮着外人说话,点点头,“好好好,你就去做了她的小跟班吧。她现在是这烟波苑的花魁,以后自当给你引见一些男女通吃的恩客。顾惜朝祝两位生意兴隆。”
      这番话说得厉晴川面红耳赤,火气上来,也就不理他,朝着另一头拂袖而去。
      顾惜朝见他果然没跟来,兀自回了杨风小筑吃过晚膳,提了剑和小斧到后山狂练一气。
      元宵刚过,天黑得早,不一会儿四下里夜风寒凉。神哭小斧扔出去百八十回,后山的野草都要削秃了,手劲都要练没了,也不见厉晴川来。顾惜朝顿时觉得寂寞无聊,心里失落万分,想去道歉,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也不知道第几回掷出小斧,那银晃晃的光芒撕开夜色,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圆弧以后竟没有回来,而是被一柄软剑挑了。“嘶嘶”的金属摩擦声尖利刺耳,小斧兜着转,缠在剑身上,最后落入一双纤纤素手。
      “神哭小斧,鬼哭神号,你这般年纪能练到这种地步,实属不易。”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萧瑟的后山听来,也显出一丝棉白糖样的甜软。
      “这是我顾惜朝练武的地界,问奴小姐还是回凭栏听雨楼去,免得冷风干烈,吹破了您的好肤质。”
      “叫问奴姐姐!”
      “……”顾惜朝一愣,没想到逐客令下不成,竟被她这样戏弄。
      “顾惜朝,我知道你恼我,不就是因为我会两下子武功,而你娘亲正好也是个中好手。”一抹白色的身影,如一只月宫的兔子,轻盈地跳到他身边。“不过,我的功夫,和你娘亲的自成一派,豪不相干。我也不像你娘那般剽悍,敢盗了朝廷的宝物,献去大金国!”
      “你可是金人派来的奸细?”
      何问奴“咯咯”直笑,“谁告诉你的?沈园的那个玉玲珑?”
      顾惜朝见她抓着小斧,却不像要还他的样子,手上无名剑一紧,当胸就刺了过去。
      “好身手!”何问奴接过一招,且战且退,三招之后也不客气,提剑攻上来,“不过你的剑招华丽有余,狠辣更甚,却少了一样东西。”
      顾惜朝见她接得从容不迫,手中剑刺过去,更见诡异刁钻,嘴里却不想顺着她的意,问她少了“什么?”
      果然何问奴就接下去说道:“对手!”话音刚落,“刷刷刷”连着三剑绞过来,与刚才的套路完全不合,顾惜朝匆忙回挡,却被她制了个死死的。他眼一闭,一剑横扫过去,自己拼了手不要,却是要砍了何问奴的脑袋。
      何问奴自然保自己的脑袋要紧,侧身堪堪闪过,只听得“扑”一声,暗器自袖中射出,自下而上。顾惜朝收手不及,只觉得手腕处一麻,无名剑已经落地。
      “使暗器,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何问奴嘿嘿一笑,“第一,我算不得英雄好汉,这世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第二,上阵杀敌,成王败寇,你管我使何手段;第三,顾小公子狠辣异常,却容不得别人耍滑头?”
      手臂处的酸麻迅速上延,顾惜朝想伸左手去点自己的穴道封住那毒,却已经来不及,整个人软倒在地上。
      何问奴蹲下来,拿剑尖点起顾惜朝的下巴,“啧啧”称赞:“他们都说燕十三比你好看,但是容貌美丑,各人自有一套看法。我倒觉得他阴气太重,好看是好看,跟娘们儿没什么两样。只有咱们顾小公子,眉目如画,却又气宇不凡,比之男子美艳,比之女子阳刚。错错错,是比之女子更美艳,比之男子更阳刚,才真正叫好看!”(此段特意献给shinelily亲,为咱们小顾的天下第一美称号平反!)
      顾惜朝中了毒浑身无力,被她这番调戏之下,顿时怒火上涌,只恨恨地看着她。
      “你问我是不是金人的奸细,”她站起身转了一圈,仰起头道:“你看我朗如明月,皓若星辰,一身正气,像是个奸细吗?”
      顾惜朝听她那矫揉造作的声音,白蛇一样扭动的身姿,只觉得冲天妖气。
      “不过我确是受人所托,到这里寻一样东西,是一本书。我想,顾小公子知道那书在谁手里。”
      顾惜朝反唇相讥,“不过一本书,值得你卖身青楼,潜伏在这里大半年吗?”
      何问奴恨恨道:“本来是用不着这么麻烦。谁知那该死的玉玲珑,也不知把书藏到哪里去了,她的密室众多,我闯进去查探多次,非但没找着书,还被她戏弄了几番。现在我身上中了她的毒,要每日里到她那里讨药吃,如何离得开这里?”
      顾惜朝心想,玉玲珑对你算客气了,没把你活埋掉。
      “听说你也着过她的道,昨晚你在沈园见她被蜘蛛咬了,又不救她,嘿嘿……乐死我了!”
      顾惜朝恍然大悟,“是你救了她?”
      “虽然我很恨她,想她死,可是她死了,我到哪里去找解药?我自然是要救她的。”她嘿嘿一笑,“不过我也不能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吗,我想迫她给我彻底清毒的解药。”说到这里,气得一跺脚,“哪里知道,我先去找了我自己的解药回来,已经有人将她救走,那解药也是假的。”
      顾惜朝冷哼一声,“昨晚的沈园竟然如此热闹!”
      玉玲珑早知道何问奴每日这个时候会来拿解药,难怪她一点也不见怕。
      “总之,今天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跟你达成一个协议。那书,我还是要,沈园里很多希奇古怪的宝贝我也有兴趣,但是我最想要的,就是玉玲珑的命。”
      顾惜朝看她银牙紧咬,心下竟然有些高兴,看这个貌似不可一世的花魁竟然被玉玲珑的毒牵制着,又看玉玲珑身处随时随地会被人暗算的险境,无论她们哪一个遭殃,都是令人高兴的事。
      想到这里,他唇边勾起一个优美的弧,“你是想我帮你去弄解药吧?”
      “最主要,是那书!”
      “劳烦问奴小姐先将我身上的毒解了吧。”
      “叫问奴姐姐!”
      顾惜朝哭笑不得,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来。
      何问奴促狭地看着他笑:“要不我就把你丢在这后山,然后找个什么赵钱孙李的喜来,哎呀呀,不知道我们顾小公子还有没有力气咬人家一口呢!”
      顾惜朝哼一声,“你恨玉玲珑是吧?我看你现在跟她一个样!”
      “呸呸呸!”何问奴怒道,“我一身正气,她如何能与我比?”
      顾惜朝准备给她下个套,“那你为何如此这般戏弄于我?跟她一个趣味。”
      “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何问奴说着就来掐他的脸。
      顾惜朝头微微一侧,却是身体发软,躲也躲不开,怒道:“杨风小筑里那么多好看的孩子,随便你去戏弄。”
      “放心,玉玲珑是戏弄你,我可是真心待你好的。我以后做你对手,让你的剑法更上一层楼。”
      “真心?”顾惜朝扯扯嘴角,做个怪脸。
      何问奴插了腰怒道:“你小子还不信?哼,总之以后你会明白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登台子舞剑是能博个满堂彩,反正人好看,身段也不错,难得还一派江南风情。不过真要跟人家打实战,我看也就杨风小筑里那些个毛孩子不是你的对手。我问你,你和什么高手曾经过招?一个人练武跟仇敌之间搏命可是两回事。你以为你那千脚百媚的娘亲就辣手啊?人家好歹是你娘,可没真想要你的命。手上能不容情?我要是和你对打,先要给你松几天筋骨。”
      顾惜朝抿了唇看着她,两边脸各鼓出一个小包来,看得何问奴笑意更浓,“怎么,怕了吗?”
      “说得自己好象武林高手一样,却是困在青楼里动弹不得。”
      “你!”何问奴转念一想,倒不是很气了,“的确,我武功也算不得最高。不过行走江湖,最厉害的不是天下第一,而是桶黑刀子。你要能打赢了我,加上你那狠毒阴险的小脑瓜子,怕是没几个人能制得住你了。只要不是特别歹命,什么天下第一,肯定成你手下败将!所以,记住,武功只是一个手段,用不着穷其一生追求最高境界,那些武痴跟书呆子没两样。我最喜欢武功不是最高,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翩翩佳公子,当然要产自江南,恩,顶多轻功练好一点,跑路的时候又方便还不至于太狼狈。嘻嘻!”
      顾惜朝觉得这个人实在罗嗦,懒得听她讲什么行走江湖的大道理,她自己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懂什么江湖?
      忍不住开口道:“问奴小姐,我身上还有点痒了,这毒……”
      当头一个爆栗子敲了下来,何问奴喝道:“说了多少次,叫姐姐!”

      自后山回来,已至深夜,身上的毒刚解,全身还是软绵绵,脚下也一阵轻飘飘。顾惜朝一边愤愤不平,为那一声委屈的“姐姐”纠结不已,一边想着要不要去找厉晴川和解。毕竟在他要求人家不理何问奴之后,自己已经在那妖女的淫威之下叫过“姐姐”了。
      回到房中,却见燕十三已经回来了。
      燕十三把头扭过去,面对床里躺着。
      顾惜朝也没打算理他,兀自打了水洗漱,正擦着脸,听到床上那人嗫嚅着说了一声什么。
      顾惜朝问:“你说什么?”
      “我说!要你多管闲事!”
      顾惜朝不怒反笑,“十三少英俊潇洒,就这么死了,外面那么多等着□□的老头子岂不失望?我还要好好看着你活呢!”
      “顾惜朝,你!”
      “我怎么?”说着将毛巾丢进水里,一步步上前,“你又想说看明天是谁来□□?哼哼,顾小爷爷今天告诉你,只有我插人的份!别人想□□,做梦!”
      说着拿手指戳戳燕十三的胸口。
      却听见门口有响动,隔着门缝,厉晴川已经立在那里多时,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顾惜朝唉叹,不要我每次做坏事的时候都要被人看见好不好。
      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跑过去开门。
      厉晴川一脸尴尬,“顾惜朝,我要跟你谈个事。”
      顾惜朝出了门,反手关上。“什么事?”
      “那个何问奴,怕是金人派来的奸细。听人说,你娘亲的死与此有关。”
      顾惜朝笑笑:“你听玉玲珑说的?”
      厉晴川点点头,“玉师父今天送燕十三回来的时候,没碰到你,就跟我说了。她说她自北地得来的可靠消息,金人派了个眼线安插在烟波苑了。我看你以后要堤防着她点。”
      顾惜朝不由觉得好笑,刚刚还是他逼厉晴川不要跟何问奴玩,转头人家开始劝他来了,“可是刚刚我在后山练武的时候碰到她了,我们一笑泯恩仇,我还认了她做姐姐。”说到这个“姐姐”,又狠狠咬了咬牙。
      可怜的好孩子厉晴川哪里转得过弯来,只疑惑地看着他。
      顾惜朝眨眨眼睛,“我不讨厌金人,我自己就是半个金人。这话我可没告诉过别人,你莫要说出去。”
      厉晴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那眼里居然慢慢蒙上一层水雾,他满脸怒容,狠狠推了顾惜朝一把。
      顾惜朝打个趔趄,“怎么啦?”
      “半个金人!哈,半个金人!”厉晴川一把揪起他的前襟,全身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大喝道:“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吧,我苏州的那个爹,不是我亲生的爹。我娘亲告诉我,我那远征在外的亲爹,就是让金人用乱箭射杀的!一家老小,老弱病残,我娘只好卖身青楼!等她签了字画了押不久,才发现已经怀了我。金人……若果不是金人,我至于出身贱籍吗?若果不是金人,我至于无父无母,还将自己卖了好葬父母到这烟波苑来吗?”
      说完,掉头就跑。
      顾惜朝懊恼得不行,想他一定是担心他的安危,才特意跑来告诉他。结果自己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好,非要跟人家讲自己是半个金人。这下可好,得罪了他。,却原来他的身世也是这样不堪。

      遇到解决不了的难题,还是习惯往竹园小馆去,第二天一早,顾惜朝没等教坊上课,就来找柳先生。
      柳先生肺疾好了许多,终究伤了底子,留了病根,以至血气不足,体虚脾弱,向来起得晚。顾惜朝到的时候,她还在床里躺着。
      紫鹃见顾惜朝垂头丧气进来,笑道:“顾小公子这般早,我们竹园小馆怕没有给你准备好虫子吃。”
      顾惜朝不理她的调笑,将手里提的食盒放到案上打开,一股清冽的香气飘了出来。
      “什么好东西?”紫鹃搓搓手,鼻子凑过去闻闻,“真香啊!”
      只见白粥里裹着一根根浅黄的老山参须,上面撒了几朵红梅,盛粥的青花瓷大碗上,一老一小骑着毛驴自山前行过。紫鹃“啧啧”称奇:“好一副踏雪寻梅,都这个日子了,却哪里来的梅花?”
      顾惜朝去外头炉子上打了热水,兑到盆里,又从架上拿了毛巾,搭在盆沿,倒上一杯加了些许竹盐的水,准备端进去给柳先生洗漱。边道:“那梅花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去沈园偷的。本来想去瘦西湖那里采一些,人来人往的,怕沾多了秽气。需深夜里趁花没开全的时候去,摘了回来拿炒茶叶的锅子专门煨干煨脆了藏好,要吃的时候拿滚水泡开,那水拿来煮粥,香气就更入味了。最后再撒一把干花,蒸汽一熏,花瓣看上去就含苞待放。”
      紫鹃乍舌,“搞得这么香,摘来的花只够煮一次粥吧?先生就爱弄这些有的没的风雅,你现下也中了毒了。照我看,吃饱了撑的。”
      顾惜朝白她一眼,“先生现在体弱,一是没功夫搞这个,二是这红梅最是暖胃养颜。”
      柳先生隔着帘子听他们讲话,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
      顾惜朝把洗脸水给她端过去,她一边梳头,一边笑道:“有些日子没吃你煮的东西了,怪想念的。”
      梳洗完毕,紫鹃盛了粥端上来,温度刚刚好,捧着既暖手又暖心。柳先生拿调羹舀起来正要尝尝,抬眼瞧他,又放下了,“你拿这个不是来讨好我的吧?”
      顾惜朝笑:“先生不需我讨好。”
      柳先生点点头,放心吃起来,一边品一边赞,“红梅不比绿茶,这颜色要保持得这般鲜艳,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顾惜朝垂首不答。
      吃完,紫鹃沏了茉莉花茶上来,柳先生把茶推到一边,不由笑道:“有什么不妨直说了吧,吞吞吐吐地干什么。再不说,一会教坊就该上课了,你别要又迟到了。”
      “先生,你知道我爹是金人罢?”
      柳先生瞥了他一眼,倒是伸手端了茶喝起来,半晌,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日在教坊你跟我说,你是大宋子民,断不会投了敌国。这些年北国征战不休,先生对金人一定介怀,独独对我这么好。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几时会想到我身上也流着金人的血?”
      “其实……”柳先生叹了口气,微微一怔,道,“也只有那一日,我想起来,你那一番话,事出有因。”
      “不,先生,你错了!我有那番话,和我身上的血决无半点关系。我若要借了我爹的身份去出人投地,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我顾惜朝只是顾惜朝,生在大宋,长在江南。他日必有人识得我顾惜朝,我只靠我自己。”
      柳先生点点头,“好!既是如此,我也不担心了。”
      “先生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将来投靠金人,领了大军攻入大宋,届时我哪怕已经到了阴曹地府,见了大宋的冤魂,却如何告诉他们,这领军的修罗,曾经是我的学生。”
      “先生!”顾惜朝脸涨得通红,“我不敢说我发的每个誓都能兑现,但是今日我顾惜朝向柳先生起誓,他日绝不投入金人军中,来涂炭我大宋生灵。”
      “那你就愿意领了宋军攻入北地?那里可也有老弱病幼,也有你父系一族的血脉亲友。”
      顾惜朝顿住,想到一样的难题,也许就曾经摆在顾随风的眼前,转念想想,道:“去岁大宋讨伐西夏,大败而归,如今西夏国势强盛。北辽虽比不得西夏,蒙古各部族一旦结成统一之势,必然对大宋虎视眈眈。将来,大宋的城墙下,竖的是哪一国的帅旗,还说不准。先生以为我长大了,就非要夹在宋金之间为难吗?”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军令如山,你能抗旨不成?”
      “先生多虑了,还有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耍滑头!”
      顾惜朝额头被她点了一记,只觉得一股凉凉的清香拂过面颊,不由笑道:“先生不忌惮我金人的身份,我自然欢喜。可是我的朋友知交若介意,又当怎么办?”
      柳先生哼一声,“说来说去,绕这么个大弯子,原来是请教我怎么去讨好别人。说吧,你是跟谁说了你金人的身份?”
      “厉晴川。原来他亲生的爹爹以前是宋兵,为金人乱箭射杀。昨夜他跟我说,凭栏听雨楼的主子何问奴怕是金人派来的奸细,要我当心。我就告诉他其实我也是半个金人,本来是想他不要担心我,谁知道弄巧成拙。我想他以后都不要理我了。”
      柳先生点点头,“我想也只有他是你想讨好的人了。”
      “我也不是要讨好他,只是相识一场,除了先生,只有他对我最好。就这样做不成朋友了,未免可惜。”
      这时候在外头收拾完屋子的紫鹃进了来,怒道:“除了先生,就只有谁对你最好?那人却不是我吗?”
      顾惜朝站在那里笑,不成想惹怒了菩萨,怕嬉皮笑脸一句玩笑话只让她更恼,只由衷道:“我只当紫鹃姐姐是自己人,你就莫吃醋了。”
      “原来我不是自己人么?”柳先生眉毛一挑,促狭地说道。
      顾惜朝见她们成心捉弄,索性作涨红脸状,由她们高兴去。
      “好了,不开玩笑。”柳先生喝一口茶,正色道,“人非草木,处的日子久了,他自会忘了你金人的身份。想来他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你且做好你自己的事,旁的多想也没用。做朋友,靠缘分的。”
      顾惜朝点点头,外头日上三竿,教坊的早读怕是已经错过了。于是向先生道了别,匆匆奔去上课。

      不日燕十三养好了伤回来上课,人苍白了一圈,成天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凌云舒坐在后头,眼睛不时瞟过去看他,他却一眼也不再瞧他。
      这边厢顾惜朝也是不时回头去看坐在侧首的厉晴川,无奈人家听课听得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根本懒得理他。
      杨风小筑的两大组织散了伙,余党们各自为政,教坊里一下子清净下来。顾惜朝照例蒙头大睡,那先生以前吃过他的亏,被他整得洋相百出,索性不再管他,由他睡去。
      元宵那日六人合奏的《将军令》倒成了烟波苑里的一道风景。何问奴那一闹,立时名满扬州,后来一些有钱的少爷公子们要来一睹芳容,经常是人也见不上一面,就由他们几个出门去应付应付。说是应付,到底一班美艳无方的少年往前面一坐,衣着或华丽或素雅,莫说曲子振聋发聩,光是看看,也就饱了眼福。
      渐渐地,杨风小筑的琴社声名雀起,有人专门花了钱要来听。厉晴川又在柳先生的指导下,新排了几首曲子,一首更比一首出彩。顾惜朝每日里老老实实跟着练琴,虽然厉晴川不和他说话,他倒也觉得这样练琴,心无旁骛,少却很多烦恼。
      晚上照例去后山练武,少了厉晴川陪伴,何问奴却是天天来,慢慢和他混得熟了。新功夫没学多少,但是靠着那小妖女的见招拆招,实战对峙,原来那两套剑法已经运用自如。
      “不错,你这样出去混,至少可以排到江湖前一百名了。”
      顾惜朝“哧”一声笑:“问奴姐姐排名多少?”
      “不多不少,能克住顾小公子足矣。”
      顾惜朝剑眉一挑:“为什么偏偏要克住我?”
      “克住了你,就好日日里欺负你啊!”说着剑背拍过来,打在顾惜朝胸口,拍了拍,又拍了拍。
      顾惜朝怒,提剑格开,两人又拆了十几招。
      “不行不行,我身上又开始痒了!”何问奴抓耳挠腮,气得直跺脚,“那该死的玉玲珑,每日里让我受这奇痒之苦。”
      顾惜朝放下剑,见她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很难受吗?”
      “在你身上放一百只跳蚤咬你,你受得了吗?”
      顾惜朝看她那样子,身上也只觉得一阵痒,“就不能从别处找了解药来吗?”
      “你当我没找过啊?我专门托人去四处打探,都说没见过这种毒。我试着忍过三日,痒得我哭爹叫娘了都。”她一脸苦相地坐到地上,丢下剑狠狠抓了两下。
      “你这毒没解,也不好就杀了她,现下怎么办?”
      何问奴恨恨道,“怎么办,好办!她说要彻底解毒,只要我喝了烟波苑里的绝情汤,开门接客,她就给我解药。”
      顾惜朝面色一凛,“喝绝情汤只是苑里接客前的规矩,你喝就喝了,一身武功,还怕被谁强要了去?”
      “呸!”何问奴啐了一口,“你道那绝情汤是什么玩意,喝了断子绝孙的!你去问问你家柳先生,以前喝没喝过?她若是没喝过,这会儿和她的沐公子双宿双飞,生个一男半女,下辈子也有着落。”
      顾惜朝恍然大悟,“有解药吗?”
      “那要去问配制这汤药的玉玲珑了!”说罢咬牙切齿,“那毒妇,谁知道有没有配解药。”
      “你很想将来生娃娃吗?”
      何问奴面色一红,冷哼一声,“我又不准备在这苑里一辈子,我只是来寻那一本书。而且,玉玲珑确实有两下子,她那些密道机关暗器毒药之类的,精妙无比,我学了去要和人比试比试,好教他佩服我!”
      “他?是谁啊?”
      何问奴一个爆栗子敲过来,“小孩子莫要多问!”
      顾惜朝摸了摸后脑凸起的小包包,不满道:“不问也知道,你定然喜欢那个他,学了好叫他对你刮目相看是不是?”转头嗅了嗅后山草木,“恩,我果然闻到春日气息了。”
      在何问奴下一个爆栗子敲过来时,顾惜朝侧头闪过,施展轻功往后退开。
      “好身手!好轻功!”何问奴见他身形飘渺,衣袂翩翩,宛若一只枯叶之蝶,不由赞道。
      “你这会倒是不痒了?”
      一句话提醒之下,何问奴一声哀号:“顾惜朝!你,去给我讨药,今日我不想见到那毒妇的嘴脸!”
      顾惜朝虽然也不情愿去沈园,看她那一副可怜样,想想也罢。自那日玉玲珑中了蜘蛛之毒以后,他再没去过沈园,不过玉玲珑总是标榜自己是见死不救之人,那么对于同样见死不救的顾惜朝,即使不说惺惺相惜,好歹可以表示理解吧?
      硬着头皮到了沈园的地界,今日的桃林,枝头已经含苞待放,却见阵形已经稍变,砍了几株瘦弱的,新载了几株小苗,按着原路走已经找不到出口。
      顾惜朝索性在一株桃树上坐下来苦苦思索破解之法,林子外一个空灵的声音道:“顾小公子再想不出来,你的问奴姐姐可要痒死了!”
      顾惜朝朗声道:“她与你远无旧仇,近无新忧,你何苦这样作弄她?”
      听得她一声几不可闻的笑:“本来她贼头贼脑闯到我这里翻东西,我叫她吃上一次苦头就够。谁知道她明明要找我自北地宝藏里得来的书,却跟逛庙会似的赖着不走了。翻完了有关暗器机关的书,又去翻那些毒药制法的书,她若是有兴趣研究,来者是客,我还与她切磋一番。偏偏看了这些是为去和男人斗,简直丢我们女人的脸。”
      顾惜朝反唇相讥:“她喜欢和男人斗,那是她的事情,用得着你看不惯?女儿家心事,你这样的人自然不理解。你不是一向不爱多管闲事吗?原来这般心胸狭窄。你那些书,也是自己各处搜罗来,看了写了记了丢在一边算数,我平日里翻翻也不栏着,你管她是为了什么要偷看。”
      玉玲珑哼一声,“书是我的,我爱给谁看就给谁看,她不行。”
      “好好好,不给她看也罢,她今日的解药能否拿来?”
      “顾惜朝,你什么时候和她这么要好了?”声音里满是嘲弄,“我的白鹰自北地带来消息,说大金国的完颜公子专门派了人来招呼你哦!”
      顾惜朝扯扯嘴角,“他害死我娘亲不够,还要迫我去帮他办什么事?”
      “那要去问问那个完颜公子派来的人了。”
      正说着,一个青瓷小药瓶从林子的缝隙里掷过来,“这是今天的分量,告诉她,忍得过十日,毒自然全解了。”
      顾惜朝接了药,正待要走,玉玲珑突然问道:“那位厉晴川小朋友,这几日没与你一道玩了?”
      顾惜朝黯然,“他……觉得我是金人,他亲生的爹爹是被金人所害,所以不喜欢和我玩。”
      玉玲珑笑:“有趣!你也别伤心了,他迟早会和你玩的。”
      顾惜朝接了药,匆匆赶去凭栏听雨楼,何问奴在门口等着,一见他来,迎上去接了药就往嘴里送。
      顾惜朝按住她的手:“玉玲珑说,忍得过十日,毒就能清了。”
      何问奴犹豫了一下,“上次她就是跟我说要忍三日,结果竟然是耍我的,你觉得我要再信一次吗?”
      说着已经将药吞下。
      顾惜朝无奈。
      何问奴运功,将药效推送得更快,缓解身上奇痒。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全身已经没那么痒了,她盘腿坐在台阶上,皱着眉头道:“我死了,难道我一辈子都要受这样的苦吗?小顾,帮我想想办法啊!”
      “或者,你真的忍十天试试看,玉玲珑那个人,说不好的。她前次让你忍三天,不过先让你尝尝那种痛苦,让你下次不敢再试。”
      何问奴的脸垮下来。
      “小顾,你在我这里住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好无聊的。”
      顾惜朝一双习惯眯着的眼睛都瞪圆了,“男女授受不亲你没听过啊,你不过大我几岁,传出去也不怕难听?”
      “听人说你以前不是住柳先生那里吗?”
      顾惜朝猛摇头,“现在柳先生不是将我赶去杨风小筑了吗?”
      “那女人,真是迂腐!我这楼多少间房子?莫说你一个了,就是把杨风小筑八个人全接过来住也不成问题。”
      顾惜朝望了望这里的亭台楼阁,一切熟悉依旧,但是那抹青色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取代她的,是眼前这个喜欢穿了一身白的女子,率性娇憨,来盗一本书,却中了恼人的毒,为了一个男子,去学那些暗器机关毒药之类的东西。
      以前心里不是不厌恶她的,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却大为改观。正如她所说,难道金人会派这样一个奸细来?或者这只是她的假象?或者她喜欢那完颜公子,所以甘愿来此?
      正想着,何问奴突然拍手道:“我明日就去跟秦嬷嬷说,让杨风小筑的孩儿们全都住到我这里来。哈哈,以后我就是观音娘娘,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善财童子!要不我们一起排一出戏?”
      顾惜朝听得满头黑线。
      “我在琴社,平日里出来抛头露面,下面那些看客往上头砸银子珠玉的,已经觉得够屈辱了。你还要排戏?”
      “屈辱?”何问奴大惊,一双杏眼睁得跟铜铃般,“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舞剑时听得台下哇哇乱叫,简直心花怒放!琴社演奏的曲子堪比天籁,我都忍不住抽了空去听听,站在楼上看你们八个错落有致排开了,八张俊俏如玉般的小脸蛋,一色儿红到人脸上都烧起来的深衣广袖,真正通体舒畅,我都要忍不住冲上去砸银子。你竟然觉得屈辱!我还跟厉晴川建议,你们若多用几种乐器,可以奏的曲子何止古琴?”
      顾惜朝“嚯”地站起身,突然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是了,这个女子并非出身青楼,她不过一名过客,来看看热闹,即时抽身离去,所以她觉得在人前表演新奇有趣。可是他不一样,奏琴给柳先生听,可以谈笑风生,一曲酬知音。在人前表演,受了那样YY般的目光,他,只觉得如雪水般彻骨浸淫的屈辱。
      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也许很羡慕她,能在人前舞剑的时候那样自得其乐。
      但是,他不行。
      终究,还是在队伍里默默弹着琴的厉晴川懂他。
      他知道,他和他一样,在那个台子上弹琴时,其实并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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