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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傲徕游·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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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腰间便多出了一把名为“同尘”的匕首,自此习武练功更不敢怠慢,愈发地勤勉起来。
去岁的这个时候,有了将军的特许,祁师傅开始直接教授我武艺。青游在一旁观看,偶尔与我比划两招,输个一招半式的也浑不在意,反倒会笑着夸赞“不愧是我们忘忧”。我再也没见过她展露杀意的剑法,心中反倒觉得安慰。
这一日,魏府来了一位客人,据说是将军的至交之子。青游小时候也和这位世伯家的哥哥见过,于是被叫去前面见客。恰巧祁师傅这几日告假回家去了,我便独自一人在海棠苑中练功。
说起这海棠苑,原本是因为祁师傅不方便进内宅,将军为青游习武另外辟出来的一方院子,如今倒总是被我占用。
院中有一株长势繁盛的西府海棠,到了春日,粉白嫣红的花瓣随风轻舞,淡淡的香味四下浮动,倒显得我朴直凌厉的刀法有些煞风景。
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将同尘在掌心中转了几个花,步法腾挪间左刺右劈,再游刃有余地收回胸前。正欲转身再攻,余光却似乎瞥见两个人影正相携而来,由远及近。
一不留神,同尘刺出的方向便歪了,堪堪将低处的海棠枝削了一段下来。
来人正是青游,身旁站着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想必就是今日到访的那位世家公子了。他剑眉朗目,眸似沉星,一身靛青的云雁细锦常服十分妥帖挺拔,袖口束起,更添利落。
恰巧青游今日穿了件浅碧的对襟襦衫,下缀缃色轻纱百迭裙,两个人站在一处,竟是十分相配的样子。
许是见我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人,少年上前一步,将那枝被我削落的海棠捡了起来,递给了我。他笑着问道:“你是忘忧吧?一路过来,青游可是一直在夸你。”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仅存的肃然之气全都消失了,只余下春日雪融般的暖意,十分坦白真诚。我心中对他一下子亲近起来。
青游也走了过来:“忘忧,这是北关城来的秦雁回少将军,还不拜见。”
我听了忙要行礼,秦雁回却摆摆手道:“不过是兵士们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诨叫的,你也拿来打趣我,”他转而看着我说,“你若是愿意,便跟青游一样,叫我一声‘雁回哥哥’罢。”
我当然没什么意见,青游却笑了:“那是小时候的称呼,你我年纪本就相差无几,我可不能在这上头吃亏了。”除我之外,青游平日里甚少与人玩笑,看来她对此人倒是另眼相待。
后来我听青游说,秦雁回的父亲、北关城守将秦征蓬,是魏将军年轻时在战场上结识的生死之交。北关城靠近边境,敌军时常骚扰挑衅,而最近几年,边关形势更是越发严峻了。
秦雁回此次来到凤翔府,一是替父亲探望故交好友,二则是借护送军报的名义,与魏将军商议御敌诸事。
秦雁回常年跟在父亲身边作战,虽无实际官衔,身手谋略却远胜普通世家公子,一声“少将军”却也当之无愧。我这才明白他身上隐隐的肃杀气息由何而来,或许是因为这个,青游对他亦是由衷敬佩的。
“今日既然都在此处,不如让雁回指点一下你的武艺,也不枉费我夸赞你的苦心。”青游冲我眨眨眼,又看向秦雁回,“你意下如何?”
秦雁回笑道:“忘忧的刀法精奇多变,我方才在一旁已见识了。”大概是看我年纪小,他有些犹豫:“指点谈不上,便小小切磋一回罢。我们只比招式,点到为止,可好?”
平日里我便缺个陪练,这回实属机会难得,我忙不迭地点头同意。
秦雁回于是徒手上阵,示意我先出招。
我不敢大意,手中同尘一个横扫,然后借对方闪避之势,转过几步,直取身后,想利用灵巧取胜。
只是秦雁回似乎早知我的打算,不慌不忙地用劲力卸去了同尘凌厉的刀风,然后手腕一翻,便将我轻轻推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也皆是如此,我的攻势被他一一化解,只能将一招一式变换地更加刁钻,有几次几乎蹭到了他的衣袖,却又总是无功而返。从前只听过“以柔克刚”,可惜实战得太少,如今却被他“以刚胜巧”了。
只是我慢慢发现,秦雁回虽然应对得游刃有余,却总给我留一线进攻的空隙,就像是故意在给我喂招一般。平日里积攒下的基本功此时派上了用场,我集中精神寻求破局之法,渐渐开始将所学招式融会贯通起来。
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输赢自然也就有了分晓。同尘归鞘,我主动收了攻势:“多谢少将军指教,忘忧所获匪浅,认输了。”
秦雁回却并不在意地笑笑:“今日若非要论个输赢,当是我胜之不武。你自己有悟性,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你要谢,不如谢谢你姐姐对你的诸多用心。”
他费心指点我,却又不愿居功,反倒把人情给了青游。我点点头,刚要说话,青游适时走上前来,拉着我说:“既然你也说我是姐姐,那我为忘忧做些什么,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拿起那枝被我斩落的海棠,摘了一朵插在我鬓边,说道:“走吧,一起去前厅用午膳,父亲今日可是备了好酒招待雁回的。”
我从前甚少参加待客宴,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忙跟上两人的步伐,向前边走去。
那日之后,将军将雁回安排在外院住下,让他多留些时日休整。雁回时常来到海棠苑指点我功夫。他同我说,看到我便会想起自家的妹妹,小他六岁,还是个不知事的懵懂丫头,不如我沉静用功。
不过我却知道,他多半是来看青游的。毕竟眼神没办法骗人,而我于这些细枝末节上总是特别敏感。
我心里也会为雁回感到可惜。听说他们儿时曾一同相伴长大,情谊颇深,可青游将他视作好友、兄长,却唯独没当爱慕的男子看待。而今两家各在一方,隔山望水的,更是难免疏远。
哪怕不是如此,青游身上还有皇命——这也是她至今尚未说亲的原因。
哦,我忘记交代了。当年魏将军还在京城当差时,也因战功彪炳而煊赫一时。圣上为表看重,曾亲自下旨为魏家长女魏青游赐婚,与刚刚束发之年的二皇子赵昀定下姻亲,待女方成年后迎娶。
只不过,将军后来因遭忌惮被遣往凤翔府,当初的二皇子也历经世事被封为了太子。圣上虽未取消婚约,可时易事迁,这亲却是注定结不成了——偏偏皇室的一纸婚书召告天下,如今倒让凤翔府的各大世家皆不敢上门求娶。
青游对此并不在意,可街头巷尾那些吃饱了没事做的长舌妇们,却常常假意忧心她归宿,净说些闲话。我每每听见总会借机捉弄回去。青游知道了便笑我“平日里老实得很,偏和那些市井妇人计较”,却也不曾阻止过我。
雁回知道青游不喜欢闷在府中,时而找机会带她出去逛逛。而他从不厚此薄彼,总记得把我也带上。青游喜欢骑术,只是随着年纪渐长,越发不便在马场抛头露面。雁回特意托人在城西找了个清静的骑射场,地方虽不大,但胜在无人打扰。
这一日,他又来接我和青游骑马,我借口身子不适,在一边练习射箭,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几圈跑下来,青游额间已出了一层薄汗,表情却颇畅意。她一边与雁回牵马并行,一边笑道:“我好歹在凤翔府生活这些年,竟要劳烦你这位客人帮我安排——还是要多谢你。”
“这里原就是私人宅邸改建的,你不知道也正常,”雁回从青游手中接过缰绳,连同自己的一并交给旁边侍立的马童,“吴老板从前是专供群牧司战马的马商,常在秦凤路各处行走。现在生意交到了子侄手中,他便建了这处骑射场聊作消遣,予我两日方便还是可以的。”
青游略一思索,忽然道:“同外族作战,战马便是战力,秦伯父让你接手军队马政,想必对你是很器重的。只是战场凶险,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雁回陪着青游的时候,从来不提前线作战之事。他他穿着常服,便只是个暖如煦阳的俊朗少年,可在世人并不知晓的苦寒之地,无数如他这般的英勇男儿却在拭血搏命地报国。
雁回听出她话里有话,转过头来问道:“昨日我与将军谈话,你可是听到什么了?”
青游点点头:“只是无意间听到两句。这几年朝臣对夏作战的看法不一,上面那位的态度也颇模糊,无非是利弊权衡,难以定夺罢了——也毋怪你们担心,若夏军真的全线入侵中原,我军会因此贻误战机。
“夏军频繁骚扰边境,野心肯定不止掠人抢物这么简单,朝廷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害怕打了败仗更加被动,”见青游说得认真,雁回宽慰道,“你放心,若是他们胆敢违背盟约越过皋兰山,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发兵的——而且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我听他们两人讨论军政,自觉插不上什么话,便一心一意地接着练箭。托雁回的福,我的射艺水平倒是突飞猛进。
从骑射场出来,雁回先去安排车驾。青游要换下骑装,我便先行一步去门口等她。
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就听见几名妇人的声音,聒噪得耳熟。我想起附近有座香火不错的寺庙,是城中女子常去的地方,难不成今日还有巧遇?
走近一看,原本在马车旁安静等待的雁回,果然正被两三名妇人围着说话——平日里爱在背后说人闲话的那几位,此时正十分殷勤地“请教”他的姓名家世,就差直接上去要八字了。
可怜雁回该是从未见过这般架势,一时有些尴尬无措。我想上去替他解围,转念却记起这些妇人知道我是魏府的人,担心再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