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渡》不枉长歌

38、傲徕游·八

　　这些妇人平日里最爱给人相看说媒，大概是看到雁回长相俊逸、气度不凡，想介绍给自家哪个亲戚。只听平西街的潘大婶笑呵呵地问道：“秦公子可有说亲了？”

　　我以为雁回大致不会理她们，敷衍过去也就罢了。谁知他倒是实诚：“还不曾说亲。”顿了顿，又道：“不过，想求娶的确然有一位。”

　　潘大婶还来不及高兴，听到后半句气势瞬间减了大半。

　　镇远街的刘大娘却不气馁，试探道：“不知秦公子看上的是哪家姑娘，凤翔府待字闺中的女儿，咱们就没有不知道的——或许能帮着牵个线呢。”

　　一旁的王大妈也随声附和：“是啊，要说咱们凤翔虽然偏远了些，名门淑女却也不少……除了魏府那位不好办……呵呵，其他世家小姐的情况，咱们都清楚的很。”

　　她说到一半，见刘大娘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调转了话头。只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神情，倒更显得欲盖弥彰了——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怎么说什么都能扯上我们青游！

　　我正想上前理论一番，却听见雁回似乎是冷冷地笑了一声。

　　“诸位说的魏府可是魏居延节度使府？”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许多，“魏将军功在社稷，威名远播，想不到自己女儿的婚事却也被拿来说嘴。”

　　雁回待人一向温和，那些妇人恐怕没想到他会生气，一时都有些讪讪的。

　　“魏府那位贵女我也有所耳闻，”雁回道，“听说是位蕙质兰心、才貌双绝的佳人。若将来哪位公子得以迎娶入门，才是真的有福气。”

　　“诸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想必城中还有许多适龄男女等着几位说和亲事，就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

　　雁回这话说的不太客气，不用瞧都知道，那几名妇人的脸色必然很难看。他背对着我远远站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等到那些自讨没趣的人终于散了，我才走上前，轻声唤了句：“雁回哥哥。”

　　雁回转过身来，看见是我，这才笑了笑，又变回了那个温暖的少年模样。

　　他平日里大概也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今日才会为青游出头。刚才的那番话百般维护魏府，却又不道出两家关系，想必是顾虑到青游的声誉。他如此事事以青游为先，我不免有些感动——这样一个秦雁回，定会待青游很好很好的。

　　我当下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说道：“雁回哥哥，你为什么不向阿姊表明心意，求娶她呢？”

　　雁回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问。半晌，他揉了揉我的发顶，说道：“丫头，你可知什么是‘求娶’？”他表情认真，“我以为，嫁娶之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能定下的，最重要的只有三个字——她愿意。如今还不到那个时候呢。”

　　这话坦荡中带着些落寞，原来他一直懂得青游的心思。

　　雁回又叮嘱我：“你刚才若是看见、听见了什么，也不要告诉青游惹她心烦了。”

　　那是自然的，我冲他点点头。恰在此时，青游也换好常服走了过来，我们像往常一样回府安歇，并无他话。

　　之后，那日的事便成了我和雁回之间的一个小秘密。我心里暗暗希望青游早些发现雁回的好处，可就在我以为他们二人会平顺地相处下去时，雁回却在几天后突然收到他父亲的急召，要赶回北关城了。

　　临别之际，雁回并未多说什么，只告诉青游可以随时去骑射场游玩，他已交代吴老板为我们安排妥当。我以为只是暂别，嘱咐他尽早再来凤翔看我们，他也一口应承下来。

　　然而，直到我们离开凤翔府，我也没再得到他的消息。少时仅有的几日相处，便成了我对秦雁回唯一也是最后的回忆。

　　我还记得，雁回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青游还常常带我去骑射场。几个月后，她却突然不再去了。我不明所以，又不好开口要求，只能跟着不去。

　　那时的青游看上去多少有些郁郁，奇怪的是，就连将军也常常叹气。而每次我问起的时候，青游又总是云淡风轻地将话题揭了过去。

　　我原以为北边又要乱起来了，事实却恰恰相反，因为城郊的难民正以显见的速度逐日减少，我们不再每隔几日前去布施安抚，附近的流寇也几乎消失了踪迹。

　　没过多久，风翔府又恢复了许久未有的宁静。并且此后数年，西北一带再无大的战事。

　　我当时却不知那是以何种代价换来的。

　　又过了一年，魏府倒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圣上下旨，命魏将军调任京中，限期月内出发，回京述职。

　　圣旨一到，府中上下不免忙乱起来。若只是回京述职还好，但调任回京，便如此前来到凤翔府一般，要举家迁移。魏家在凤翔府扎根五年，光是处置田产房屋和遣散仆役杂使便要不少时间。青游帮着父亲理事，常常忙得不见人影。

　　我本以为自己会随青游一同前往都城——应该说，无论去到哪里，我总归要跟在青游身边的——可是没想到青游却另有安排。她让我去趟东岳，代她探望弟弟青城，等魏府在京城一切安顿妥当，再接我过去。

　　我心中不愿，青游却执意如此。后来我才明白，那道圣旨对调任一事写得并不很清楚，她担心此去有什么变数，所以才刻意把我支开，并托青城照看我。

　　说起来，我在魏府五年，还从未见过青游的这个弟弟。听说他十岁被送去修道，是因当初家中来了一位道长。此人颇有些神通，他想带青城回东岳修道避祸，七年内不可归家。如今正是第六年，他虽无法出山，却不知如何开了特例，许我上山探望。总之，春暖花开的时节，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东岳的路。

　　没进魏府之前，我也有过一段四处游历，或者说流浪的日子。如今的心境与当时已大不相同，除去对未知的修道生活感到些许紧张外，倒也有一份飞鸟在林的惬意。一路上，我戴着帷帽、穿着男装骑马赶路，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就这样一路往东，终于在四月下旬行至东岳附近。

　　东岳是道家圣地，亦是历朝历代皇帝封禅祭天的场所，听说在南方，人们修建了许多东岳庙供奉东岳神君，祈求风调雨顺或是申诉难辩冤屈。不过在东岳当地，除了山脚下的个别猎户，反倒无人聚居。

　　我循着青游所给的路线，往山上探去。越往深处走，四周越是人迹罕至。郁郁葱葱的山径蜿蜒向前，耳边只有几声鸟鸣相伴。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山上逐渐起了林雾。

　　此时并非冬天，也不是寒意侵人的清晨，这雾起得颇有些蹊跷——看来修道之地果然不同于世间其他凡山——我心里虽这么想，却还是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同尘。渐渐地，雾气浓郁得连我沿路做的标记也看不清了，当头顶的鸟鸣声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被迫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几步开外的浓雾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也不知是何时觉察到我的存在，此人有意隐去了自己的身法气息。眼下大概确认了我并非威胁，他挥了一下手，带起一阵不疾不徐的清风，身形五官便在飘散的雾气中显露了出来。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舒眉朗目，眸若深泉，一身素衣道袍，更衬得气质清逸出尘，与我在凤翔府见过的那些风流公子截然不同。

　　我见他突然出现在此地，又能片刻间驱散雾阵，心中对他的身份便隐隐有了猜测。

　　“山门禁地，来者何人？”少年开口问道，语气一丝不苟。

　　看着那副与青游三分相似的眉眼，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叫忘忧。是青游……小姐让我来找你的。”

　　听我道出青游的名字，少年的脸色柔和了一些。他接过我递上的信物，看了看，然后冲我点点头：“阿秭在信中提过。我料想这两日你也该到了，”他往旁边让了让，“随我上山吧。”

　　“好。”

　　那便是我与青城初次见面的场景。后来他曾提到，第一次见到我时，还以为是哪个误打误撞的小贼闯了阵——这也难怪，我那时穿着男装，又赶了月余的路，难免形容狼狈一些，大约与他所想也是大相径庭的。

　　若是在府中，我应该循例喊青城一声“少爷”。不过修道之人不论这些俗世称谓，我便只能直呼其名。不知青游在信中是如何同青城说的，他待我虽不亲近，倒也客气有礼。我自然也懂得分寸，尽量不去叨扰麻烦他。

　　青城带我上了山，安置在一座名叫“登仙阁”的小楼。这名字起得大气庄重，阁中布置却十分雅致简单。而这里除了早晚有道童来送餐食，起居坐卧就只有我和青城两个人。他每日去后山修行，早出晚归，未有一天懈怠。我便在阁中习武、作画，以及给青游写信。

　　让我略感奇怪的是，在登仙阁住了一段时间，除了青城，我并未见过其他修道弟子，甚至是青游提到的那位将青城带来东岳的道长，也从没出现过。

　　这一日，我像以往那样，早起给青城煮茶喝，用的还是从前四处流落时学会的法子——将苏阑叶去根洗净，沸水滚上一道，便可醒神明目、清香怡人。苏阑叶只在深山有，不是什么稀罕好物，我从前都没机会给青游煮过。青城日日辛苦修行，我既得他收留，便想着替青游多多照顾他。

　　青城一开始还叫我不必忙，不过见我习惯了早起练功，便偶尔和我对上几招当作“报答”——当然，用的只是外家功夫，也不带兵刃。

　　我们对座饮完茶，青城见桌旁搁着的同尘，与我问道：“兵器很好，可有名字？”

　　这段时间，除了像这样偶尔过过招、喝喝茶，这少年总是一副寡淡少言的模样，大概是修道枯燥被拘束久了罢。他既有此一问，我连忙答道：“有的——叫做‘同尘’。青游说取自‘含章无锋，和光同尘’一句。”

　　“有的，”我回答，“叫做‘同尘’。青游说取自‘含章无锋，和光同尘’一句。”

　　青城默了一瞬，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我不明其意，小声补了一句：“不仅兵器好，我使得也不错。”

　　直到青城离开去了后山，我才想起，他平日里佩的剑似乎也是把名器，刚刚倒是忘了礼尚往来地问一问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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