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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孤城影·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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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立冬。
天色从清晨起就一直阴着,晌午过后终于下起雪来。这是北关城今冬的第一场雪,街道上已经有不少孩童兴冲冲地出门玩耍。
此时,一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了北城墙上。穿过女墙的寒风吹起她身上雪青色的大氅,她也毫不在意地继续奔跑着,一路跑一路催促身后的人快些跟上来。
景川像个影子一般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藏青色的侍卫常服看上去略显单薄。他似乎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这场大雪喜闻乐见,反倒微皱眉头想着什么。
玉骁终于登上了角楼,回头冲景川笑得天真。景川看着少女冻得发红的俏丽脸庞,上前一步,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一些。未及弱冠的男子,身形挺拔英气,姿态却极为温柔克制。
景川伴在玉骁身边至今已有四年。玉骁性格像她父亲,虽是女子,却磊落洒脱。可景川自己心虚,偏不敢去揣测她待他的好意。
少女兴致正好,指着远处皑皑连绵的群山,笑着对景川说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可那碧秀江南哪里能看到这般景色?你看这广阔天地、莽莽雪原,才真无愧于你的名字——山川胜景,全在我熙州北关了!”
景川也点点头。
玉骁这才发现一点不对劲,问道:“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景川默了半晌,怕玉骁误会,才回道:“雪一下起来,夏军又要有所行动了。”
玉骁出身行伍世家,自然也不是什么懵懂闺秀。她知道,北关城的冬雪并非是“瑞雪兆丰年”的雪。大雪封路,天寒地冻,常出现粮草供应不足的情况。夏军每每此时试探,更是因为对于习惯恶劣严寒的北方民族而言,冬季作战有着天然的优势。
“我听爹爹说,夏军的新任统领嵬名毅颇有野心,是个不好对付的。”少女也皱皱眉。
见玉骁忧心,景川倒有些后悔提了此事,只得道:“有秦将军在,他们绝不能过洮水一步。”
谁知玉骁听了一脸认真:“……不止如此。总有一天,我要他们被彻底驱逐,以皋兰山为界,再不能进犯中原——只有如此,才能祭我哥哥英魂。”
秦雁回少年忠烈,北关城人人皆知。景川默默听完,心中似有所动。他自小木讷不善言,话说到这儿偏偏勾起了玉骁的伤心事,一时不知该如何解围。
玉骁看到景川的神色,微微收敛了悲意,转而道:“到时候,我要给这洮水改个名字。”
话锋转得出乎意料,景川有些不解:“……为洮水改名?”
旁人只道玉骁少年心性,刚刚一番豪言说得容易,连带着心事也被冲淡了许多。提到改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嘴角也扬了扬。
“是啊,这洮水——‘逃’水,听着多不吉利。”玉骁思忖一阵,笑道,“有了,就叫‘玉川’——玉骁的‘玉’,景川的‘川’。正合了那句“似从银汉下,落傍玉川西”,形象和意境不就都有了?”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景川呆立了大半晌,脑子里都还是那句“玉骁的‘玉’,景川的‘川’”。
直到玉骁步下城楼,回头唤他,景川才如梦方醒,压下一切心思,默然追了上去。
这一年冬天。夏军果然集结兵力,频频骚扰两军交界,暗探行事更加猖獗。
十一月中旬,大雪封路,运粮路线被阻,今年秋收又不足,秦将军下令开仓济民。
十二月初,夏军派兵佯攻定远城,实则密谋偷袭北关。秦将军假作驰援,兵分两路截杀夏军,取得交战首胜。
十二月中旬,洮水封冻。夏军趁机渡河,双方在洮水一线奋力拼杀。两军对垒各有胜负,形成对峙。
及至月末,城中粮草告急。秦将军派出轻兵二十人,另景川等五名死士,偷袭夏军粮仓。
进入腊月以来,玉骁见到父亲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连景川也时常不见踪迹。军营的气氛日益紧张,同样增加的,还有前线伤退的士兵。冬季作战本就艰苦,加上粮草和御寒衣物不足,冻伤冻死的士兵不在少数。
虽然以往每到冬季,都不免与夏军作战,但对方都是骚扰居多,目的无非是想在和谈时多争取些利益。可自从夏主新立,对本朝的态度也日益强硬起来,现在看来倒像是有重划疆土的野心。
这一日,玉骁一整天都莫名地心神不宁。天黑的时候,父亲和景川都没回府,她终于坐不住,自己跑出城到了军营。由于经常出入,并无人敢拦她,就这样一路到了主帐,里面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有一群人在议事——父亲也在。
玉骁在帐外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见到两三个身影退了出来。玉骁认出其中一人,神色一紧,迎上前去。
“景川!”
那人被同伴扶着,走得一步一踉跄。听到玉骁喊他,立刻顿住了身形,转头示意同伴先走。
玉骁两步跑了过来,上下查看景川的伤势,却被对方刻意躲开。
景川声音里带着些焦躁:“少主人,这里靠近前线,你不该来。”
玉骁也急道:“父亲和你都在这里,你觉得我待在府里会安心?”
景川缓了一口气,人也勉强站直了一些:“也不是第一次打仗了,少主人安心回城去吧。”
玉骁心中憋闷,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叹气:“我自小在这北关城、在父亲身边长大,战事究竟如何,你们骗不了我,”说着无视景川的推拒,扶着他往营帐走,“如果北关城真的守不住,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不如同父亲死在一处罢了。”
景川只当她还不知事,心下却还是涌上一层寒意,脱口道:“不会的。”
过了一会又道:“将军不会让你有事。”
玉骁也不和他争,心里却在想,哥哥已经走了,若父亲也不在了,她独活有什么意义?至于景川……一想到他,玉骁却发现,自己竟完全不敢去假设。就连看他受这一回伤,也难再像从前一样坦然。
北关城是真的有难了,玉骁默默想道。
玉骁后来听说,景川他们虽然成功偷袭了夏军的粮仓,可是并未能完全摧毁。而且几场对阵下来,夏军在体力和适应力上占了绝对的优势,士气大涨,我军却面临着饥寒交迫的局面。
先前运来的粮草已所剩无几,北关城如同困兽。军报写了一封又一封,朝廷只说死守,援军却迟迟未至。
年末新正便在这样紧张难熬的气氛中过去了。
正月初十,洮水防线溃败,北关军退守城内。同日,秦将军召集剩余死士,向周围各州求援。
景川被留到了最后。秦征蓬身上的铠甲衣物已经多日未换,沾染了不少灰尘,还残留着斑斑血迹。这个老将坐在上首,两鬓染霜,眉间厉色和疲态兼具,双眼却依旧迥然有神。一代悍将,也终究争不过天命时运。
景川以为将军要交代军务,谁知秦征蓬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景川低着头,感到秦征蓬将双手放到了自己肩上。
“景川,”他听到将军的声音在头上方响起,“你的名字是玉儿起的,那么,我只作为父亲,托付你做最后一件事。”
景川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可他知道,这一件事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当夜,有五队人马同时试图突围出城。景川马上带着一人,与同队的几人从城东方向突破。夏军分出人手来追,自有人舍命断后。一番混战后,竟不知这些人结果如何。
玉骁醒过来的时候,感到自己正在马背上摇晃颠簸着。身后有一人护着她打马疾行,不知跑了多久,速度已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前一刻她还在同父亲说着话,一转眼却不知身在何处。玉骁悚然一惊,抬肘向后戳去,却听见身后之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压抑着咳了起来。
“景川?!”
“是我……少主人。”
这一刻,玉骁突然明白了什么,心底霎时一片仓皇,仿佛这天地之大,已无可依靠。“父亲……”她眼睛一闭,在扑面的寒风中涌出泪来。
过了好一会儿,玉骁勉强止住颤抖,同景川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岷……州,求援。咳咳。”景川的声音比刚才更弱了。
玉骁这才察觉不对,她往身后摸去,却摸到了满手的湿稠——景川背后中了一箭,已被鲜血浸透了。
玉骁立即想要勒马,景川却一把扯回缰绳,继续策马前行。
“不能……停。有追兵。”
“景川!这样跑下去你会死的!我先帮你止血。”
景川却没再回答,他的身体越来越沉,不自觉地往玉骁身上倒去。玉骁一惊,忙帮他稳住身形。一股巨大的恐惧忽然攫住了她。
此时的北关城,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景川又受了伤,让玉骁心焦不已。只是很快,她又拼命地把这份脆弱咽了回去。
从前,有父亲,有兄长,有景川,她一直是被保护的那个人。而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还有景川,也只能依靠她。玉骁在这绝境中,反而生出一腔孤勇。
抬头四顾,前方不远处应该有个荒林,从前雁回还在时,曾带她到附近野猎。玉骁稳住心神,纵马往荒林奔去。
在荒林入口下了马,又将景川扶下来。黑骏马累得喷着粗气,玉骁将它拴在一旁,再查看景川的伤势:背上中了一箭,好在发射距离较远,伤口不算很深,只是血流得太多才会昏迷。玉骁翻了翻景川随身带的包裹,果然有些外伤药,于是上药止血,又扯下碎布帮景川包扎。
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会赶到,两人一路留了血迹,不能在此处停留太久。可是景川的伤,是万万不能再奔波的。玉骁尽量妥当地清理了地上的痕迹,然后一边扶着景川,一边牵着黑骏马,向荒林深处艰难走去。
“我不会让你死的。”玉骁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话一出口,她奇迹般地全然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