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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异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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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行商从北往南匆匆而来,面上的风沙和衣上的尘土昭示着他万里的行程和归乡的急切。
  建康城遥遥在望,历经数百年风霜的“北门”二字似已清晰可见,游子的脸上露出笑容,疲惫一扫而空,加快了脚步。进得城来,他不往百姓聚居的东城而去,只沿着朱雀大道一路疾走,熟练地穿过熙攘的小贩和人群,直走到一座两层竹楼之前,抬头看一眼看门额上草书的“清凉居”字样,咧嘴一笑,大步跨进门坎。
  迎面而来的是一名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肌肤细腻白皙,五官精致小巧,一身布衣难掩清雅绝俗的气质。一间普通茶楼骤然出现如此出众的女子,饶是见多识广,行商也不由一得愣。
  秦清见他一身风尘,立刻笑道:“客官远来辛苦!请到窗下阴凉处落座可好?小店新泡的菊花茶,清香去暑,可要来上一壶?”
  “老鲍!”行商有点反应不过来,突然伸头朝厅内大喊一声。
  清凉居的鲍掌柜吓了一跳,自柜台后面伸出头来,看清来人,立刻大步迎了上来,“老邢,可回京了!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一进城就来了你清凉居。”老邢说着走秦清刚才指地桌前坐下,果然清凉舒爽,长吁口气道:“终于有到家的感觉了,我就爱你店里的茶。”
  “得了吧,”鲍掌柜一拍他肩,“谁不知道你,喝茶是假,想听老宋说书才真。”
  老邢嘿嘿一笑,“一走几个月,是惦记着城里不知又有些什么新鲜事。”
  “还不是那些事,不过老宋的口才是越发好了。”鲍掌柜笑,“喜欢就喝点茶,慢慢听。”想了想,回头唤:“清丫头,将新泡的菊……茶拿来!”话还没说完,眼前已有一只茶壶一晃。
  “来啰!”秦清笑着将茶水放下,杯子摆好,又轻快地跑着去给别桌添水了。
  “这丫头,就是机灵。”鲍掌柜忍不住夸一句,回头见说书的宋先生已快要开讲了,和老邢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回了柜台,留下老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无聊地听着隔壁桌的闲话,等着。
  片刻之后,一声惊堂木响,满堂寂静。宋先生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天南海北、说古论今,很快,老邢便和其他所有茶客一样,听得如痴如醉。
  秦清也在听。
  她双臂趴在楼梯的扶手上,下巴搁在手腕上,听得比谁都认真。对她来说,这是历史课堂,是她和李瑜了解这个空难后到达的这个陌生世界的捷径。鲍掌柜不是个大方的东家,八百钱月银只勉强够应付温饱,而口碑卓异的宋先生和三教九流的茶客,才是秦清甘愿在这里做女侍的原因。
  如今空难过去已有一个多月,她来清凉居也有二十多日,虽不能说将上下五千年都摸了个透,但至少他们已不如初时那般迷茫、震惊和惶恐不安。现在他们知道这是一个还处在农业社会的平行时空,汉初之前的历史和他们的世界并无分别,直到吕雉篡汉建鲁,历史才走上了另一条道,其后八百年间,天下分合,朝代更迭,到如今中原呈二分之势,以江水为界,北为慕容,国号赵,建都长安;南为萧氏,国号元,建都建康。两国联姻通商,总体和睦,偶有摩擦。
  萧元建国三十九年,两代天子励精图治,与民休息,百姓生活日渐富足,眼下是隆兴二十八年,天下初现繁荣景象。大元的统治较为开明,民风也甚开放,类于汉唐而别于明清,这一点让秦清和李瑜稍感安心。
  今日宋先生讲的是前朝谢燕末年,幼帝无知,太后无道,诸方势力并起讨伐,异姓王萧豫六年征战,平定乱世,建立大元的英雄故事。茶客们喝彩不断,秦清微微叹息,成王败寇,数千年来末世君王总被冠之恶名,这遥远异世竟也如此。
  “清姐,清姐!”正出神之际,突然有人高声唤道。清凉居的另一个堂倌,小赵,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日里有些咋咋呼呼。秦清被他吓了一跳,转头去看得时候便微撇着嘴。
  一名青年男子正经过柜台,不疾不徐的向她走来。二十四五的年纪,眉目清俊,着一袭米色长衫,举手投足间透出温文儒雅的气质,令人观之忘俗。清凉居见过他的人不少,初见时往往忍不住要赞一声“好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然后看清他方巾下不合时宜的一头短发,说到一般的话又咽了回去。
  看见秦清的怪脸,男子唇边漾起一丝温暖的微笑,人还未到,先轻唤一声:“清清。”
  “李瑜!”秦清惊喜地跑上前去,“今天怎么这么早?我还有好久才下班呢。”
  李瑜难得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因为……我有一个好消息。”
  秦清眼珠一转,立刻跳起来:“你找到工作了?”
  李瑜还没来得及卖关子就被她揭了谜底,却一点也不恼,笑笑点头,“嗯,在刑部卢侍郎府里做账房,两日后开始上班,月钱三两银子。”
  “真的?”秦清高兴得差一点跳起来。账房工作不同其他,因要接触账目银钱,主人通常不会聘用不知根底之人,而且通常工作不累,收入不低,最重要的是,他总算不用每日因找不到合适工作而悄悄自责了,“太好了,今晚得好好庆祝一下——李瑜,我真替你高兴,真的。”
  “嗯。”李瑜轻抚她鬓边秀发,眼神里全是宠溺。那些关于卢府的传闻、心头的隐忧,全部藏在他春风般的微笑之后。她是如此高兴,他不忍让她又一丝一毫的担心。
  一旦有了期盼,时间便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熬到打烊,秦清飞快的打扫完店面,用闪电一样的速度收拾好桌椅,冲鲍掌柜使劲挥手,“掌柜,快来检查,我要走了!”
  “瞧你这心急火燎的样子,又赶去济人堂蹭饭?”鲍掌柜道。
  秦清笑道:“知我者,掌柜大人也!”
  “谁不知道呢?”鲍掌柜笑骂一声,挥挥手,“走吧走吧。不用检查了,你干的活,我放心。”
  “谢掌柜大人开恩!”秦清笑着拉起李瑜的手,转身就跑。
  听见她又清又脆的笑声,小赵从厨房里伸出头来,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不由道:“我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感情这么好的夫妻。掌柜的你说,这李相公在床上昏睡了半个月,瘦得什么跟什么一样,可从刚醒的第一天起,就每日来接清姐,一日也没落下过,是哪来的力气啊?”
  “是啊,而且小两口郎才女貌,站在一起,可真是一对璧人呐。”鲍掌柜也不禁感慨。
  “是不是就像宋先生书里说的那些人儿?那个什么……对!只羡鸳鸯……不羡仙!”小赵嘻嘻笑了起来。
  “想讨媳妇儿了?”鲍掌柜笑着说完,伸手在他挤眉弄眼的脸上一拍,“想讨媳妇儿就少说废话多干活!赶紧收拾,灶台擦了没有?”
  秦清可不知道有人在背后谈论他们,拉着李瑜一路往北走,一刻钟之后就看见了济人堂的牌子。
  这可不是块普通得牌子,用响当当来形容它都太轻描淡写了些。
  “济人堂”医馆,不仅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在整个大元,乃至江水以北的大赵,都是如雷贯耳。这不仅仅是因为它拥有最大的药房和最多最有经验的坐堂大夫,更是因为他的创始人,百年来最有名望的神医——周济人。他最为人景仰的是起死回生的医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实年少得意却突然辞了御医之职回归民间的奇事;而最惹人侧目的则是他看病只凭好恶不问身份的臭脾气——据说曾有朝中三品大员上门求诊,被他挥着药锄赶出来,弄得灰头土脸。
  然而在秦清心中他还有另外一个样子,一位慷慨慈爱却落落寡欢的长者。
  医馆大门已闭,两人穿过旁边一道小侧门,轻车熟路地来到主楼之后的大院,院里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和大户人家的后花园没有两样,唯一的区别是苗圃里种的全是药草。一位布衣葛巾、眉目清癯的中年男子正一动不动的站在苗圃的一角。
  借着夕阳的余晖,秦清看见他面前有一株奇特的药草,形如兰草,但茎叶俱呈紫色,药草的中央伸出一朵幼弱的白色花苞。男子的手上握着一块雕刻精美的凤纹玉佩,他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玉上的花纹,面上神情似喜似悲。
  “它终于要开花了?”秦清惊喜的跑上前去。
  男子微微一惊,将玉佩放入怀中,缓缓地回过身来,对秦清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周先生。”李瑜走上前去,恭敬地见礼。
  周济人并不答话,目光转动,只是看着他的脸,随后拉起他的手,两根指头搭上他的腕脉,片刻之后问:“今日可还有晕眩之状?”
  李瑜道:“午时过后有过片刻,之后便没有了。”
  周济人点点头,“你昏迷半月,未曾正常进食,恢复到今日这般,已是依了过往底子好的缘故,再调理十天半月,当能完全复原。”
  李瑜深深鞠下躬去,“先生救命之恩,李瑜没齿难忘。”
  秦清在旁边眉欢眼笑。周济人扶起李瑜,看她一眼,“野丫头,李相公如此文雅,你怎的半点也没学到?”
  秦清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严肃地道:“先生有所不知,此乃天赋差异,非学之故,不可强求。”
  周济人顿时倍感无奈,摇着头,一声“朽木不可雕也”就要脱口而出,秦清却于此时突然猛地凑了过来,他只觉眼前一花,便多了好大一张讨好的笑脸。
  “先生,好消息!李瑜找到工作了——咱们今晚加菜如何?”
  周济人一吓一愣,差点扭到脖子,当即瞪大眼睛,佯怒道:“你这丫头,每天在我这儿蹭吃蹭喝不算,还变着法子要加菜?”
  秦清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然后定格在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周济人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这名“无耻之徒”,终于“哼”了一声“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多余的菜吧。谭师傅和小蔡都在,趁着没熄火,你问问他们。”
  秦清一声欢呼,跳起来便向厨房跑,一面跑还一面叫唤:“小蔡,千万别熄火!”
  经过秦清的一番插科打诨,周济人眉间的阴云悄然散去,此刻的他望着天边的晚霞,嘴角挂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李瑜看看他,再看看秦清纤细的背影,目光中露出温柔的赞许。他不像秦清那般对周济人怀有深厚的感情,却对他十分尊敬和感激。
  当日空难之后,秦清与李瑜落到建康城外的秀水镇边。秦清很快便从晕眩中恢复过来,一直护着她的李瑜却脑后受伤,昏迷不醒。于是秦清还未来得及为劫后余生庆幸,也未来得及为奇异的环境震惊,便背起李瑜,踏上了艰难的求医之路。
  怪异的装扮让她与李瑜一次次被警惕甚至惊恐的人们拒之门外,直到濒临绝望之际,一对贫穷却古道热肠的刘姓夫妇收留了她,才让二人有了一顿热饭,两身合宜的破衣,和一宿遮身之所。也是他们终于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去京城找神医周济人。
  秦清推着捡来的破烂板车,带着李瑜,不管不顾地奔波在去建康的路上。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替李瑜找到医生。然而半日之后,粒米未进的她终于还是抵不住六月的烈日,出现了中暑症状,不得不进入路边密林暂歇。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密林的灌木之中,竟躺着一名为毒蛇咬伤、濒临昏迷的中年男子。
  虽说心急如焚,也没法见死不救,秦清用最快的速度对他进行了急救,然后将人也搬上了板车。一名女子推着两个大男人,艰苦跋涉,挥汗如雨,顶着路人猜忌的目光,在迈进济人堂正厅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从密林救回来的中年人的脸,然后才知道他就是周济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清的一点善心,救了周济人,也救了李瑜。周济人对李瑜的伤势费尽心力,半个月中,不问昼夜地施针施药,终于将李瑜从阎王殿上生生拉了回来。
  半月之间,秦清与周济人朝夕相伴,竟然十分投契。他们一老一少,亦师亦友,一个愤世嫉俗,一个善解人意,不知不觉间便生出了父女般的情分。秦清身世来历不明,周济人从不设词套问;周济人对荒山遇蛇语焉不详,秦清心知有异,也不打听。
  李瑜伤愈之后,两人虽搬离了济人堂,却每日早晚两次前去“探望”,“顺便”解决了早晚两顿饭。周济人表面上很是生气,事实上为他们搬走而皱起的眉心却悄悄地舒展开来,他餐桌上话语不多,饭后也没有多余的言语,但是秦清却隔三差五地被塞上各种“以备不时之需”的瓶瓶罐罐回来,以至于被李瑜笑话说等她从清凉居退休就可以开药房了。而一早便将八百文月前全数上缴了济人堂厨房的秦清,在实在拿不出什么谢礼回赠周济人的情况下,也只能装作没听见了。
  济人堂的膳食一向不错,今日的“庆功宴”更比平时丰盛了三分。看见秦清不停地给李瑜夹菜,在李瑜的碗里直堆起一座小山,周济人忍不住打趣道:“清丫头,其实乍一看你还是挺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却为何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居然连菜也不会做呢?”
  秦清一口饭嚼到一半,顿时噎住。
  不会琴棋书画,那是因为大学里我没学这个专业;不会做菜,那是——那是天大的冤枉啊!我的手艺可是顶呱呱的,但是、但是我不会用土灶生火!她在肚子里大声辩解,但是传到周济人耳朵里的只是几声痛苦的咳嗽。
  李瑜拍着她的背,看着她古怪的表情,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抿抿嘴,不搭腔。
  秦清顺过气来,立刻转移话题,“先生,我给您的改革医馆建议进行得如何了?”
  说起这个,周济人向来平淡的脸也泛起了红光,“说起来你这丫头别的不行,这改革的想法倒真不错。分科施诊、医护分工已初步实施,馆里大夫们很是赞成;药理研究、开班收徒的消息已放了出去,估摸着还得等一段日子;住馆治疗的竹楼下月就动工;至于连锁医馆……”说着皱皱眉头,“这个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还得缓缓。”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周济人真正兴奋起来,那就只有医道了。看着他为了医术将更加普及、更多造福患者而兴致勃勃,秦清偷偷一笑,低头吃饭,李瑜看着她,眼里是温柔的笑意。
  饭后周济人还要参详一些细节,李瑜和秦清便向他告了辞,携手离去。
  他们的小家就在离济人堂不远的小桥巷,一间小小的院落里,有不大的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和一小块草坪,这是在李瑜昏迷的日子里,秦清用当掉随身玉镯的银两买来的。那只珍贵的羊脂白玉镯是她身上唯一的值钱物什,在她心里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虽然她从不承认。然而走进当铺的时候,她未曾犹疑。用身外之物换一个小家,值得。
  卧室虽小,却被秦清布置得温馨大方。李瑜走到桌前,拨亮油灯的灯芯,光线忽然变亮的瞬间,秦清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黯然,不由得心里一痛。
  从小到大,他都和她不同,她淘气、叛逆,而他却永远是父母师长眼里最优秀的孩子。从大学毕业,到海外求学,名校的光环从未离开过他,教授们的称赞更已听到麻木。身边许多人都羡慕,甚至嫉妒着他显而易见的光明前程,而秦清看到的却是他十数年如一日的孜孜不倦的努力。
  如今,不过一转眼,一切都成了空。为了糊口,他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为了一份份根本不能施展他才华抱负的工作而与人竞争,在失望的时候甚至想过去做劳力——他心里的落差有多大,她就有多难过。
  “对不起。”我不该擅自决定替你庆祝,对你来说,那本不值得庆祝。
  李瑜一怔,不解地抬起头,看见她面上的歉意,明白过来,叹息,“傻瓜。”伸手揽过她的纤腰,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李瑜,不要难过了。”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好,不难过。”
  听李瑜讲得这么干脆,秦清倒意外了,偏过头疑惑地看他。
  迎着她明显不信的眼神,李瑜露出一丝笑容,“商学院的高材生都做了茶馆跑堂,我怎么好意思难过。我做个账房好歹还算半个专业对口,是不是?”见她立即睁大晶亮的双眼瞪她,眉头却依旧拢着轻愁,他温柔地亲亲她的眉心,将之抚平,“清清,你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宝,只要我们在一起,其他一切都不算什么。我们一起努力,情况会好起来的!”
  秦清认真的看着他,“好,李瑜,我们一起努力。”
  他们不再说话。小屋里一片静谧,只余烛火静静地跳动着。秦清的头轻轻枕在李瑜肩上,如果不是睫毛偶尔颤动一下,便似已经睡着。他的手一遍遍抚过她乌黑的长发,无比轻柔。怀里的女子是他发愿要用一生去珍惜的人,她的笑容便是他的梦想。因此,他早已不再为她所以为的落差而彻夜难眠;也因此,他不会告诉她,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能在卢府找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