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颜天下之缘起篇》青池

1、楔子

　　七月骄阳似火，空气中流动着隐隐的热浪，吸一口气也烘得肺里微微发烫。然而这酷热的天气却并未使长安城的居民闭门不出，小贩沿街叫卖，饭馆酒菜飘香，行人往来如织，巡卫静静出没，一切有条不紊。

　　这是一个太平盛世。

　　朱雀大街北抵皇城，南达城门，纵贯长安。街上最繁华的地段，有一间全国最大的茶楼，叫做“清凉居”。此楼有两层楼面，设有七八十余套桌椅，此刻却是座无虚席，老板还令人又临时添了数十条长凳，挤得整个水泄不通。这些都未能阻挡茶客们的热情，顾不上手里有没有茶水，他们的目光都齐聚在大厅正中的那数尺见方的平台上，那里放着一张红木矮几，一盏清茶，和一块黑色醒木。

　　但闻一声轻咳，清凉居里顿时安静下来。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从楼梯后走出，手中握着一把青色的折扇，竹制的扇骨已被磨得铮亮——他就是全长安城最有名的说书人，已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因为大家都早已习惯唤他“宋先生”。

　　宋先生须发皆已花白，腰身也微微佝偻，但双眼却依旧明亮有神。他的声音已不如壮年时洪亮，略带着一丝低沉地沙哑，却反而为他的那些故事平添了几分沧桑。他的故事并不比别人多，但却总和别人的不同，人们说，他的故事特别离奇，却不知为何偏能叫人信服。有人曾问他是不是认识故事里的人，更甚者问他是否自己就在那故事里，他从不回答，只是微微地笑，然后再叹口气。

　　今日是宋先生最后一次说书了，因为明日清晨他就要离开长安，回乡颐养天年了。几日之前，清凉居就已散布开了消息，说这最后一个故事，将是宋先生一生里讲得最漫长曲折、最神秘、也最精彩的。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宋先生坐了下来，轻轻的摩挲着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醒木，不紧不慢地道：“人人都知道当今天子的威名。他十七岁认祖，十九岁登基，二十岁伐赵，二十二岁一统中原，结束了数百年南北割据之困局；开言路，纳人才，兴农商，重工艺，通四海，使我举国富足，威名远播，四夷来归。”

　　这一番话在场无人不晓，可再一次听来仍是心潮澎湃。天启帝萧齐的传奇经历早已深入人心，有关他的一切，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

　　“他的身世却始终成谜。”宋先生悠悠道，“他的来历众说纷纭——有说是真龙转世，乃神赐大元之福祉；有说是宫女所出，十六载秘藏后宫；也有说是王府后裔，大乱中流落民间……这些说法或属无稽，或捕风捉影，其实皆同事实相去甚远。”

　　宋先生的话中明显透露出了不寻常的气息，茶客们一个个瞪大了眼，屏住呼吸指望着他，似已知道他们将听到一段石破天惊的陈年秘辛。

　　“天启帝的母亲是一位旷古绝今的奇女子，当今天子由她亲手抚养长大，一身超凡入圣的本领无不出自她的苦心栽培——而她，迄今尚在人间。”

　　整座茶楼刹那间沸腾。议论声、质疑声、惊叹声……四面八方向宋先生涌来。而他却似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又或是久远的回忆中，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直到声潮渐渐退去。

　　“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奇女子的身世比当今天子更加神秘，从来没人知道她究竟来自何方……”

　　相对于朱雀街的热闹繁华，城西的一条小巷则显得异常的宁静。

　　这里座落着一处气派非凡的大宅，宅内楼阁错落、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小桥月门。最令人心动神摇的是一汪碧玉般的人工大湖，波光粼粼，柳影婆娑，三两乌蓬小舟徜徉其上，让人生出恍惚遐思，暗道自己莫不是到了江南？

　　大宅的门额之上，挂着黑亮的牌匾，三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这长安城，便是最不识字的人也知道，那是天启帝御笔亲提的“丞相府”三个字。牌匾的右下角，还写着两个小字——“敕造”。

　　初到相府的人总是被那奇特的江南风光慑住双目，很少有人注意到密柳掩映之中，一间小小庭院悄然座落在湖的一角。普通的江南民居小院，只有一间卧室，一个厨房，房子的年月更是老旧，连墙上的粉壁都已脱落了许多。

　　此刻，小院中置着一把摇椅。年过半百的李瑜阖眼躺在摇椅上，手里一只青花瓷的茶杯，杯中的香茶早已凉透。

　　日光穿透稀疏的树叶，投下大片斑驳的光影。随着摇椅一前一后地轻轻摆动，那光影在杯里的水中破碎、凌乱，晃过他生了细纹的眼角，他却没有伸手去遮。伴着轻浅悠长的呼吸，他的思绪飘飘荡荡地回到了当年从纽约飞往北京的那趟航班上，不自禁地眉峰轻蹙，鼻端仿佛又闻到了簇新座椅那并不让人愉快的味道。

　　“先生，您要的热茶。”那是年轻的空姐，体贴地放低了声音，生怕吵醒了他肩上的女子。

　　道过谢，接过纸杯，轻轻晃了晃，绿茶的香气氤氲开来，秦清长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几下，在他肩头缓缓地睁了开眼。她美丽的面孔本因晕机而苍白，显出一丝柔弱，然而当那双湖水般清澈明亮眸子睁开，闪着比宝石更动人的光泽，倏忽便令人忘却了她面上的倦意。

　　见到他手上的热茶，她立刻了然又愉悦地伸出纤白的小手，飞快地接过，小口地饮下，展颜而笑，“李瑜，你将会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老公！”那清灵而淘气的笑颜，慑住他的眼他的心，令他久久不能回神，永远无法忘记。

　　岁月走过，总在人间留下无情的印记，李瑜曾经乌黑的须发如今也终染上了微霜。朦胧中，他再一次忆起他们在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刻。

　　她就那样温柔地依偎在他紧紧收拢的双臂中，柔软的青丝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颔，仰起带泪的笑脸，轻声问他：“飞机马上就要坠毁了吧？瑜哥哥，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也可以算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放在摇椅右侧的手轻轻一颤，指端微微抬起，似想替那伤心的人儿抹去眼角的泪痕。许久之后，又终于缓缓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