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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国乱 人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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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十一月已经入冬,寒冷且干燥,每个人口中哈出的白雾都和茫茫沙尘融为一体。玉衡和氐部这一战打了四个月,期间兵戈相见的每一天,两国边境民不聊生,即便景商已在和那珞巴商议后给百姓送去药食补给,也不过是聊胜于无。
“多谢王子妃娘娘大恩!”这次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夫君在战争中牺牲的寡妇,收下补助后在景商身前泣不成声,不断行着氐族大礼。景商仍是不适应这般,拘谨地后退两步,只叫贞黎赶紧扶起来。
“两国交战,受苦的本就是百姓。我是玉衡郡主,也是氐部王子妃,能帮的便帮一些,你这样谢我,我自认为受不住。”景商对寡妇和善一笑,又执起她手安慰地拍拍,对贞黎道:“你先帮这位姐姐一起安顿长辈孩子,我和卓言再周围看看。”
“是。”
贞黎领了吩咐,携寡妇同回了屋,本站在景商身后的唤卓言的氐部女官快步走到她身侧。
“陪我走走吧。”
四周都是安抚百姓的军士和女官,二人走在路上得以安宁。
景商信步而行,随意地道:“卓言,我来氐部不久,对从前的事也不了解。你是一直在宫中服侍的吧?”
卓言点头道:“是。我父母都是军中的人,我也随着在军营长大。后来他们去了,我就被拨到三王子宫里执事,想来也有十数年了。”
景商柔柔一笑,转头,“那你也算和那些自幼被锁在宫里的人不同了。就你看,这氐部上下,是尊哪位王子多一些?”
卓言脚步略有凝滞,不动声色道:“氐部三位王子,二殿下有腿疾,出入不便也少涉朝事。至于大殿下和三殿下,二人都是能为大王分忧的青年才俊,国人都是极为尊敬的。”
不觉间两人已走到人烟僻静处,再往前就是有军士把守的氐部大营。“如果我要的只是这个答案,我大可以问任何人。但我问的是你,你应该清楚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景商递给她一个眼神,并不是凌厉的,反而有信任,“想到该告诉我什么了,随时来房里找我就好。”话毕提步就走,不再等她。
“王子妃娘娘。”卓言犹豫地站了没多久,忽而快步跟上,轻喊出声,“回帐里,我和您细细说。”
帐中暗香幽幽,景商用挑香的铜箸在手炉里拨弄燃过了的炭火,然后重新将盖子盖好。“你的意思是,父王的心意,和民心不符?”
“是。”
景商手覆在手炉的镂纹上反复摩挲,脑中飞速运转,神色也逐渐由凝重为淡然,“好了,你先去忙吧,我这里现在不需要人伺候。”
看卓言离开,景商起身走到桌前,抽出书简,奋笔疾书。
临近戌时,夜幕笼罩,大王子那多、军师祭酒、那珞巴等人从王帐陆续而出。那珞巴走在最后情绪低落,本打算在周围走走散心,抬眼看到自己帐里亮起的光。他暖心一笑,调转路线。
“每次从父王那里回来你都是这副表情,被军中人看多了总是不妥。”那珞巴走进屋,景商快步上前取下他肩上的披风,担忧道。
那珞巴握起她的手走到已经摆好晚膳的桌前坐下,“意见相左,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也不动筷,先是一盏冷酒就下了肚。
景商赶忙夺过杯子,换上刚热好的淡酒,“冷酒伤身,是我方才忘换了。”见那珞巴对桌上菜食毫无反应,她浅叹口气从身后小几侧取出之前整理的书简递给他,“知道你心绪郁结也吃不下,看看我理出来的,会不会有点用。”
那珞巴不解地看她一眼,倚就着凭几细细翻阅。越往后他翻得越慢,眉头深锁,“这样做,可能成功但风险更大。我尚可以为了抱负和氐部百姓博一场,又能拿什么保全你。”
景商不是个喜欢肉麻话的人,但这句话让她肩颈一僵。“你不用顾念我。”她撇过头,“我是长公主的女儿,即便远嫁,母族还不至于弃我不顾。放手去做,你会是北疆最受人爱戴的新氐王。
屋内有几支蜡烛快要燃尽,光线渐弱。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影子映在帐子米白的帷幕上,随风跃动。
战时渐长,两方呈现胶着之态,急迫之下损伤更重。玉衡胜在人数和器械,氐部则都是英勇善武的将士,各有优劣自然就僵持不下。
王帐和军师帐里的灯火亮了一夜又一夜,不断有侍从端进去浓茶,吊着里面不知熬心伤神了多少个日夜的人的精神。
氐王呷了一口已经凉透不再回甘的茶,沉声道:“就这么办。本来想他们松懈多年该很容易攻下。是本王轻敌了。”
底下的将军拱手道:“大王不必如此。他玉衡立国年久,我们是要多费心思,这不也快得手了么。”
余人也在应和,氐王逐渐放松神色,满意地坐下。
帐外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也有骚乱响起扰了屋里静下来的众人。氐王不耐地皱眉,刚欲开口呵斥,一名跑得汗水淋漓的将士掀了帘子就冲进来,猛跪在地上,神情慌张。
那多觑了眼父王的脸色,沉声斥道:“这里是军营!你这样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顿了顿又道,“出什么事了?”
将士大喘上两口气,“三王子反了!现已和玉衡军一同列兵平沙关外!”
“你说什么?!”氐王拍案而起,“他不是告病休息吗!”
那多恨恨地一拳捶在椅子扶手上,“那自然是他找时机谋逆的借口!”
将士的急报搅乱了整个军营的安稳,没有一个人呼吸和心境是平缓的。真正意义上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珞巴反意既起,就知道不成功便不会有退路。他的行动力比玉衡预想中更强。他不同于那多在朝中精心培植人手,而是早年起就在军中威望极高,今年更加稳固。他领重兵和玉衡军在复阳关外汇合,重整后列兵于两国战略要口平沙关。玉衡的兵力辅以那珞巴一行人对氐部阵法和作战习惯的熟知,如雄狮忽醒,氐部集中战力将力抵抗仍难掩节节败退之势。
新营帐里,那珞巴听探子简单汇报了氐部情况,挥手让他退下。“好在我坚持立下接你同来,否则父王定要将你扣去以威胁我。他当真卑劣到利用女人。”他回头气道。
景商从他身后的屏风绕出来,轻声道:“这方法是我劝你做的,他真要抓了我去,我也不算冤枉。”
“我不容许你为了我的事做任何牺牲。”那珞巴语气坚定,拉她头伏在在膝上躺下,手插进她的发间。
来自族内的叛乱比与外敌的交锋更令人困扰,氐国内部早在听闻那珞巴通敌的一刻就自乱阵脚。本还没有落定的战局急转直下,氐部在两个月内败了个彻底,老王战死、那多殒身,那珞巴成了王位毋庸置疑的继承者。
那珞巴站在窗前,二月的风依然刺骨,吹开帐帘划在他脸上。
“殿下,先王和大王子明日出丧,祭司来问您的意思。”
窗口身影的背脊绷成一条直线,他僵硬着摆了摆手示意来人退下,自己回头走了几步,按住一张高椅扶手缓缓坐下。父王,大哥……他的掌心紧紧扣在扶手圆润的顶端。他闭上双眼,呼吸沉沉。
景商进门时看到坐在窗旁不甚平静的人就都明白了,无声走到他身后双手覆在他肩上,“这不是你的错。你想做的只是安国止战,这些,都在我们意料之外。”
“不,我早该想到的。”那珞巴嗓音沙哑,“自古起事,哪有不流血的。”
“那你就怨我好了。”景商沉默片刻,轻声道。
那珞巴上半身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抬头眼里满是沉痛,“你知道我不会。”
景商扶正他的头,凉凉的手盖在他眼睛上,柔声道:“你既知道怜惜我,又何必这样苦苦逼迫自己?明日出丧后,你若能担起氐族百姓心中信仰的那个位置,让众人看到不攻不抢安居乐业的未来,我想父王长兄九泉之下不会怨我们的。”
她移开手,指间已然湿润。
二月初七,宜安葬、宜入殓、宜祭祀,同时也是氐族民历的大吉,寅时未到二王子那珞罕、三王子那珞巴便各扶一副灵柩往乌尔海子氐部王陵。氐族丧事以黑色为孝,那珞巴执杖走在前面,杖上系着的三条黑绫随风舞动。那珞罕因腿疾鲜少出门,现在出现在国人面前却是这样的场合。他神情悲痛,眼下是沉沉的乌青,步履蹒跚向前。
氐族信仰神灵,氐部又已立国,丧仪环节必定是繁琐冗杂的。好在事情虽多,到底都有旧例可依,先王在位年久对陵墓也早有安排,耗时长用人多是一回事,整个过程也算有条不紊直至尾声。
过午的阳光最是毒辣,景商被日光眩得眼前昏白一片,由贞黎扶着坐在边上避光处的六角亭休息。冬日里天气还是凉的,不再直晒阳光,她很快缓了过来,虚倚亭柱在恰好的角度看那珞巴行完今日最后一轮跪孝。
远处玉衡派来的送棺仪仗中忽然有一人走出队列,向六角亭的方向行礼后不断挥手示意。贞黎环顾间看到,又看眼前有卓言守着没有大事,便悄声后退两步,走到那人跟前。
那珞巴孝礼结束,接过侍从递上的水,边喝边走上凉亭。景商快步上前,替他掸去长跪时落在衣上的沙尘,柔声道:“夫君辛苦了。”
那珞巴一扫稍稍显出的疲倦,道:“我不辛苦,就是累你一起再这日头底下晒着。玉衡没有这么大的太阳,你嫁来后也不曾在外待很久,不习惯吧?”
景商笑着摇摇头,回头就要吩咐贞黎准备回程。“贞黎呢?”刚刚还在的人就没了影,她向身侧的卓言问道。
“她……”
“姑娘。”卓言开口未说,贞黎就在远处喊了一声,身边还跟着穿着玉衡宦官服饰的人,却是秦仲。
“老奴见过郡主、三王子。”
秦仲在宫中有多受器重人尽皆知,景商不等他一礼下去赶紧扶住,“秦公公不必多礼。这……是有什么事吗?”
“并非老奴有事,而是陛下的吩咐。”
景商和那珞巴对视一眼,道:“公公请讲。”
“氐王新丧,三王子定然悲痛难当,处理感情和冗杂仪典时难免力不从心。长公主殿下担心三王子诸事缠身看顾不上郡主殿下,又因久不见女儿甚是想念,故去求了陛下。这不,陛下便派老奴来接您了。”
“原来是母亲。”景商低头略思索道,“那陛下可说了,我在玉衡要待多久?”
“那自然是等三王子都忙完了,抽得身了,陛下与长公主才能放心。”
嫁入氐部四年,不同于其他嫁在母国甚至同城的女儿家,景商从未回过一趟玉衡,更不提和远在幽京的母亲相见,说不想念是假的,只是有夫君和亲信在旁,情感尚能稳住。现经秦仲一提,闺阁时的种种过往纷纷漫上心头,对于母国和家中的牵念竟是那般的深。她侧过头,用眼神在询问。
那珞巴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加上不忍她这些天和自己一起受累,点头微笑道:“去吧。”
笑容浮上景商的双颊,“那秦公公容我收拾收拾,再定何时启程?”
“哎。”秦仲出声止住她就要回身的动作,仰头望了望天,“这时辰也不早了,老奴接了您还赶着向陛下复命,若是多耽搁了只怕要被责骂办事不力了。殿下是回自己的家,还怕什么是没有的吗?不妨这就随老奴出发吧,只带上贴身服侍的人就好。”他说的委婉,但言语中总透着这是圣意不容辩驳的意味。
“好了,既然秦公公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别耽误时间了。”景商还在犹豫,反是那珞巴率先开口,“不到一月我也就忙完来接你了,没什么非要带着的吧?”
景商怔怔地摇了摇头。
那珞巴手掌宽慰地再她肩上拍了两下,道:“安心。这里一忙完我便去幽京一趟,带你回来,也向父亲母亲请安。”
那珞巴的话让景商摇摆不定的心宁静下来,重新包裹上的是对重回故国旧家的期待。二人又夫妻情深地厮磨了一阵,直到秦仲再次催促,景商也就带上贞黎、卓言踏上归国的马车。北疆的太阳落山极晚,他们走时也只是刚见一点将将西斜的红晕,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洒在佳人的脸上。那珞巴注视着那个方向,深情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