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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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J.M.
一连数日过得精彩纷呈，已经病了却没有养病的时间，待终于能出公司了，尹逸就一路从一个停车库昏沉到另一个停车库，进了家门全靠简执撑着他，才缓缓地爬上二楼，一头栽进床里，再也无力挣扎。
刚闭上眼那一阵，梦境光怪陆离，但大致还是白天那些事生发出的景象，比如简希和简持挥舞着啤酒瓶相互敲之类。后来被简执中途晃醒一次，塞了两粒胶囊在嘴里，又灌进一口温水，尹逸想睁眼说声谢谢，却被人托住肩背，像照料幼童一般又轻轻送回了被褥里。
伴着他自己心口又酸又暖的感觉一起降临的，还有一个十足温柔的，贴上眉心的吻。
“睡吧。”
连点个头应答的时间都没有，怪梦就卷土重来。把他一把拉了回去。
尹逸这辈子活到现在，白天的时间除了勉力自持，一向别无选择，梦里也大多独自辗转，如今却隐约明白，梦的彼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他。
对一个苦水里泡惯了的人来说，这一丝微不足道的甜，就已经足够。
梦里，墨郁的夜幕里燃起一道血红，朝阳喷薄欲出，黑色皲裂的大地上，一个青年男子神情麻木，怀里正抱着一个气若游丝的产妇。两人俱没有多余的动作，唯有胸膛的一起一伏，能证明他们的活气。
可就是这一缕活气，也若有若无，就像产妇面上残存的一点生机一样，随时有可能就此断绝。只见她肚腹硕大，表面的皮肤被撑到极致，几近透明，里头的胎儿正拼命挣动着小手小脚，想要脱离着濒死的母体，在这充满风霜雪剑的世界谋求一个生的机会。
这场景里并没有尹逸这个人，他仿佛只是个镜头，被天道派来见证这残忍的一幕。
生与死的界限，很多时候根本不是黑白分明，而是不甘与慈悲，相拥着缠绵而舞。终于，那产妇蜷曲的手指失却了最后一分坚持，就那样停在了一个僵冷的姿势上，再不动弹。青年眼里似是全然没有那个仍在挣动求生的胎儿，只是沉默许久，末了长叹一声，缓缓地抬起手来，遮在产妇眼帘之上，为她隔绝了这世间最后的景象。
“尹逸，醒醒……快醒醒。”
梦中的悲抑尚在心头，尹逸再次被简执唤醒时，惊得一下抓住了对方的手，喉咙里也堵得厉害，像是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简执很快递给他一杯水，还按照他的坏习惯，往里面加了足足半杯的冰块。
“做噩梦了？”
尹逸怔了半天，才小幅度地点一点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一点湿意。
紧接着，简执就把手机交到他手里：“刚蒋陌打给你了，我看你刚睡着，就没叫你。”
果然一条未接来电的提示赫然在目，后面还进来一条短信，尹逸若有所感，略合了一下眼才点开。
“虹姨死了。”
指尖如有千钧重，他知道真的应该拨过去，哪怕跟蒋陌无话可说，也该用沉默悼念一下这个可悲的女人。可遮天蔽日的无力感笼罩了他的全部思绪，念头升起好几次，竟怎么都没法让手指再挪动一寸。
愣了很久，最后，他还是只回了两个字。节哀。
卧房之中，随着他的怔忪和沉默，也就跟着悄无声息了很久。等他回过神来，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番失态，一定是全都落进了简执眼里。
家事自己不肯多谈，却实实在在差点影响了工作，而且这家事又不仅是父母而已，里头还有个顶了初恋名头的蒋陌在，不是血亲、却比血亲更难置之不理，这所有的一切对于简执来说，恐怕心里早就烦透了吧。
可他偏偏从没问过。
尹逸扭头去找简执，却发现人家绅士得无可挑剔，正捧了本书倚在床头，似乎还看得挺入神。
他在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方这种稳坐钓鱼台，你不说我也不问的样子，可真是让人心寒。温柔也是真的，冷漠也是真的，可见简执对待亲密关系的态度，一向就是如此：看得入眼的人，大可以先付出一些拢到身边来，小毛小病的也都可以容忍，但今后还有没有更上一层楼的缘分……那真的就只能看缘分了。
总不能出钱出力，还要另费心神去琢磨如何打开一只蚌壳吧，某种程度上，简二公子也确有随心所欲的道理。
——那还能怎么办，既然决定要把简执当个人，而不是雇主或观众来看待，也只有自己先迈出一步了。
一时迷在自己的念想里，尹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在简执脸上盘桓了太久，以至于被盯着的人都觉察到了，手里的书不知何时放到了膝头，一道淡然的、含着些许疑惑的目光正云山雾绕般，若有若无地笼在自己身上。
这也就是伴侣在私人关系之外，处处久居高位，才能体会到的复杂感受了。简执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这一眼望过来，仿佛就把隐形的压力慢悠悠地递到了他这边。
虽然仍是温和的，谈不上什么侵略性，但其中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真想说点什么，也就是现在了，尹逸踌躇了半晌，正要开口，不想却被简执抢了先。
“不想说就别说。”
始料未及，尹逸当场就是一愣。
这话说得有些生硬，但简执的态度十分平和，甚至比他平日里更多了一点宽容。这算怎么个意思，尹逸停了几秒钟也还是捉摸不透，结果他蹙着眉的表情倒像是勾起了简执那头的一点额外的情绪。很难得的，简老板竟主动剖白起来。
“你看，我随口说句话，你都还要琢磨我是不是话里有话。”说到这儿，简执抿着唇微微一笑，那静水一样的面具下面，顿时就透出几许真实：“你别着急，有些事啊……急也没用。”
尹逸顺着他的意思稍作揣测，再接口时，语气就有些紧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执这下是真的笑了：“没事，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你看，大房那兄妹两个在会议室闹成那样，你不是也没开口问我家的事么。所以啊……”
任何一个自负有点脑子，也并不缺心眼的成年人，都受不了这种对方不仅洞察了自己的想法，还明晃晃说出来的局面。那一阵冰凉的别扭涌上心头，可不是深呼吸一两回就能消弭的。
尹逸本想克制住，但转念一想，越是小心翼翼，其实越证明了简执的正确，索性就放弃跟自己拉扯，任自己接下去的言语里，掺上了十成十的不客气。
“……所以什么。”
“所以你别勉强自己每一步都要往前走。不想问就别问，不想说也别说，这样才最自在。”
一边说着，简执一边就从床沿上站起身来，往门外走时路过尹逸面前，还伸手过来揉了揉他头顶的乱发。
“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看看我的花。”
……
每天都要去看看那一屋子百合花是真的，不想在卧室里多待也是真的，简执之前从未与人像现在这样，真正朝夕相处地同居过，从放花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心里难免就冒出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极不舒服的感觉。
这称不上争执的争执里，另一方就在一墙之隔躺着，眼下倒弄得他无处可去了。
正当这时，一楼忽地传出一阵脚步声，有人开了房门，懒洋洋地踩着拖鞋，一路径直往厨房里的酒柜走去，然后拿了高脚杯，又原路晃回去。
哦，差点就忘了，简希还在这里借宿。
这丫头打十来岁起，就跟自己亲妈和哥哥闹得不可开交，时不时火药脾性一上头，转身就夜不归宿。大房那头大概也认为她逃家来找简执，总比不知道野到哪里去要好些，因此也默许了在简执的这个私人住所里，索性常设一个简希的房间。
不用她自己开口，刚才简执要带尹逸一起从公司回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叫上了她。
兄妹多年，这点默契总还是有的。比如吵成今天这个样子之后，她是肯定不会回家去住的。比如筋疲力尽的一天之后，过了午夜，或许喝点酒才是睡眠的必需品。
念头一动，简执自己也去拿了一只酒杯，到了门前只略敲了一敲，简希就笑盈盈地把他让了进去。一楼附送的一个小小庭院，正是跟简希的这间闺房连在一起的，她在外头设了个藤编的半圆形秋千，架子立在树荫下，一摇一晃间，月光和树影都来凑趣，还真是人间难得清净地。
简执虽然面上仍是平平淡淡，心里的一点情绪却瞒不过简希。
随着递到他手边来的半杯酒，简希特有的、清泉般的声音就轻轻地响了起来。
“怎么，又来了一个自以为喜欢你的？”
香薰蜡烛不甚稳定的烛光里，他盯着摇曳的液面，沉吟了很久，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至少这个地方，我是第一回见你让人来住。”简希做了一个环顾四周的动作，示意她指的是这个房子，语气似有些好奇：“我倒觉得你对这一个，跟之前的那些……都不大一样。”
老气横秋的口吻，突然就逗笑了简执：“之前的哪些？我没这么随便吧。”
——他终究没有否认，简希眼里看到的，似乎已经过于明显的“与众不同”。
简希也望着他笑：“这不在于你本人怎么做，自以为喜欢你实在太容易了，只要你稍微友善一点……”
稍一回忆，还真是这样，平常工作里都有人频频“会错意”，更别说他确实花了时间和精力的对象了。
他只好报以苦笑：“他们哪里分得清，自己喜欢的是什么？”
“真的喜欢，可不就是一时糊涂？分不清就对了。”简希年纪还轻，可自小看过太多美人与风月，说起这话来，还真教人无从反驳：“可如果不是真的，那说一句喜欢，接下来怎么装疯卖傻就都理直气壮了，感动了自己就行……”
她白天遇到程荻，还陪着喝了一点，自然是已经听过一个“受害者”的版本了。这时候，就格外能体会到自家人的贴心，她还没问过简执怎么说这件事，就已经完全站到他这一边来。
可毕竟她也认识程荻，简执无意敷衍，想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开口：“程荻的事……”
“哼，自欺欺人，居然还真当回事了。跟我妈一样。”
显然刚回国就被亲妈和亲哥说了好几车不中听的话，简大小姐依然耿耿于怀。简执其实很想说，子不言父过，连不赞同的神色都已经酝酿好了，可这一抬眼，却撞见她一脸的不忿之余，终究还是难掩伤心……当即决定不说也罢。
满地碧荫如水流，两人就这样各怀心事，一先一后，陷入了意味深长的沉默。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2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