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3、第十一章 伤逝

　　好一个先声夺人，竟敢迎面对上简老板的盛怒。屋里的人齐刷刷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闪身进门，反手落了锁，俏生生地立在众人面前，一派光明磊落，哪有半点害怕。

　　即使尹逸在娱乐圈工作，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美女，此刻也不免眼前一亮。这姑娘生了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闪耀着宛若食草动物的纯净和坦荡，不笑也自带三分笑意，更兼姿态自然率真，虽美却不以为然，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一下就把那些成天揽镜自照的统统比到泥里去。

　　看见她进来，众人的脸色都仿佛雨后初霁，尹逸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没见过她的人。

　　气氛凝滞了片刻，简执长出一口气，虽然还皱着眉头，却先一步放下浑身的戒备，伸开手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姑娘这下是真的笑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道光，立刻照得眼下的困局都微不足道。尹逸坐在一旁，仰头恰好望见她亲昵地贴了一下简执的脸。

　　“哥，我回来了。”

　　“嗯，我还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到。”简执放开她，眼神往程荻的方向飘过去：“你来了怎么不直接找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当然先去找你啊，但你不在办公室里，我想透透气，就去天台了，正好遇到程荻在上面喝闷酒。”

　　“他自己已经喝上了？不是你拿给他的？”

　　“哦，我陪他一起喝了一点，看他好像很不尽兴的样子，我就出去又买了一瓶给他。他跟我说……”话到这里，她自己就打住了，转而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刚才我一出电梯就看到你和风宁姐了，跟着你们一路走过来，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是程荻闯祸了，还是我？”

　　简执抬手揉一揉眉心，叹了口气：“不怪你，看来是他自己想作死。”

　　有他这句话，整件事就算定了性，接下去怎么处理也都能有个章程了。无关人等都不必再留在这里，简执派纪风宁去片场走一趟，索性说清楚程荻今天临时有事，没法出席，尹逸则被他建议去隔壁的屋子多等一会儿——为免再生事端，简执坚持要梁玳瑁务必去找到钟庆，请他过来镇场子，陪着尹逸去把今天的工作完成。

　　这些都安排妥了，委顿在沙发椅里的程荻却依然是个烫手山芋。简执紧皱的眉头没有一刻放松，含着满眼隐怒地看着那张醉得发红的脸，连头都没抬，就这么漫不经心地随口介绍了一下。

　　“希希，这是尹逸，我男朋友。”

　　小美女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尹逸虚拢着稍微一握，分寸刚好，于是简希眼里的笑就格外透出了几分暖。

　　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娇养女儿，做起礼数来赏心悦目。她的客套已经很动人，更别说真心实意，尹逸不由自主地，就迎着她澄澈的目光里，回了一个微笑。

　　谁知简希不等简执再开口，把向她介绍尹逸的下句话说完，自己就直勾勾地多打量了尹逸几秒钟，忽然笑着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哦，原来是你呀……你是第一个丛鲤哥哥和我哥都觉得好看的演员。”

　　空气为之一滞，简执的注意力也被她吸引了，似是凝神思索了一下，才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来：“哦，那个时候你才多大……怎么读书的时候记性奇差，乱七八糟的事情倒记得这么清楚。”

　　“诶呀哥，我跟尹逸哥哥第一次见呢，你怎么就当着人家的面，说我不好呀。”

　　在这个娇憨的妹妹面前，简执好像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能一边赔笑握着她的肩头往门口去，一边用眼神示意尹逸也赶紧跟着往外走。

　　“好啦，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改天一起吃饭，我们再说这些陈年旧事，好不好？你愿意说多久都行。”

　　兄妹两个显然是平常闹惯了的。简希故意做出气哼哼的样子来，简执也乐得陪她玩，开门的时候特意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等她终于走出门去，这才争分夺秒地，轻轻拽着尹逸的前襟把他拉近，自己也倾身过来，与他额头相抵。

　　“抱歉啊，一锅粥，让你病着还不安生。”

　　尹逸浅浅地勾唇一笑，在他唇边飞快地啄一下：“……谁让我是你男朋友呢。”

　　简希在后头，笑眯眯地背着手，拖长声调：“这么舍不得的吗，公司里可是有摄像头的，你们差不多得了啊。”

　　……

　　人和人的交际就是这样奇特，按说简希跟程荻也认识了很久，至少是刚回国来公司里找简执，碰见他一个人喝闷酒还要陪一陪的关系，可跟尹逸只打过这一次照面之后，他好像就恰恰合了她的眼缘，两人隔了一个多小时又再见面时，简希的态度就已经十分亲热了。

　　尹逸刚拍完短片里自己那一段，按了电梯按钮就开始低头摆弄手机，等了好久才想起时间已经晚了，大楼的六部电梯只剩两部还运作，怪不得慢成这样。

　　本以为中午就能回去躺下了，谁知一来二去，这一天还是忙到了晚上。好不容易等到电梯开门，尹逸头也不抬地走进去，结果差点迎面撞上也低着个头在回消息的简希。

　　一看是他，简大小姐展颜一笑，主动往后让了一步。她手上提着一只楼下便利店的袋子，里面装了几样花花绿绿的零食，尹逸再扭头一看她已经按了的楼层数字，便知道她也正要去简执办公室。如此一来，寒暄是免不了了，他正准备开口，却被简希突然拉住了手臂。

　　“钟老师又提前走了吗，他们敢这么怠慢你？”说着，她已经朝他身前凑了过来，好似这么关心他是理所当然的：“拍完怎么也不帮你把这个拿下来……”

　　于是不由分说地，袋子就塞到了尹逸手上，简希自己踮起脚来，小心又轻巧地从尹逸衬衫的领子内侧，把那枚乍眼的别针取了下来。

　　“刚才从正面拍，领口怎么都不平整，他们就……”

　　简希噗嗤一笑，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我知道的，我都见过。我跟我哥一样，也是打小在公司里混大的。不是我自夸，要是我去给人做助理，肯定比这里大多数人都懂行。”

　　好感是相互的，尹逸也天然就喜欢这样风清月朗的性子，干脆也放下了工作场合的谨慎，自然而然地，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你们家总共就两边生意，你既然读完了书，也回来了，有没有想好选哪一边开始上班？”

　　“这还用选？当然是这边。”简希居然全不隐瞒地，一脸平常就说下去：“我哥大概没跟你说过吧，我虽然是我妈生的，但一直跟小妈这边更亲。我是不可能去简持那个屋檐下工作的。”

　　她见了同父异母的简执，一口一个“哥”不说，还连带着自己因为得了简执一句“男朋友”，也立刻在她口中成了“尹逸哥哥”，但提起自己亲哥哥，这不以为然几乎就要写在脸上了，也真是一桩奇事。

　　简家的私事确实出名，稍有风吹草动就能上娱乐版头条，且两位太太都不大有遮掩的意思，竟是有什么不妨闹出来，大家没脸好过忍气吞声的做派。尹逸以前不算太关注，后来签了简氏的合同，做了他们家的雇员，同事议论时才开始留心听两句，就这样，居然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简家两房太太各有一个儿子，大房的居长，二房的也就略小几个月，两个男孩儿从读什么幼儿园开始一路攀比，多少年一直好戏连台。后来毫无预兆地，男孩们都过了十岁了，大房忽然又多了个女孩儿——就是尹逸面前这位，整个简家的掌上明珠。

　　简希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信息量是真够大的，尹逸一时没有接茬，结果又是人家小姑娘比他更洒脱许多：“干嘛这么凝重，我从小就跟他们八字不合，我妈和简持都是怪人，你以后见到了就知道了……”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笃定，这会儿就能断定，总有一天尹逸能被简执领去觐见全家。两人一言一语地，一边走一边说笑着，眼看着就快要到门口，却被一个步履匆匆的助理冲出来拦在原地。

　　尹逸在公司里待着的时间其实不多，看这位也只是眼熟，但看简希的反应，显然是认识她的。简大小姐马上压低了声音，望着她问：“……怎么了，我哥有什么事吗？”

　　“哥”这个字一出口，助理的脸色立时变得更难看，明显犹豫了一下才答：“我们老板还在忙，说一会儿就过来，是，是另一位简先生……刚才就到了，说要找您，我先安排在会议室了，您看是不是……”

　　还没等她话音落下，走廊一侧的玻璃门就被人猛地一下从里面推开，一个面容与简希极其相似的男人沉着脸走出来，刚一照面就摆出抓逃犯的架势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

　　“跟我回去。”

　　人在房间里，外面有人，门竟然往外推，本身已经很没礼貌了，简希躲得快才勉强站稳，然后又被这么粗鲁地对待，这下连尹逸都看不下去了。眼看两边就要争执起来，谁知脾气最大的却是简希本人。

　　只见她整个人突然跟点着了似的，用了好大的力气甩开自己亲哥：“回去干什么？听你啰嗦，还是听你妈啰嗦？”

　　简持其实很英俊，但稍一观察，就能发现他身上那份难言的阴鸷，恰如暗灰色的云层一般，死死笼住了比例上佳的高鼻深目，教人实在不想再看第二眼。这会儿因为被下了面子，这里又是他一向讨厌的弟弟的主场，他逐渐动了真怒，眼睛里仿佛烧起了冰冷的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住简希。

　　兄妹二人像一对积怨已久的斗鸡，分明生起气来眉眼的轮廓都几乎一模一样，却各自都拿出了僵持到底的气势，最后还是尹逸看办公区域里还有人加班，替他们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劝了好几句才好歹把他们挪进了会议室里。

　　众目睽睽的压力终于减轻，尹逸刚想暗自松一口气，就听见这两位一旦到了人少的地方，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相互乱喷。

　　“就为给你过生日，妈早早就叫人准备了一桌菜，怎么等你都不回来，你像话吗？”

　　“我不像话？昨天晚上她说我什么来着，你这就忘了？你们都当我是面团子吗，随便怎么说都不生气？”

　　“妈说错了吗？你不就是吃里扒外？是谁生的你？你和二房走这么近，你对得起妈？”

　　连尹逸这个外人都听得心头一跳一跳的，下意识就想去拦，没想到兄妹真是一个脾性，见他要插嘴，不约而同地转头瞪了他一眼。

　　两道视线，一道娇嗔，一道倨傲，不知为什么，尹逸居然想笑。

　　“你有病吗，跑到这里来，问我是谁生的？你是她自己生的，我是代孕的，你忘了？骂我也能忘，我不是她生的也能忘，您二位……”

　　这是真的有点过分了，简持额角青筋毕现，当即一声暴喝：“闭嘴！要不是你不懂事，跟妈说什么生日不想跟她一起过，她能说这话吗？”

　　简希哪儿肯示弱，秀气的眉峰都快竖起来了，眼看着就要炸。正当这时，会议室的门再度打开，简执大步闯了进来，朝他俩左右一望，然后深吸一口气，显然在强压着自己的火气：“够了！”

　　简持被他吼得一愣，然后几乎要跳起来：“我是你哥，你……”

　　“我说够了，你没听见？”简执是一点面子都不打算给他留，直接一抬眼，不闪不避：“简希这么大人了，她愿意在哪里，跟谁过生日，你管得了吗？”

　　不等简持出声，他又再抢着补了一句：“管不了，就不要跑到我的地方来丢人现眼！我们家这些破事，你还嫌不够热闹？”

　　话说到这个份上，包括尹逸在内，这房间里的四个人都像被堵了嘴一样，好半天都再没出声。

　　财富、教育、礼貌、自制，这些东西混在一起，铸成了无懈可击的外壳，要论这个，简家这三位继承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体面人物。谁知碰到一起，他们竟能什么都不顾了，恨不得嘴里说出的词句能变成钉子，统统砸进对方骨头里去才好。

　　简持冷得让人心里发毛的目光，于是就幽幽地罩在了简执身上。两兄弟如同刚认识对方似的，彼此漠然打量了半晌，又先后都挪开视线，好像对方是什么烈性病毒，再看下去就要被传染。

　　尹逸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跟蒋陌之间，可能真不是世上最难应付的兄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