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34、无情最是王侯意（下）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邵隐了，一年么？他是最早知道邵隐隐居寞於山的人，甚至清楚知道邵隐住在何地，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入寞於半步。
　　相较其他知道这里的人，他还是不一样的。他之于邵隐是个简单的人，从身世武学直至性子都被摸得透彻，而邵隐对于他而言，却是一个谜。
　　即使他在因缘际会之下知道了邵隐的身世，也没有办法了解，邵隐经常越过人的视线，注视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对邵隐而言，他可能逃不脱五年前在鑫城时的青涩少年的影子，就算他变了再多，也还是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变来的——而这几年间，他看着邵隐的变化，却觉得自己从一个谜陷入了另一个谜中。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痛心的变化：一柄宝剑失去了光华，甘心埋没尘埃，重新回到战场的时候，却被人狠狠折断。
　　他快步走着，想起牧归舟让他带给邵隐的那封信，信封上的五个字只是一个称谓，他却已明白这是谁写来的——能让牧归舟这样的人物作为信使，再加上那个称谓，也只有一个人吧。
　　不过根据牧归舟与成舒的话来看，牧归舟仍然在算计什么。
　　他因为听见后面有人追赶的声音而加快了步子，走了几里路，觉得右臂伤势开始作痛。他的伤其实不轻，更兼苏城月用的法子是比伤还伤筋动骨的，这样走下来，右臂痛楚，他面具下的前额也渗出冷汗来。
　　林翎知道自己这样奔逃不是办法，但是不这样别无选择，只得横下心来，一路疾走，不管自己伤势。他走至午后，觉得腹中饥饿，但是如今已在群山之中，远近不见村庄人家。如今是深秋，野味最肥，但是他四顾之间，也未见野兔山鸡可以打来充饥。林翎再走不远，见一条小河。他在河边捧水饮下，想一二日不食也是无碍，解了渴，便匆匆踏上行路。
　　这一路没有人同行，却是有些孤单的感觉了。
　　他这一生很少落单，父母虽是早逝，但他有双生哥哥林翊，二人一起长大；之后遭遇变故离开焱城，旋即为罗九山收作门下弟子；再然后复仇之路有邵隐陪伴，流星门中五年，更是不曾孤单一人——如今他走的这条路，却必须一人独行。
　　林翎顺着日头指向找到西北，从山路前行，寞於山已然不远，远远可以看见它的山巅藏在云里。
　　但是越靠近寞於山，人便越多了起来。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人，搭起无数的棚子，山脚下原本一片好林子，也被挖个满地疮痍。他不由想，这样下去，这山变得童山濯濯也不是不可能的。
　　原来一个谣言会引来这么多的人。
　　林翎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走近一个躺在吊床上吸烟斗的汉子，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大哥，这山上怎么了，是有金子啊？”
　　“小伙子刚来这里吗？宝物啊宝物，多的我也不想拿，给我媳妇打个金钗子就好啦。”
　　这个人知道的宝物是财富。林翎又道，“宝物？这种传闻——”
　　一言未尽，他已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影，一纵离去。
　　林翎转念间，放弃了追问，快步追向那个少年。那个少年身法快极，比他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林翎追得极是费力，幸而那个少年每行一段路都会稍停片刻，东张西望，他不知是那少年根基较浅，要回一口气；防止别人发现行踪；亦或是在等待他。
　　那个少年一身青衣，若是在夏日，这片林子里，端地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如今深秋，青色在一片枯黄之中，便有了反衬可以看出。林翎跟了他一阵，发现那少年只是在林中兜圈子，他粘着不放，那少年也甩不开他。终于少年似是厌烦了，停下步子走到他面前，直面林翎，道，“这位先生是为何事而跟随我？我世居于此，与人素无纠葛——”
　　“阿瑾。”林翎开口叫出那少年名字，“是我，林翎。”
　　“是你？”少年惊讶地道，“你不是很久没来过了么，今天怎么想起来了？不行不行，哥哥说，流星门的人，一个也不准来。再来这里，他立刻带着我搬家！”
　　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林翎叹口气道，“这事情非同小可，我必须见邵门主一面！”
　　“不行！”少年摇头，稚嫩语声中又添坚定，“你要去，就在这里打倒我！”
　　我再怎么也不会对你这样的小孩子下手——林翎叹一口气，看这少年的神情，竟然与邵隐认真之时有五六分相似。被那个家伙养大——不，不如说是把那个家伙养大更好——的孩子，性子也会不自觉靠近那个人么？
　　林翎道，“我和他有话要——”
　　“哥哥不想见任何旧部。苏姐姐和小萧哥哥也都不希望你们知道。”叶瑾开口，“你去见他，他只会不开心；而他不开心了，我还得费功夫去哄他。”他放下手中装着食物的提篮，从肩后抽出一把木剑，“只要我还在这里，你就不许上去！”
　　林翎淡笑，“傻孩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你这样也是白费功夫，还不如我们一起上去，留我吃顿饭也好。”
　　少年摇头，“以前的脚印，苏姐姐和小萧哥哥已经全凿掉了！我再带你绕几个弯然后走掉，你就根本找不到路上去！快走快走，我还不想让你在山里被狼吃掉。”
　　林翎叹口气，决定祭出杀手锏，“他真的不愿再见流星门中人，叶瑾，你发誓他不愿再见？”
　　少年嗫嚅道，“他，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不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他对我说他会生气。”
　　“阿瑾。”林翎道，“既然你不让我上去，那也罢了，你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他，明日我再来听你的回复——想必那时他会愿意见我。”
　　他掏出血樱曾经留在貔貅帮中的那封信，“信没有封，不过你最好不要偷看，这里面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你应该知道它们，邵门主会告诉你。”
　　少年不接那封信，道，“既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那就不要给我，也不要让他知道这封信的存在！哥哥已经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你们却还要累他到几时？”
　　林翎一时无语，他觉得这个少年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比邵隐更顽固。其实顽固倒也罢了，没办法分清事情轻重才是最让人头痛的地方。他并不打算对这个孩子说出全部的事实真相，毕竟当年邵隐警告过他类似的事情。
　　而林翎依旧保持着一手伸出的姿势，道，“若邵门主真的不愿见我，才会被这件事情连累。他有危险，你没有江湖经验，不知这危险的可怕——多余的话也不用再说，你在这里耽搁，他一人在家，万一有敌人发现……”
　　叶瑾恨恨地看他一眼，道，“信给我！我不保证不在半路上撕掉它。”
　　林翎叹口气道，“劝你最好别这么孩子气，那样会有可怕的大姐姐来找麻烦的。……阿瑾。”
　　叶瑾刚拿起篮子，回头，“嗯？”
　　“保护他，”林翎低声道，“你应该已经有保护他的力量了。”
　　叶瑾朝他笑笑，“放心，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哥哥。”
　　看着少年纵身远去，林翎轻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他——但是，这一次成事后，说不定，他不得不——他没有立刻跟上少年的念头，只回到那些寻宝的人中，看见有人开了家露天饭馆，漫天要价。他在那里吃了饭，然后用偷店主的钱付帐。填饱肚子，日色也将曛了。
　　林翎顺着那片被挖过的林子走上山去，想只有这一处被挖，估计是有人画了藏宝图什么的，四处散布。他走罢了霜染的密林，看见远远露出峭壁。他在断崖下停住步子，崖壁上原有的立足之处，确是全为人毁去。
　　林翎轻身功夫极好，他既知路途，又怎会在这里停留？他左手扶上岩壁，以手一撑，身形顿时疾掠而上。半空中，他以足尖点山岩突出的石块，向上行去。这道断崖颇高，也是借以摒退一些不想见的客人。林翎上行许久，夜色慢慢地笼上来，让他不再容易看清面前的山势。但此时他距所去之处也不远了。又走二三十丈，山势反而平缓了起来。
　　林翎走入一片树林，如今霜叶未曾落尽，晚风吹拂，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那林子的尽头，林翎见一点光，暖暖地亮在这寒夜里。
　　这是屋中的灯火。林翎不由微微笑了笑，走向那处光明。
　　他在小屋之外停住脚步，知道现在不应擅入。他在屋门口坐下，动作很轻，不让屋中人发现他在此处。
　　寞於山巅此时是少有的安宁。
　　林翎坐在晚风之中，抬头看西边出现的第一颗星。
　　那颗星是全天最亮的，才会在日头初落便出现。
　　有了第一颗星，就会有第二颗，第三颗——然后，这黑夜，也不再是漆黑一片。
　　他的伤处，随着他气息平定，也渐渐没有那么痛楚。
　　林翎背靠在墙上，听着屋中二人的家常闲话，渐渐地睡着了。
　　一点窸窣声让他猛然惊醒，吴钩在手，直接压上对方颈项。那个人没有出声，林翎眨眨眼睛，才发现是叶瑾。少年手中提一件大氅，要为他盖上。林翎面色一赧，放下了兵器。
　　叶瑾把手指放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以唇齿间的声音道，“别打扰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林翎点头，少年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他觉得怀中的少年在颤抖，知道这孩子温柔的外表之下，却是潜藏着无法说出的痛苦。他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背，在少年耳边轻声道，“难为你了。”
　　少年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林翎为他擦去面上泪迹，道，“有什么难事，可以跟哥哥说。”
　　“没，没什么。”少年几乎抑制不住呜咽，“我只想哭一场，哭过了，明天就可以笑出来。”
　　这个孩子已经看见了太多的痛苦，一切的缘由也不过是——林翎叹气，知道这一切早就无可挽回，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还一个公道，对于事情本身，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道，“都会过去的，我们一起保护他，决不让任何人再动他一根头发。你苏姐姐过几天也会来这里，他会乐意见到苏城月的。”
　　林翎觉得自己又想叹息了，这样的情绪，是标志着他已经开始变老了么？那种无奈的心情是为了邵隐，还是为了苏蘅，他自己不大清楚。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目标也必定在此处的成舒，若是逼得生死相斗，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到问心无愧？
　　他毕竟也隐瞒了许多，毕竟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可能是敌人。
　　少年擦了擦眼睛，离开了他的身边，林翎看着夜风吹拂，吹卷起那少年的衣袖。这样稚嫩的双肩上，担着的东西实在太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