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35、虽弦绝不来相系(上）

　　他看着那个孤伶伶站在夜风中的少年，终于低声道，“你去歇息吧，阿瑾，我在外面守着。”
　　“哥哥不想见你。”叶瑾忽地小声道，“哥哥说，小林一来，准没有什么好事，不如让他在外面喝西北风。”
　　林翎干笑，“原来邵门主发现我了，我还以为他没有听见我悄悄过来，正洋洋自得呢。夜深了，你是小孩子，应该早些睡。”
　　“我开客房给你。”叶瑾忽道，“山下我探过，这里偏得很，一二日间也不可能有人找到这里。三面悬崖，好走的那一面是后山，之前小萧哥哥装的陷阱我检查过了，都还好用着。”
　　林翎道，“只能挡住庸常者，拦不住高手。”
　　叶瑾啊了一声，“那么，林大哥就是说，能来这里的敌人我都打不过？”
　　林翎看看叶瑾，觉得这个小小身板不像是拥有太高实力的人，便点点头道，“或许，连我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战胜。”
　　“那，我还是告诉哥哥，我们搬家好了。”叶瑾道，“我们可以搬到邱国去，那里虽然冷一点，但是有苏姐姐的好友蝶影刀客镇着，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那万一你们在路上被截住呢？何况，如今邵门主的情形，我也多少知道一些……”
　　“当然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忽地，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屋门开启，光从门口涌出屋来。林翎愕然起身，回顾之时，被门中的光刺痛了眼睛，一时看不清楚。
　　他惊讶地道，“门主——”
　　“过去的称谓不用再提，呼我名字便可，小林。”他的声音低沉，略哑，却是平静而温和的，“外面冷，进来罢。阿瑾给我睡觉去，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长高。”
　　“哥哥！”叶瑾叫了起来，“你听见了……听见了多少？”
　　门中的白衣人微笑，“你溜出去的时候我就醒了，本来不想打扰你们两个小孩聊天，但是小林居然对我有如此不堪的猜测，我只好打断你们，叫你们睡觉去。”
　　林翎看见叶瑾的面色红得和虾子一样，知道这孩子此回是尴尬透了，便抢先进屋，“邵兄的耳力比从前是更好了。”
　　“是你的轻功退步了。”让叶瑾进屋，邵隐拉开桌边的椅子，“坐，既然你看起来不想睡，那我就舍命陪君子。有什么话要说就说罢。”
　　林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出口。他看着邵隐，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却又似乎改变了许多。
　　“小林？”邵隐又问了一声，“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忘了该怎么说话么？”
　　“我……”林翎刚说了一个字，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低着头，许久方道，“我是来看你的。之前在门中，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终于抽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希望邵隐不知道他叛出流星门的事情，不过看叶瑾在场，就算邵隐知道什么，也绝不会说出来。
　　他看见邵隐转着手中的杯子，杯中墨黑色的液体随他的手打着旋儿。这屋里满是一种奇特而并不难闻的药味，邵隐看起来虽然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从前他所拥有的那种锋利的态度，如今却已经消失无形——不，这可能也是因为叶瑾在场。
　　“你用不着勉强自己来看我，现在路不好，万一不小心摔下去，可是我的过失。”邵隐淡淡笑道，“何况，我这个样子，也没想让谁看到——小萧还好么？”
　　林翎怔了一怔，他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了。邵隐的双眼原来是那种最深的蓝，夜深之时漫天繁星的背景，如今他的眼睛的颜色却变了，变成一种极浅的，月下浮冰的色泽。
　　“你的眼睛？”他转了话题，不去回答那个让他有点窘迫而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我看不见自己眼睛的颜色。”邵隐平静地回答，“所以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我不觉得奇怪。”
　　不，不只是眼睛，在灯下看来，邵隐的面色也极苍白，那样一种没有生气的颜色，他看见的邵隐是虚弱的，即使只是坐在这里，在这样的秋夜之中，额角的发丝也被汗水染湿了。
　　“那么，目力——”
　　“下滑得厉害，原来是夜眼，现在夜里也看不清了。可能总会有一天，会什么也看不见。”
　　“门主！”
　　“别担心我，”邵隐淡淡笑道，“我死不掉的，小林，歇息一下就好了。”
　　总是认为自己不会死，每每弄得伤痕累累也不记事！林翎叹一口气，道，“我只恨自己没有办法找到吴鸿也没有办法击败牧归舟，甚至不能罔视那个承诺而回去。”
　　“别介意。”邵隐道，“你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你总有一天能回去。”
　　三年，林翎看着邵隐，并不言语。三年的时间，这个人眼中以前一直盘桓不去的仇恨，已经消失无踪。
　　叶瑾缩在他的小榻上睡着了，林翎看看那个少年，不打算再说这样的话，便道，“我得去给他找张大一点的床来，这孩子又冒个了，这样长下去，要长过你，也非是不可能。”
　　邵隐微笑，“他要长不过我，我岂不是会被人说光指使他做事，不给他吃饱？”
　　他刚说那戏谑言语，突然面色一变，掩口剧烈咳嗽。小榻上叶瑾惊跳起来，三两步跑到邵隐身侧，双手齐出，点了邵隐胸背几处大穴，又一掌抵在他背后，为他理清气息。林翎插不上手，只能看着叶瑾如此。约摸一炷香时间，邵隐的喘息方平静下来。他趴伏桌上，林翎看到他的面上滑落汗水。叶瑾撤了手，在邵隐耳边轻轻唤了两声，邵隐低声答，“没事的。”
　　林翎看见他压在下面的半截衣袖露出一小角，那一角已经被他咳出的血染污了。那血色已经很淡，但染在白衣之上，仍是触目惊心。林翎虽知邵隐那一战后元气大伤，却不知会伤重如此。他走至邵隐身侧，道，“阿瑾，我们把邵兄抱上床去，这样伏着，压着心肺，他更难受。”
　　叶瑾点了点头，林翎单手揽住邵隐的肩，叶瑾在下一撑，以二人之力，稳稳将邵隐放上床去。邵隐闭着眼，唇际还有血迹，让他的那丝笑意变得苦涩至极，“小林，让你见笑了。”
　　在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是平静的。因为刚吐了血，口唇的颜色特别红，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过于明显的反差。叶瑾把药端到他的床边，喂他服下气味奇特的药汁。
　　林翎站在一边，想起方才这个孩子伏在自己怀中抽泣，心中有些酸楚的感觉。但是他的面具让他平静而有些淡漠地看着他们，他知道此时他无话可说。
　　许久，邵隐轻轻唤了林翎的名字，林翎半蹲下身去，“嗯？”
　　“你放心。”邵隐只说了三个字，便不再说什么，只是闭目躺着，不动也不言语。
　　林翎席地而坐，终于忍不住垂下了头，咬紧牙关。
　　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这种结果。
　　没有任何的不解，愤怒，或者其他的什么，只是淡然温和地面对与承担一切。他记起三年前清化城外的冰天雪地里，他看着那座白色的城池中走出浴血的人。那时的邵隐冷峭而锋利，宁愿一人战死也不容他相助半分，他记得那时的邵隐是愤怒的，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邵隐有那样的情绪。
　　之后他看见的邵隐，无论是面对外界，还是一人独处时从缝隙偷看，都是温和的，没有了任何曾经遍布全身的戾气。
　　他再也不曾见过愤怒的邵隐，即使那个人被人背弃得如此彻底。

　　“小林。”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林翎抬头时，坐在床上的邵隐向他侧过身子，苍白的手指放在他的额前，“没事就好。别介意，偶尔会这样。一时吓人，但是没有大碍。”
　　他还在笑，把自己的痛苦轻描淡写地带过去，林翎叹一口气道，“你只是不在乎自己……”
　　他抬起头，看见碎心剑挂在墙上。满布了灰尘的剑，看来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去擦它。林翎走至墙边，用袖子去擦那沉黑的剑鞘。他有点想要知道这剑是否也失了锋芒，手放上剑柄的时候，邵隐忽道，“别拔剑。”
　　林翎放开了手，道，“邵兄是怕名剑被在下玷污么？”
　　“你总这么像孩子。”邵隐轻叹一口气，“我十五岁的时候，有一个相剑师告诉我，这是一柄凶亡之剑。”
　　林翎点头，“那么挂在这里，是为了辟邪还是为了招邪？”
　　“你真会说笑。”邵隐笑道，“我打发阿瑾出去练剑了，你可以告诉我你因为什么而来了罢。”
　　林翎道，“何必现在就说，你还——”
　　邵隐站了起来。林翎看见，这个白色的人的右袖上有一大块洇染开来的血迹。他在屋中的步子几乎是虚浮而没有力量的，即使原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这力量也被沉疴消磨得剩不下几分了。
　　“不想说也罢。”邵隐道，“你下山，把那些人都赶走，然后回流星门找小萧赔罪。离开卫国，回焱城去。你无论是真叛假叛，都不能再留在流星门。如今你心中已无负累，回去焱城，你就有可能找回吴鸿。”
　　林翎一怔，“你知道？”
　　“昨夜阿瑾在，不能多说。”邵隐道，“这个局是我设下的，你可以继续，也可以退出。”
　　林翎叹口气道，“我还以为局中人能更好审时度势，知道走那一着。我也以为你身子不大好，不想和你说这件事。”
　　“别忘了，我纵和叶鸣翮对弈，也是胜负各半。”邵隐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说么？”
　　林翎决定开诚布公地试图用一个名字激怒邵隐，“我见到牧归舟了。”
　　邵隐道，“那个人官运不大好，近来从京兆统领的肥差调任卫国这边的使官了。你既然久驻鑫城，见到他也只是寻常事。”
　　“他却要我带一封信给你。”林翎从衣中取出那封信，递到邵隐手中。邵隐见信，却是一刹浮出愕然神色。林翎看见邵隐的表情那一刹的变化，也是在他看见信封上的字迹时——“她居然会带信给我，”邵隐闷闷地道，声音更低，“我还以为那个丫头除了剑什么也不懂，遑论人情世故。”
　　你是在说自己么？林翎暗叹一口气，不过，这下基本确定了身份——杀父仇人的女儿寄信给苦主，两边似乎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而邵隐展开信笺，一行一行看下去，本已苍白的面色一点点更差了下去。他读完全信，冷冷笑了一声，再走一步的时候，似是突然没有掌握足下的平衡，就那样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