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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狂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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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先把飲料送出來,何鏡弦用攪拌匙攪了攪玻璃杯裡的拿鐵咖啡,奶白色的牛奶與深棕色的咖啡交融成巧克力色。對面小米點了一杯奶茶,單手摟著小嬰兒另一手拿過桌面上的方糖,往奶茶裡加了兩顆糖。
「怎麼不喝咖啡?這家店咖啡等級很不錯的,都跑一趟到山上來了,不試試看?」
「不年輕了,現在喝咖啡晚上睡不著的。」
「我們明明就同歲,什麼不年輕啊?」
「妳哪天生完小孩就知道了,身體變化很大,各方面,我現在超愛吃甜食的,以前怕胖都不太敢吃。」
看著小米輕輕的將吃飽睡著的小嬰兒放入嬰兒車內,安置好後不忘輕輕搖了搖,臉上的表情跟拉裴爾畫中的母親如出一轍,很溫暖的感覺。彷彿害怕破壞眼前場景一般,何鏡弦降低音量問道:「那妳以後有打算回歸職場嗎?」
小米喝了一口奶茶,皺了一下眉頭,又往奶茶裡再加了一顆糖,說:「不一定耶,現在自己帶了五個月,挺習慣的,不知道以後會不會離不開孩子。」
「可妳不是跟公婆住一起?整天面對別人的父母不會覺得不自在?」
聽到這話小米拿著馬克杯的手頓了一下,搖搖頭。「他不是別人,是我老公;我小孩的爸爸。」
發現剛才的問題不是太得體,何鏡弦連忙轉換話題,向小米問起當空姐的經歷。小米會去當空姐算是個意外,生物科技畢業看似出路很廣很多元,但實際上又是一個四處畫大餅的科系。看似很多領域都有所涉略,但太過廣泛,不夠專精,不往上念很難有所發揮。偏偏小米對研究所興趣又不大,正在猶豫時無意間看見空姐徵人廣告就去應徵了,去應徵的華人不少,印度、泰國等等亞洲國家的應徵者也挺多,在遙遠的中東過度能一次看見那麼多亞洲面孔讓小米感到很是新鮮。
小米畢竟是從前幾志願畢業的,應徵所需要的外語能力跟事件處理能力對小米來說完全不是問題,順利應徵上後小米留下來當空姐,直到某次回家遇到身為首都航空空少的先生,兩人認識到遠距離相戀最後生了孩子,沒什麼大起大落。
聽完小米的經歷何鏡弦驚訝的嘴能塞下一顆雞蛋了。
「妳的經歷我已經不知道要從何評論起了,撇除妳這麼年輕就當媽,光是跑去卡達當空姐就是個奇幻漂流了,跟妳的專業毫無關係,一切從零開始耶!妳真有勇氣。」何鏡弦誠摯地看著小米,那眼神充滿了佩服,小米看了只是笑笑說了句「年少輕狂」。
「別提我了,妳呢?回這裡工作嗎?還是剛好放假?妳當時不是常跟阿帽待一起嗎?妳們怎麼樣了?還在一起?」
何鏡弦笑臉一樣掛在臉上,比起方才多了一絲不自然,手指磨蹭幾下吸管,才慢慢開口:「我喔,研究所今年才剛畢業,還在到處找工作,這趟回來是奉我家太后命令,叫我返鄉工作。」
「返鄉?也不錯啦!住家裡有個照應,比起在外面漂泊好多了。」
何鏡弦不以為然,「怎麼會是漂泊呢?頂多算是闖蕩吧!當然比不上妳在海外辛苦啦!」
小米笑著搖了搖頭,說:「妳不懂,在海外一年多的日子可沒有妳說的奇幻漂流那麼浪漫。因為回來麻煩所以我只有回來過一次,連過年都沒有回來,只能看著網頁上大家的團圓飯照片配烤餅吃,不然就是邊跟家人視訊邊吃飯,明明我這邊窗外是夜晚視訊畫面他們窗戶外卻有顆大太陽。當時特別能體會什麼浮萍沒根的感覺,就覺得自己跟那邊的環境啦、風土民情格格不入,走在路上都覺得自己很突兀…有種黑白素描被水彩筆撇了一道顏色的感覺。」
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何鏡弦有點意外。「有這麼誇張?我看阿帽在國外倒是過得很開心,妳有聽說嘛?他大學一畢業就跑去澳洲打工換宿了。」
小米瞪大雙眼,很是驚訝的開口說:「真的假的?我都沒有聽說過耶!那你們…」
看小米的表情何鏡弦大概猜得出她想說什麼,擺擺手,先她一步開口說:「沒差,我們沒有在交往,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還有他現在又出國了,具體要去哪裡還有要做什麼我都不知道。」
看到何鏡弦的反應後小米正打算跳過這個話題,剛好這時服務生將兩人點的主餐端過來,算是悄悄化解了一場尷尬。
兩人用餐期間小嬰兒睡得很沉,除了幾次翻身發出短促的『咽咽嗚嗚』聲之外,全程安靜的像個洋娃娃。何鏡弦感到很新奇,印象中每每在外用餐遇到的小嬰兒或歲數較小的小孩子總是會因為哭鬧而搞得整間餐館吵雜無比,說屋頂要被掀起來都不為過,自己更曾因為同一班飛機有個不滿一歲的小嬰兒因氣壓感到不舒服而哭了整個航程的不良回憶。何鏡弦側過頭偷偷瞄了小嬰兒一眼,好奇發問:「他出門都這麼乖的嗎?怎麼跟我遇到的都不一樣?」
小米臉上漾著微笑,「他從小就很乖,不太會吵鬧,之前曾經帶他一起去看電影,他也是睡了整整兩個鐘頭沒有醒,要不是健康檢查一切正常我都要懷疑他聽力是不是有問題了。」語畢伸手摸了摸孩子肉嘟嘟、泛著粉色的臉頰:「這孩子從懷孕期間就不太會鬧,要我說他就是來報恩的。」
何鏡弦看著眼前充滿和諧感的一幕,有感而發:「看來妳真的很愛妳先生,哪天就算不愛妳先生妳也一定會很愛妳兒子,妳看著他的眼底帶著星星,一閃一閃的。」
小米嘴角上揚的幅度更大了,「忽然這麼有詩意,我差點都要忘了妳高中時代作文可是會被國文老師選出來當範本的那幾篇。」
「想當年那…現在大概只能寫一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吧…不然就是『欲賦新詞強說愁』的那種。」何鏡弦用餐刀切開厚厚的三明治,外層吐司沾過蛋液再煎過,金黃色的色澤很能引起人的食慾。
「我還以為妳上大學會繼續寫文章,當作興趣寫寫也沒有?」
「大一課業不重的時候都在忙社團,之後課業重又更不可能寫作了,算算除了論文報告我幾乎都沒動筆寫過東西了。」想到這何鏡弦不禁有點感嘆,曾經高中的自己也算是國文老師的愛將,寫出來的作文也是常被老師鼓勵出去投稿的,但從高中畢業至今六年,自己從沒動筆寫過任何文章;別說自己動筆了,撇除課業相關的內容,課外閱讀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古人常說「三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現在自己內心的狀態一定離「面目可憎」不遠。
看著眼前的小米,才步入社會兩年就毅然決然踏入家庭,別人可能要花十年走完的歷程她短短兩年就走完了,想到這何鏡弦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開口問:「放棄外面世界那些五光十色,妳有沒有後悔過?」
小米仍是淡淡的笑,「會不會後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十個月又胖又長痘,腳腫得跟大象腿有得拚,為了生他我還忍受了十級疼痛,但現在看著他安穩的睡著…」小米又摸了摸孩子的臉頰,輕聲說道:「為他奉上我的全世界我都覺得值得。」
告別了小米,何鏡弦獨自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夜景,看著看著不禁感慨:「真的是不同啊!同樣都是夜景,燈光密集度跟大都市就是不同。」大城市多好,花花世界五彩繽紛,半夜肚子餓了不必親自動手,走出去十分鐘以內就有便利商店,再過幾個路口就有還在營業的小吃攤或鹹酥雞店,根本不愁餓肚子。買東西也方便,實體店面店家首都幾乎都有,網購到貨速度硬是比其他地方快了一天以上,放假沒地方跑又不想去戶外日曬雨淋還可以去百貨公司或大型商場打發時間。若是真的搬回家自己真的改得掉在大都市養成的『嬌摜』嗎?
何鏡弦一直獨自坐到九點半才起身離座,跨上機車,看看時間還不是那麼想回家,如果待在大都市現在都還不到夜間生活開始的時間,但在這裡路上大概已經沒幾個路人跟車輛了。果然,何鏡弦一路騎車下山一直到進市區遇到的車輛十隻手指數得過來,而市區裡也就便利商店還不顧電費高漲依舊燈火通明,剩下的店家要嘛早就拉下鐵門結束營業,要嘛就是已經熄掉招牌正在整理環境準備關門了。看著冷清的街道,又看看手錶錶面上的時間,正好剛過十點,依自己習慣的生理時鐘,現在正是宵夜場開始熱鬧的時間,甚至是一部分人的下班下課時間。
城鄉差距總在各方面顯現他的慘忍與不公,一個連人都留不住的地方要怎麼有未來?
何鏡弦進家門時何父與何母都還沒睡,兩人坐在沙發上瞪著電視機,電視節目裡的來賓正排排坐,口沫橫飛地爆料哪個名流家族的八卦秘辛、抑或是某新晉新星是某退休女演員的私生子等等,內容沒有營養卻又滿足了不少人對公眾人物的八卦心態。發現自家父母在看這種節目何鏡弦腦袋有一瞬間的停頓,想不到這種沒營養的節目會出現在自家電視畫面上,看來兩夫妻平常在家真的太無聊了。
「我回來了,你們怎麼在看這種沒營養的節目?」講完了八卦節目內容畫風一變,開始講各國古文明與外星人的關係,內容荒腔走板,東湊西拚,硬是讓節目來賓湊成了一個還挺完整故事。何父聽見答道:「新聞播完接著開始播這個,覺得有趣就沒有轉台了。」
「有趣?你們兩夫妻平常到底有多無聊啊?居然會覺得這種節目有趣,連金字塔裡是外星人建的秘密基地都說出來了,那裏面的法老屍體跟陪葬品是怎樣?這種節目你們少看吧!」何鏡弦說著拿起遙控把正在神神叨叨的故事演說者轉走,轉了幾台,正好看見國家地理頻道在介紹非洲動物大遷徙,覺得客廳此刻畫風比起方才不知道好了多少後,才心甘情願放下遙控器便往房裡走去準備洗澡,一直沒有開口的何母開口問:「吃飽了嗎?要不要幫妳熱一熱晚餐的剩菜?」
何鏡弦搖搖頭,從房裡拿起換洗衣物往浴室走去。
比起自己在外面租屋的浴室,家裡的浴室空間大多了,還有乾溼分離,洗起澡來不必擔心蓮蓬頭的水會打溼換洗衣物,何鏡弦把水流開到最大,任水柱打在自己的背上,像在按摩一般,舒緩了自己這陣子因為找工作而累積的壓力與緊繃的肩頸肌肉。水花打溼了何鏡弦的身體,及腰的長髮也因此整頭黏在背上,看著一旁的鏡子,滿頭長髮此刻像是一片影子攀附在自己身後,那片陰影讓何鏡弦覺得想針一樣刺眼,轉身離開水柱下,走向洗手台,打開一旁的置物櫃,裏頭有一把何母修剪分岔髮尾的剪刀,何鏡弦抓著一頭長髮,測量了一下距離,沿著肩線的位置一刀剪斷這頭從高中畢業留到現在維持六年的長髮。
何鏡弦包著頭巾走出浴室那一刻何母正巧從廚房出來,何母並無發現任何不同,只是淡淡開口道:「我幫妳熱了晚上剩下的牛肉湯,在爐上用小火滾著,頭髮吹乾出來吃。」何鏡弦聽見略帶不滿地皺起眉頭,停住往房間走的腳步,回頭對著何母說:「媽,我剛才不是說不用嗎?我記得我出門前也說了不需要煮我的晚餐,妳怎麼都沒有在聽我說話?」
何母聽見後忍了一天的憤怒終於爆發。對著何鏡弦破口大罵:「怎麼我幫妳準備晚餐還要被妳罵了?我從小顧妳顧到大,要不是有我在妳身邊妳以為妳能長到這麼大嗎?妳現在是大了翅膀硬了什麼都不用我了對吧?行!妳以後衣服別帶回家要我幫妳洗,妳這麼厲害就什麼都自己來,搬出去都別再回來好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何鏡弦一句話還沒說完,何母拉高聲量開口打斷她還卡在口中的話。「也是,這不就是妳的期望嗎?妳自己說說妳後來這幾年多久才回家一趟?要妳回家還得三催四請,跟要妳命似的,不想回家就別回來,妳要去追求什麼未來就去,我不想管了,以後出什麼事情也別回家哭。」說完氣沖沖的往臥房走去,徒留何鏡弦傻站在原地,頭髮還溼著,水滴順著幾縷沒被頭巾包覆住的頭髮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不知是誰的眼淚。
當晚何鏡弦就開始打包自己的行李,何母洗好摺好的衣服堆在架上,何鏡弦一件一件的往行李箱裡放,回家這一趟發生了不少事情,實際上到現在還不滿四十八小時,何鏡弦卻有種已經回家好幾天了的錯覺,煩心事卻一件接著一件,方才何母爆發的那一刻,實實在在打消了何鏡弦試圖與她溝通的慾望。明明只是一個離家外出工作的要求,怎麼被扭曲成自己翅膀硬了不願回家?越想越委屈,何鏡弦眼眶都紅了,連何父在房門外的敲門聲都沒聽到。
遲遲得不到回應的何父只好邊說著「我進門了」邊輕輕把門打開,看見何鏡弦那頭短髮一瞬間有點愣住,但也就只有那一刻停頓。
何父輕輕嘆了口氣,搬過椅子坐在何鏡弦面前,見狀何鏡弦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看著何父。
「妳媽…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一時急了,妳懂事就別跟她拗。」
「我沒跟她拗,我只是有點氣不過,她為什麼要把我的意思扭曲成她以為的那個意思,又不願意聽我解釋。」
何父聽了頓了一下,緩緩開口:「妳媽很年輕就嫁給我了,妳出生後她就全職照顧妳的日常生活起居,妳小時候身體沒有很好,雖然沒有什麼太嚴重的病,小病小狀況卻不斷,妳媽本來是希望妳大了能送去保母家她好出來工作。」
何鏡弦第一次聽到何父說何母年輕的事情,她大概猜得出何父想拿母親為了自己放棄了多少來引發自己的愧疚感,好讓自己先低頭道歉。
何父見何鏡弦沒有反應,便繼續說下去。「我們也曾送妳去保母家,但第三天妳媽因為不放心又接回來自己顧了,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提要出去工作,一直到後來妳上小學了,她單獨在家時間變多了才又動了想出去工作的念頭。」
「但是她要配合妳的上下學時間,能找的工作很有限,再加上她沒有在外工作的經驗,找不到合適工作最後她又放棄了,全職在家當個家庭主婦,所以說她這輩子扣掉沒有妳的日子以外的時間都圍著妳生活這句話並不過分。」
聽到這何鏡弦打斷何父的話:「這麼說對我太不公平了,是,我很感謝你們把我養這麼大,讓我衣食無缺這麼久,但我並沒有要求你們把你們的人生都耗在我身邊轉,如果說小時候離不開你們那也就算了,後來大了不需要你們陪著了你們大可去過你們想過的生活,沒必要再圍著我了。」
何父聽了又嘆了一口氣:「對孩子放手的打算我相信每對父母都有,但這種對子女的愛、是一種習慣的付出,並不是說停止就能停止的。」
何鏡弦想到稍早的小米,那看像孩子的眼神,常有人說父母對子女的愛是最純粹的、最不求回報的。是啊,現在想想,這麼深又這麼沉的感情根本回報不了;要做多少事情才能回報?要拿什麼去回報?要付出多少才報得了?要怎麼去計算?付出的時間?付出的感情?這都是無法用單位去衡量的。想著想著,何鏡弦沉著聲開口:「有時候,放手並不是要你們停止對子女的愛,只是需要換個模式。」
「手把手牽著往前走是一種愛;站在身後看他們四處碰壁再適時的提點也是一種愛;在孩子四處漂泊時能當一座燈塔指引回家的路也是一種,妳媽只不過是碰巧選了妳不那麼喜歡的那一種。」說完何父摸了摸何靜弦剪短了的頭髮,髮尾有點參差不齊。
「妳這頭髮也很久沒有剪這麼短了,記得妳從出去讀書就開始留到現在。」
何鏡弦也不知道方才洗澡時自己怎麼會忽然想剪了它,當時就覺得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下不去也上不來,彷彿剪了這頭三千煩惱絲後所有悶氣與煩惱就能隨它斷去。但事後證明,煩惱不像三千煩惱絲,能一斷解憂愁;它更像是個雪球,會隨下坡越滾越大,最後壓死跑不過它的人。
見何鏡弦沒有回話的打算,何父輕輕搖搖頭:「明天幾點的車查好告訴我,我載妳去車站。」
何鏡弦睡醒時房間還很陰暗,本以為天還沒亮,翻過身看看時鐘,時針早已過八,分針即將指向六,這個時間點天色早就該亮了。何鏡弦心想:「看來人心情不好時老天臉色也不會太好。」掀起被子起身走到浴室準備盥洗,洗漱完回到房間把剩下的行李整理好。一直到東西都收好要準備出門時,何母才從廚房出來,看見何鏡弦的頭髮差點沒打破手上的杯子,何鏡弦只是淡淡地說了:「我出門搭車了。」便拖著行李往外走了。
一走出家門口就看見天上那顆金燦燦的太陽,何鏡弦突然想到房間裡的窗簾遮光效果很好。
「看來我不是主角,老天根本不會管我心情好不好,該燦爛還是很燦爛的。」何鏡弦抬手擱在眉毛上擋住陽光邊自嘲著邊往自家房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