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骨灰瓮之沙(未完) ...


  •   一

      贤者坂本辰马隐居已百年,在熊中为熊,在蛇中为蛇,而远离真正的人间。

      在梦中,隐逸的贤者曾有过这样的奇遇:

      头戴荆冠的死神乘青蓝色的独角兽而来,兜帽下的面孔被星子般竞相涌跃起的黑色幽光遮蔽,唯有一只翡翠样的眼睛闪耀着,被秋日增添荣光。

      于是坂本辰马大胆地追随而去,发现死神那骨骸相砌的御座旁另有三个可怕的活物,令博闻强识的贤者也要生出少许敬畏的心情,他们于死神却表现出无穷的友爱与尊敬。一者为持枪的天使,一者为睿智的雄牛,一者为傲慢的盲鹰。他们个个头顶金色光环,围绕宝座时高声赞颂,俯视人间时则放声讥嘲。

      二

      隐居的贤者坂本辰马梦醒后的第七日,在峡谷中采挹朝露时撞见了行动矫健的金发少女,对方本来正搜寻着什么,甫一瞧见那特征明显的卷发,便神气地将枪口对向他的脑袋:

      “你是坂本辰马?你已经死了。快,和我去冥间报道吧。”

      “哈哈哈哈哈——哈?”坂本辰马对女性向来态度格外友善,但这次笑声未了,却瞧见自己的躯壳已然僵直地倒下,头颅生生磕在顽石上。哎哟,他下意识去揉自己的后脑,而那里并没有什么痛楚。他迟滞地发觉自己失去了双腿,已经是浮游在空中的魂灵。

      “我记得自己的命可不该终结在这儿——但是还有几个不成器的朋友,总该要先知会一下,”坂本辰马顽强地同金发的少女边比划着边说,“比如说,‘喂,你们的老朋友、大智慧者大商人大善人坂本辰马终于死在了他的自我流放中,记着好歹给他立块碑啊!金时,假发,陆——嗷呜!’”

      少女只将眉毛一扬,坂本辰马还没讲出的话便给一阵无形的力量勒死在喉中。

      “再废话就把你的魂魄也打得稀碎。”少女有意彰显自己作为死神使者的威严,线条健美的手臂隐隐显出肌肉的轮廓,凭一条看不见的锁链拖着坂本辰马的魂灵向死者的世界前进,她回头丢下一眼,又一次响亮地拍了拍已经收束回腰间的双枪。坂本的魂灵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少女随风飞扬的金发后忙不迭地点头追上。

      三

      金发的冥界使者顺利捉住这隐者的魂灵,由峡谷荒冷的翠色涉入独眼死神遍生黑色砾石的世界。无根无茎同样无叶的红色椿花大朵大朵地散漫在无光的世界之中。坂本辰马的魂灵感到好奇,禁不住俯下身一瞧,发现花儿正不断地由石块的裂隙中跌落出来,那是石头自己正在怒放花朵。

      “你在磨蹭什么?”少女提着那无形的锁链喝问。

      “我曾在梦里见过这些花儿嘞。”坂本赶紧讨好似地举起摊开的双手,“对啦,你的顶头上司,那个死神的身边会不会有独角兽啊,瞎了眼睛的飞鹰啊,牛啊……一个金发的……”

      “金发……你说我?”少女忽然停下步子,歪着脑袋瞧他,金发飞扬在猎猎的风中。

      “不,可那又不是此刻的你,该说是多少年前……?总之是你仍活着的时候。”坂本辰马咧开的微笑被因回忆而困扰的神情替代。他挠了挠头,半透明的手指穿过同样半透明的卷发,又开始掰着指头算数。

      “你的故事另有主角:一只独角兽,一名少女,一个猎人,一位死神。”

      四

      虽然未曾留下过半句一字的记录,但世上确凿有过这样一只青蓝色的瑞兽,独角在月下闪动着琉璃般的彩光,追慕远方的妙音而终年奋扬四蹄。金发的来岛又子生长在贫家,被买下她的猎人训练为诱捕独角兽的歌手。在泡沫雪白的飞瀑下,独角兽循着乐声找到了歌唱的来岛,而不知旋律下潜藏着密谋的痕迹。

      哑巴野兽不能作人言而坚信少女纯真的天性。他跪下前腿,放任对方爱抚自己闪光的长角。当来岛又子坐上他不置鞍鞯的光滑后背,风将风景飞快地推到他们的身后,来岛又子微微闭上眼,觉得格外平稳舒适,仿佛是搭乘大船的旅客,遨游过青草如浪波摇曳的汪洋。

      一时与野兽美好的结盟,胜过人间许多饱受煎熬与折磨的昼夜,来岛与猎人约定捕杀野兽的时限将至,痛苦于无法完成任务,而用秀丽的双手环住独角兽的脖颈。她揉捏野兽温热的长耳,伏下头密语,将原本的计划全盘托出,“等下当我握住你的角,有个潜伏在灌木后的猎人便将趁机将毒箭射入你的心脏。”独角兽澄明的金色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来岛焦急地强调,搂紧了他的脖子。

      “这绝不是玩笑!你的血会入药,角会成为勇士的装饰,你要被剥皮作成地毯,不会有一点儿残余剩下。”

      于是独角兽柔软的青蓝色长耳在她的掌中微微颤动,来岛松开手,沉默着后退。她凝望着那额顶闪光的独角,预想着因与猎人合谋骗局而招致的将到临的死亡,但独角兽仅仅是将她又一次护在身后。

      “……就算这样你也将保护我吗?……快跑开!至少我是不会有事的。”

      野兽生性坚强而顽固,毫不因她的劝阻更改心意,微微俯下身,随时准备着以锐利的独角刺穿阴谋者的心脏。死神便在这时以一声冷酷的长笑为引,从虚空中缓缓显现身影,一只翡翠色的眼睛闪耀在装饰荆冠的黑色兜帽下,开口时声音沉郁犹如积年的美酒。

      “谁也不会死去,谁也不必逃亡。”独眼的死神略略抬手,同时树后响起猎人如遭电殛的一声惨呼。

      “你们都仅仅将归于我的国度。”死神喃喃而语声笼罩着原野,他对这一人一兽作出最末的宣判。

      五

      来岛又子听罢有知的贤者坂本辰马的讲述,惊怒又是狐疑,圆睁着一对眼睛将这卷毛傻瓜上下打量。而坂本辰马只是又一次挠头大笑,“被我说中了吗?可我只是从前偶然在梦里见到过你与这个故事嘞。”

      他们在一段旅程后终于步行到死神白骨砌成的王座前,故事里那只青色的独角兽刚好也在,独眼的死神亲自步下王座来迎接坂本。来岛又子为人类受到的这份殊荣而发出低低的惊呼,但是戴荆冠的死神没有任何回答,用阴郁而美丽的绿色眼睛凝望着他。

      坂本辰马同样观察着他。这时死神略长的额发间开始淌下血液,那是慢慢收紧的荆冠开始发动效用,将刺送入死神的头颅。坂本辰马赶紧要向衣袋中摸索手帕,动作到一半才想起自己已是魂灵之身,举身全然没有一处实体。死神漫不经心地摆摆手,没有擦拭,在不断流下的浓稠鲜血中微微眨动眼睫。

      来岛小心地瞥了眼死神的神情,之后上前,同坂本严肃且悲哀地解释说,冥府的君王一直背负着深重的诅咒,那顶荆冠每一日都将七次刺他,使他流血。

      坂本辰马神色一凛。“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诅咒?你变成了这种鬼样子,又在冥界独自承受了多少年?”常笑的坂本辰马近乎质问道,似乎还要握紧拳头上前教训死神一顿,来岛又子赶紧扯住了他,两人在角力中同时陷入了一个滑稽的趔趄,使死神不禁轻轻哂笑。

      “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你这救世的贤者,在银时、假发他们一一故去后仍然活着,再也不问世事的隐者,坂本辰马,”有四百年死神不曾呼唤这个名字,觉得生锈的喉咙已与这音节不甚兼容,但仍继续着不紧不慢的反问,“是时候让你忙些事情了,我看重你,来接我的班如何。”

      坂本辰马那双瀚海般的蓝眼在恼怒中涨起可怖的鲸波,当即挣脱了因受惊而动作缓下的来岛又子。死神及时地在衣袍下动了一动右手嶙峋的食指,一道黑光仿佛有实体般托在来岛身后,使她不致摔倒。

      “放着清闲的日子不去快活,谁又要接手这种麻烦的苦役?高杉,就算你特地派了个漂亮的金发使者接我到你的地狱,但总该先回答老朋友的问题吧。”

      “距离那时已经四百年了,我们终于又重新是朋友了吗?”名为高杉晋助的死神嘲讽地摇了摇头。“你的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但这里并不是地狱,我在这里也从未孤独。”

      “你还是那个混小子啊……”坂本辰马暗暗骂道,不料已站稳的来岛又子与那只独角兽同时凌冽地将他瞪视。

      “我仍有事务处理。”高杉晋助冷声道。“让他在这里歇息,又子。”

      “我要怎样称呼他呢?”死神离去后,坂本辰马禁不住好奇地指着那只青蓝色的野兽闪光的独角,向来岛询问。“你们一起被高杉带回了冥界,那么这也是你的同事吗?”

      “别那样指着!这是万斋前辈……”

      “万岁君吗?”坂本辰马自来熟地抚摸着那只独角,不能作人言的独角兽摇动起淡青色的鬃毛。

      “是万斋前辈!”

      “是万岁前辈吗?”坂本辰马笑了起来。

      “是万斋君啦……不是,就是万斋前——你先给我闭嘴!卷毛家伙。可恶可恶、哪里值得被晋助大人这么礼遇啦……!”

      来岛又子气鼓鼓地向坂本辰马扬了扬拳头,于是贤者自得的大笑又飘扬在空中了。
      六

      背负着形态奇异的长琴的河上万斋从极东的扶桑出发,在西行中跨过海洋,遇见壮丽的沙漠,丛林与高山,他行经过许多国度,大陆的景色较小小的岛国开阔博大得多。河上赞叹并写诗,留下足迹与歌谣,可是哪里也不够叫他就此驻足。他在旅途中学会用削竹制作笛子与弹奏南蛮风格的鲁特琴,有时情致很好,便围坐在篝火旁给歇脚的旅人讲上一夜的扶桑风情的人物故事。

      萍水相逢的旅人们鼓起掌,纷纷投下异乡铸造的铜币,河上一一礼貌地点头致意,人们彼此欢笑,趁醉手挽手跳起狂乱的舞蹈,而天空鱼肚白时,又各自再度随着商队启程。

      河上在旅途中消磨掉许多岁月,用钝刀割掉一把长发,从扶桑带出来的苏芳色外衣早已被磨损得发白,终于慢慢丢失了故乡的记忆,餍足于流浪他方的自由。

      “我听你的琴很久了。”火堆灭却后,剩下灰黑的余烬。河上收拾着琴与散落的钱币,一个拥有翡翠般双眼的青年在启明星升起时仍未回到他自己的帐篷。青年站在河上身后说话,围巾遮盖大半面容,一匹漂亮的白马系在不远处的柳树上。“你喜欢讲各种英雄的故事,你从极东的扶桑一路向西来,是想要成为冒险路上的英雄吗?”

      “英雄。”河上抬头瞥了他一眼,无声咀嚼这字眼。“承蒙高看。可惜拙者是被英雄驱赶出国家的流浪人。”

      青年的眼睛忽然微微一亮,与天顶的星辰彼此呼应。“我听说你有一把东方的奇异的长琴,现在他人都已安睡,我要听一听你自己的歌。”

      “这里没有故事,三味线也已经很久不再弹了,恐怕会走调。”河上平静地答道。

      而对方看来不肯善罢甘休。青年蹲下身,帮着河上捡拾钱币。“我是高杉晋助。”他向河上摊开手,露出沾上泥土的手指与铜币。

      二人视线平齐。河上的动作顿了顿,想到西方诸国中有一个同名的王子,而毫不犹豫地从高杉的手中拿走了钱,于是泥土也蹭在他弹琴的手指上。

      “河上万斋。”他也交上自己的身份,伴以冷淡的笑声。“我的名字。”

      河上万斋不介意高杉晋助的同行,尽管对方始终在白日里行踪神秘,刻意在兜帽下隐藏面容,像是躲避着什么人的追捕,只有夜晚时还会露出翡翠般的双眼,久久怅望天空。

      夜复夜,木柴上燃烧的星子飞往天上,鲁特琴的声响一样飞扬。二人向西走,由边境渐渐进入一个庞大的国家的首都,贵族生活浮糜,竞相以奢侈为一切荣耀的来源,东方人河上在这里受到对待珍稀野兽般的欢迎,不必四处流浪而受邀去弹应时的歌谣,沉默而洞察繁华下病态的空虚。

      这夜高杉来得格外地晚,正欲推门时发觉河上同样不曾休息,琴声断了又续,在几个音节中来回翻覆,原来是河上尝试着用南蛮的鲁特琴弹奏一直欢快轻佻的东方曲子。高杉站在原处听了一阵,直到河上最后顺畅地弹完一曲,在门后隐隐听到了一声满足意味的叹息,这才推门进入。

      “你来了。”河上没有抬头,仍在弦上试音,显然也知道高杉就等在门后。

      高杉没有应答,微微佝偻着肩在他对面坐下,他从腰间拔出水囊,向喉中灌下许多冷水,半晌后才坐正,仍沙哑着嗓子问道,“是扶桑的曲调吗?”

      “是唐国的音乐,那是在扶桑西边,你们更东方的一个国家。这首叫作空空幻。”

      高杉动作轻微地点头,最后低下头,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眼睛,疲惫如一支将折的芦苇。

      河上将那支曲子又弹了许久,静坐的高杉始终如一尊雕塑死寂。也很奇怪,河上本来将这再三改编的小调本来已用异国的琴弹得行云流水,现在却难得反复错在了同一段上,他恼怒起来,像与琴搏斗般愈弹愈急切,结果却只在铿然的刹那里崩断琴弦。高杉抬起眼,在额发下望了望他流血的手指,眼睛里的绿色也显得黑沉沉的,生来便当为王族的青年此时落寞地像一只孤单的小狗。

      河上万斋便忘掉手上的痛楚而只被自己胸腔中雷鸣般的心跳笼罩,时空不复安宁,这一刻他再没办法佯作冷漠。

      “听说你卖掉了自己的马。”他决定首先击起锤,敲碎高杉晋助厚重的外壳。

      “她太引人注目了,会暴露我的身份。我要杀一个人。”高杉晋助凝望着被黑色皮质手套完全覆盖的手掌。“扶桑的人斩,我需要你。”

      七

      河上重新低下眼睛,散漫地将下巴靠在琴杆上。“但这里早就没有提刀的人斩,只是流浪的一介琴人。”高杉晋助抿了一下嘴唇,他则继续陈述,陷入某种回忆。“满世界漂泊,寻找着一个真正的英雄的故事,等待着去写一首仅仅属于英雄的长歌。”

      “我出生在东方极东的扶桑的大乱年代。”河上说,“作为裸虫被抛在世上,要战胜野兽与自然,还要去掌握与同类死斗的本领。我是那里的武士,享有光荣的家名与祖传的刀,理应毕生追随主君去重新建立泰平的世道。我于是便也这样去做了。

      我出没在战场,为主君而拔刀斩人,明明仅实行过一次白日里当街的刺杀,最后却作为人斩出名。新的城池在贵人的尸体上建筑起来,兵戈融为钟鼎,马匹放归北陆的雪原,幕府又有了唯一的将军,我那时以为这就是被万人拜服的英雄。但是战乱彻底平定后,天下的共主却将农夫牢牢捆绑在土地上,废除前政权时文雅的爱好,严厉地命令驱逐异教的信徒、焚毁外国的乐器与歌谱。

      倘若国家仅仅是乏味的国家,似乎还足以容身,那时我对南蛮的音乐与信仰全没有兴趣,不过作为人臣领命从事,持刀逼迫边境的庶民们践踏绘有圣子的绘板,异议者一律杀死。”

      “但是迫害只会愈演愈烈,最终还要反噬到施害者的身上。”高杉接过话茬。“余下的你的事情,是我在宫廷中认识的一位智者讲述的。”

      河上微微吃惊,手指扣紧琴弦。“总不会是一个信仰切支丹的卷发男人?身上披着灰蓝色的教袍,手持十字架,大笑起来非常吵闹。”

      “在我的国家里他披红袍,也并不信教。但确实是个声音很大的人。”高杉为他们拥有共同的友人而不自觉地笑了笑。“他说你是个缄默的武士。”

      TBC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