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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刺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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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听他说的凄凉,忍不住道:“你那时也做了官,以你这人品相貌,来攀亲的自然不少,何不放下这孽缘?”
张汶祥摇摇头道:“我何尝没想过自立门户、搬出他的总督府、离了他去,可也总是……想想就罢了。逃亡这三年来我不曾有一日忘掉他,有时遇到官兵,担心是他派人来拿我的,有时又好像盼着被拿住,可一晃三年他一点动静也没有,倒像是世上没我这个人了。那一天我在个小酒肆中喝酒,听到外面有个声音唤着‘三弟’,忙跑出来看,只见远远一个长挑身材的少年正跑过来,一把抱住另一个瘦小些的少年,两个人搂肩搭背欢欢喜喜地走了。我见到那两兄弟,不禁想起大哥对我不闻不问,连派人来拿我也不屑,大概巴不得我永远消失,别去打搅他们才好。我胸中酸楚,失魂落魄地回了住处,思来想去,二哥大仇未报,我与其这样天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倒不如干干脆脆来一个了断。”
张汶祥主意已定,心中释然,倒头睡去,只觉三年来不曾有一日睡得这样香甜。此事只能一击命中、不容有失,他来来回回策划多日,最终选定在七月二十五日马新贻去江宁校场验兵的时候行刺。他身材单薄,正好藏身在旗斗中,准备等马新贻走到旗斗下,一跃而下将他刺死。
“我伏在那旗斗中一天一夜,好容易等来了我大哥,我看着他朝珠补褂、顶翎辉煌,在一群人簇拥下缓步走来,觉得又熟悉又陌生,三年不见,他好像一点没老,可是眉宇间愈发阴沉,目光有如冷电,照得人心寒。他已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大哥了。我定了定神,赶快提醒自己:今天是为了二哥报仇来的,况且已经箭在弦上,决不能临阵退缩。人一生之中所做决定无数,常要举棋不定、犹豫再三,偏偏关乎生死的大事决定起来只是一瞬间。”
“我看准时机一跃而下,一把攮入他腹中,他似乎一怔,随后猛地把我一脚踢开。我站起来直瞪住他,说;‘马新贻,认得我吗?’我说‘我不会走的,马新贻,只要你能拿住我。’我自然是激他,这几千人将我团团围住,拿下我不过是片刻的事,我还怎么能亲眼看着他死在我手上?他果然喝退左右,腹中仍插着那柄攮子与我单打独斗起来,我心中暗喜:我是没想着要活着出去,但他得死在我手上。
他身受重伤,仍有力气与我殊死缠斗,我却越打越是退缩,眼前这人越看越觉得不认得。
我大哥不是这样的,大哥总爱穿素色衣衫,这人却是一身华贵金丝蟒袍;大哥只爱用剑,他说剑才是百兵之君、文雅轻灵,眼前这人却狠霸霸地使一把刀……我突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何苦来杀他。这一分神,叫他牢牢拿住了我的手腕,他脸庞距我不过寸许,一字一顿地说:‘张汶祥,我拿住你。’我看着他白腻眼皮,乌黑眼珠,这情景何其熟悉!多年前,他也是这般抓住我手腕,笑着说‘这下还不拿住你?’……没错,这人便是我大哥!就是他拿住了我!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脱他,伸手将那把攮子在他肋间狠狠翻绞,直到抽出时,攮子已给拧成了麻花。
我总算让他死在我手上了……可是多年前,我不是早就死在他手上了么……”
张汶祥说到此处不再出声,思绪像是陷入深不见底的洞里,小鬼听得心中凄凉,也不再多问,暗暗盼着他的记忆能坚持到奈何桥,如此默然一路,张汶祥的双眼越来越茫然,小鬼叹了口气,知道他的记忆已经完全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