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风雅录》尾十七

83、第八十三章

　　可是……不过一个时辰以前，宫里皇上还派了人来，恶形恶状地把太子唤进宫里去了，这怎么会……照临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可那悠悠荡荡的钟声就在他头顶飘着，由不得他不信，永熙帝便在今日驾崩了，大承王朝头上的天，变了。

　　琴窗听了照临的话也是一惊，她跟着照临一起怔怔地望了远处一会儿。后巷无人，即使这报丧的远钟就在他们头顶幽灵一样地漂浮着，也无人探出头来看一看究竟。

　　琴窗毕竟只是个婢女，也不知道照临心里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是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小巷看久了，忽然错觉这巷子就像一张冷漠的口，就算把她整个吞进去，也不会有人在意分毫。她打了个抖，抱紧了自己怀里的包袱，做着徒然的努力的同时，怯意微微地开口唤了一声：“大人……奴婢、奴婢有点害怕……”

　　“哦。”照临被她一惊，回过神来，脸上还残留着一些震惊的神情。我不能慌，他对着自己的胳膊掐了一把，深吸了一大口气，我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随从，我要冷静，我不能慌。一切都有殿下，说不定只是搞错了，对，只是这样。

　　照临转过头去，看见琴窗那战战兢兢的样子，想到她不管怎么说也是太子心上人身边的侍女，便努力地挤出了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来，轻咳了一声，向前头指了指：“姑娘，别急，就快到了。”

　　“嗳……”琴窗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脚下挪了两小步，把自己蹭到了照临的身后。

　　照临转过身，步子又快了几分，只想着若是宫里真出了事，也该送信到府上来。他因为是太子的亲信，在府里也能当半个主事的人，后院里身份最高的还有着身子，太子最在意的又还带着伤，这一团乱麻，怕是都要他来收拾了。这么一想，照临越走越快，害得琴窗跟在他身后都快跑起来了，待到终于站到了太子府里，已经是一身的汗。

　　太子府里自然也听到了丧钟之音，华棠原是因为日子将近，在床上躺着养胎，此时也坐不住了，挣扎着起来要寻景麟。待得越吟得了信儿回来报她说太子不在时，华棠竟足足怔了有快一刻钟。

　　丧钟从宫城而来，这消息绝不会错。

　　她的夫君穆景麟，曾经的太子殿下，即将成为大承的天子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狂喜，可她却并没有，反而是一阵汹涌而至的恐慌几乎摄住了她的咽喉。

　　她还没有生下这个孩子，皇后娘娘曾经应下她的正宫之位也就还没有实现。她知道太子的新宠刚被接到了府里，虽说还没有名分，可太子毕竟是在兴头上，早晚要封了她的。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哪怕是因为怕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责怪，太子也不会让这个新宠压在她的头上；然而，若是他一旦成了皇帝……

　　当他能为所欲为的时候，还会将她心心念念的位子给她吗？

　　虽然白日里总是一副嚣张而自得的模样，其实在深夜里，在梦回时，华棠也知道，太子还没有那么喜欢她。他对她的大半关心都不过是因为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整个华家的力量。她曾经信誓旦旦地觉得就算只凭着这个孩子，太子也不得不把心神放在她身上，而只要她得到他的关注，她就有信心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可她错了。太子并没有多么在意她，不管她是撒娇弄痴还是进退矜持，在他眼里都无甚分别。他在外头宁可去游逛青楼，也不曾回府来对她露出一星半点的真心。华棠把那些嫉妒全咽下肚去，只是给自己打气般地想着，至少他给了她打理后院的权力，太子年轻，流连花红柳绿都是也是常态，等他的心定下来，早晚还是要回到这府里来。

　　可是，如今他找到了另一个姑娘，堂而皇之地与她出双入对，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的心是放在了谁的身上。

　　华棠刚知道这消息时先是气得摔了两个花瓶，夜里扑在枕上痛哭了好一通。她曾以为那布满了红绸和花朵的长街和喜轿带着她走向她一生的归宿，可她花了这么多努力才明白，那台八人大轿，不过是把她抬进了一个冷酷的牢笼。

　　华棠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慢慢地盛起了泪水。

　　“娘子，娘子，您这是……”越吟知道华棠自从怀了孩子起就脾气越发不好，报了信后便垂手立在下头。可华棠竟没朝她大发脾气，越吟心里也有些奇怪。她站在原地没敢动，只是小心地把头抬起来了一点，却见着自家主子斜靠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这可把越吟吓坏了，她侍候华棠多年，最知道华棠的脾气，不管遇到了什么事，也从没见过华棠露出这样心碎的表情。她可是华家千娇万宠的女儿，似乎从不知“适可而止”为何物，今天这是怎么……越吟试着唤了两声，也没见华棠应她，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想着是不是要去给华家报个信；可眼下屋里只她一个人在这儿伺候着，华棠这身子愈发重了，也是万万离不了人。越吟站在那儿，眉毛都揪成一团，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越吟。”突然上头传来轻轻地一声，越吟先松了一口气，连忙赶过去，扶着华棠坐稳当：“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我这儿眼下不大舒服……”华棠捧着肚子，嗓子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一声呻吟来，“你快去给我请人……”

　　“娘子躺好了，奴婢这就给您请宋太医去。”越吟吓了一跳，看华棠痛得紧紧闭着眼，赶忙把华棠好好地安置在了靠枕上，这便要往外跑。

　　“回来！”华棠挣扎着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可是下腹传来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她紧紧扯住了床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别……别让府里人来，去给我回家报信，叫娘带着人来……我怕是……怕是时候到了……”

　　越吟再是个老练的侍候人，到底也是个大姑娘，哪见过这阵仗。她转头就往外头跑，快出院门又觉得不对，回头随手拉了一个小丫头来：“去守着院门，娘子不发话，不准放人进来！”那丫鬟答应不迭，越吟这才放下一点心，又紧赶慢赶地从桃花石向外走。

　　照临把琴窗送到了揽芳华，念及现在府里最大的主子就是这位华良娣了，总得给她通报一声，便转而又往桃花石来。谁知门还没进，就撞上一脸焦急的越吟。越吟平日里没少和别的院里打官司，照临见得多了，看她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就不喜欢，故意喝了一声叫她站住：“你这是去哪儿，着急忙慌的，良娣身边怎么能没人侍候？”

　　越吟顿下脚步行礼，眼下也顾不得和他打什么嘴仗了，她屈屈膝，眉头攒得死紧：“回大人的话，良娣突然腹痛，怕是身上不好，嘱咐奴婢去叫人来。”

　　“嗯？”照临一听，这下坏了，好容易这儿有个能主事的，还倒下了，宫里什么形势还不明朗，这要是待会儿出了什么情况，谁能做主？何况这位还是个有身子的，万一在这关节上闹个三长两短，满府里的人还要不要命？他一点头，也不进去了——进去也见不着人，转身往外面走：“你回去照顾良娣，我去喊宋太医来给良娣诊治。”

　　越吟想起华棠吩咐的话，咬咬牙，往前跑了几步，把照临给拦住了：“大人，我们娘子说了，不要府里的太医。”

　　“那你这是要去叫谁？”照临奇怪起来。

　　“回大人，”越吟当在她面前，丝毫不让，“良娣娘家为良娣都准备齐全了，接生婆子和郎中都给良娣预备着，保准不出一点错。”

　　照临的眼睛瞪起来了：“殿下不在，这些外人都放进府里去，你能做得了这个主？别想了！宋太医一直守着良娣这一胎，你还怕他害了你们主子不成？”

　　无论如何，华棠嘱咐了她不准让宋太医进去，她就得把府里的大夫给拦到外头去。越吟暗暗对自己发了个誓，在照临身前纹丝不动地拦着：“这是良娣的吩咐，奴婢不敢擅专。”她抬起头来，眼里闪着倔强的光，“只是您也容奴婢说一句，眼下殿下不在，良娣便是府中身份最高的人，您现在拦着奴婢，误了良娣的身子，您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你……”照临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么大胆，可她说得也没错，若是太子殿下一直没回来，他这个下人还真挡不住华良娣独断专行。他狠狠一跺脚，侧身让开，“等殿下回来，我可怕你没好果子吃！”

　　华棠在里头痛得咬牙的样子还在越吟眼前，她见照临让开了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蹲了个福就匆匆往外走。照临望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可也知道桃花石里头肯定是进不去了，索性不做那无用功，转了个身往外头。

　　可出了桃花石，照临站在路上竟有点犯愁：华良娣是不能见的了，那位穆良媛又一看就办不成这等安抚全府的大事，再往下那几个侍妾站出来又不可能服众。可让府里就这么乱着，恐怕还不等太子回来，这地方就要乱成一锅粥了。丧钟一响，太子府上已经有下人慌成一团，还是他想尽办法，有那种实在压不住的，就捆了往边上一扔。

　　华家人进府他是拦不住了，可是别的院子总还要安安分分的，要是谁再闹出点什么事，宫里之后是什么样且不说，他可知道他照临的脑袋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边照临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正不知怎么是好，那边一个人影远远地看见了他，像见着救星一样地奔了过来：“大人！大人！”这一声喊把照临吓了一跳，还没等张口，那人身后跟过来一个着甲的，见着照临，拱了拱手：“沈恒。”

　　“沈都统！”照临可知道沈恒的大名，这可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来了大救星了啊！沈恒御林军都统的身份且不说，又是皇后家人，于公于私，在太子府里都压得住阵。照临领着沈恒进了屋，把这情形叮咣一交代，沈恒脸色不变，也看不出来是有没有被惊到，点头沉声道：“知道了。”

　　照临抹了把头上的汗，安心想着：这位爷瞧着是个稳重的，看来这是没什么事儿了。

　　他可不知道沈恒心里也苦得很，宫里突然传出皇上殡天的消息，若不是沈皇后铁腕，早就阖宫大乱了。他遇见太子的时候，太子看着也是一头雾水，却还记着自己府上的心上人，抓了他这个壮丁，软磨硬泡地要他过来替他看看。别说这位是太子，如今若皇上真的猝然去了，这位可就是未来的皇上，吩咐他的事他还有不做之理？于是沈恒只能苦哈哈地来了，大马金刀往正厅一坐，心里想着：只要府上不乱，旁的他可不管了。

　　眼下照临说的头一件就是个麻烦事：这位华良娣眼看着怕是就要生孩子，说要叫家里人进来，也不是就没这样的规矩。可是太子毕竟不在府里，下头人怕出事，也能理解。沈恒一想，华良娣身后站着的可是华家，他身后说是国公府，可连皇后也还要依靠着永熙帝呢。于是他也默默闭了嘴，只是低声吩咐照临瞧着点那边，别出了什么大事就好了，最好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再把华家的人都送出去。只要不闹出什么幺蛾子，事后就算说出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说起来，太子叫他关心的可不是这一位……沈恒想起来，和照临附耳打听了两句，由着照临把他带到揽芳华去了。

　　这位才当真是太子心尖尖上的人呢，只要她别出了什么事，太子在宫里也能安安心心的。

　　沈恒那也是世家的贵公子，早听了一耳朵的八卦，对太子近来如何上心在一个姑娘身上也是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何况今儿在昭明宫里，也见着了这姑娘究竟有多大能量，沈恒心里给这位萧姑娘挂上了一个牌子，四个大字：敬而远之。给她多少恭敬都不为过，因为太子的缘故，他最好也离她远远的为好。

　　“沈大人，您往这边走。”照临领着他到了揽芳华门口，寻思叫个丫鬟出来问一下里头的情况就成。沈恒驻足等着，看照临进去叫了人，身后棉布帘子一扬，出来一位穿着半旧的靛青色裙子的姑娘，不像一般丫鬟梳着双鬟飞仙髻，反而和外面的少女们一样，结着垂鬟，斜插了一根木簪。

　　那姑娘一抬头，对上沈恒直直地看过来的目光，便羞涩地一笑。她当是在房里听了照临的话，知道了他的身份，走过来对着他浅浅一福：“奴婢琴窗，见过沈大人。”

　　沈恒只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好听的声音呢？偏又从那样一张娇俏的口中说出来，更添了几分酥软。他竟觉得自己不好直视着那个丫鬟，便微微别了头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毫无区别：“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问萧姑娘可安好？”

　　琴窗掩唇一笑，沈恒想，她大概是为了太子这样惦记她的主子而高兴吧。可那笑真好看，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连她的声音都显得有点远了。

　　“回大人的话，我们姑娘正在房里养着，一切都好，劳殿下和大人的挂念。”

　　“好。”沈恒点了点头，也就没再有什么话说。他望着那丫鬟水一样的身子又隐在了棉布帘子背后，直到照临有些古怪的声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才猛地一惊，装作无事的样子回了头：“啊，既然没事，就回去吧。”

　　照临跟在沈恒身后，大摇其头：啧啧啧，不过一个丫鬟，就把这位沈大人看得转不过眼，看来国公府果然是看得严，这位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吃过见过的主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