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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分道 ...

  •   且末西百余里,兰城遗址外,王师大营。

      白日的戈壁日光异常刺目,热浪灼人。

      临时立起的中军大帐外,往来士兵如火如荼地安营扎寨,早早立起的中军大帐内则显得空空荡荡,唯余两人。

      秦炀单膝跪在年轻的皇子面前,他双手抱拳,眼神坚定,“殿下,秦炀请辞。”

      夏夷则身披玄甲长身而立,他的目光偏冷,却并无逼迫之感。他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道:“秦校尉快请起,此刻账内无人,你大可不必如此拘礼。”

      秦炀依言起立,并无二话。

      夏夷则认真注视了他一阵,声音中隐含了几分关切:“校尉在记挂庭州以北的同袍?”

      秦炀点头道:“确实如此。其实那里的行动在两年前就已展开,却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夏夷则沉吟片刻,“秦校尉尽管放心前去支援同袍,这次我虽帮不上忙,但积石山之役天罡当居首功,日后回朝我定会一直铭记约定,确保校尉无后顾之忧。”

      秦炀听夏夷则答得认真,心里一时说不上什么滋味。说来他真正认识这位皇子的时间不算长久,得以进一步相交还是多亏了自己的师妹。可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份难得的交情却被迫用在了这样窘迫的时局和境遇之上……

      “不过,秦校尉当真决定此时就走?”夏夷则似有意似无意地望向窗外堡垒,语中隐含弦外之音。

      秦炀微凛,若有所指地说道:“不瞒殿下,我急着要走一方面是为了北边之事,另一方面却是有些忧心师妹。”

      夏夷则的目光明显一沉,停顿片刻,他说道:“那便不多耽搁校尉了,一路珍重。”

      秦炀垂首又行了一礼,正要告退转身之际,帐外闯入一个传令的士兵。

      “报!西南方向空中有异象!”

      “是何异像?”

      “禀殿下,哨兵用千里眼时看到一团蓝光自西南方向飞来,恐怕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飞至大营!”

      蓝光?夏夷则忽然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可有看清是什么?”

      “那东西速度太快,哨兵不能确定,但望其形状极似一只大鸟。”

      “小黄!”

      “乐公子的鲲鹏!”

      夏夷则与秦炀对视一眼,双方目中皆满是震惊。

      夏夷则率先回过神来,向那士兵下令道:“再探!看仔细那鸟上是否有人后速来回报!”

      “得令!”

      **

      与此同时,高昌交河城亦有一干人不顾炎热候在宫城之外。

      今日高昌太子自与王上闹僵以来还是第一次主动踏入议政堂,这些人多是太子幕僚或太子一派的朝臣,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然而高昌太子没有召见他们任何人,此刻那门窗紧闭的议政堂内只有太子本人及执金吾两人在内。

      麴铭手上拿着一封奏报看了许久,执金吾大气儿不敢喘,只在一旁目不斜视地陪着。其实他知道那奏报上写得是什么,因为那正是他亲手所写,而且上面只有一行字。

      “去找法里斯,告诉他把人救活,不然他也别想继续待在宫里了。”

      执金吾一时愣住,法里斯是个西边来的大食医者,多年前孤身一人突然出现在了高昌便留下了,再后来不知怎么入了太子的眼,从此专为王室所用。此人虽然来历不明,但医术兼修东西之长,是个极为难得的人才,这些年里一直都只有太子十分看重的人需要延医时才会用上他。

      “殿下,属下不明白,那女子既是那边点名要处理的,您若是手下留情,那边……”

      “你想说本宫受人胁迫便直说。”麴铭冷冷瞥了他一眼,随手将那奏报放到了一盏烛台上燃了。

      “属下不敢!”

      “她还有用。”麴铭凝着烛台,眼神在火苗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飘忽,“何况,她毕竟是老师的恩人,对高昌……也算有过相助之谊。吩咐下去,不要让人苛待了。”

      执金吾一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月前偏僻官邸中浑身染血的肃杀身影来。他忖了忖,垂首恭敬道:“是!属下明白了!”

      **

      “你知道狼缇和鹰骑做了多少年的死对头吗?”

      ……

      “你知道双方走到和解,走到结盟这一步各自付出了多少代价吗?”

      ……

      “南道近万流民落草为寇,一旦失去狼缇鹰骑这样的大帮派管理引导,他们就会散在南道成为瘟疫一样的存在,这些你想过吗?”

      ……

      暗金色的瞳孔中汹涌着罕见的激烈情绪,如同千万簇火苗燃烧其中,灼热而愤怒的凝视像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刀子利落地刺入心脏,那种凛冽的痛意是她从未经受过的。

      ……

      “就算这些你都不知道,可是你一定知道我为了这一天付出过多少心血,不是吗?”

      ……

      她知道吗?

      是的,她都知道,甚至比他还要想得透彻。所以,明知故犯的欺瞒便成了最无可原谅的罪。

      ……

      胸臆间堵塞了千万句话想讲,但喉咙口就像卡了个机关,她打不开,不能讲,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

      “你以前总强调自己是天罡,我只觉得小题大做。到了今日方才懂得,你们的世界,我确实无法企及。”

      ……

      刺目的西域阳光不知何时消散无踪,转眼又是暴雨的长安,浓密的乌云将城池上空紧密笼罩,冷雨急急砸落,周身衣料很快湿透,涔入皮肤激起一阵又一阵的入骨寒意。

      她手持长|枪,四顾茫然。

      她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总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东西,那种内心极度空落又焦灼的感觉很不好受,想要把它找回来,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找。

      ……

      **

      揭开挂在女儿闺房的一副美人像,麴铭曲起手指轻轻叩击墙面,不一会儿脚下便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动。

      麴铭将女儿的房门掩上,与门外候着的执金吾对视一眼,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建筑底层的地窖。那里平时只是一方堆放杂物的狭小空间,两人进入后将角落里的一扇壁橱打开,里面赫然竟是一条继续向下的楼梯。

      往下走去,空间倒也不大,只有几间隔断的房子,门窗处均用生铁铸的栅栏封死,空气里飘散着浅淡的血腥味。

      显而易见,这里是一处地牢,但并不常用。

      走到最后一间牢房时,麴铭停下,执金吾上前开了牢门。

      这间牢房尚算干净,浑身染血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冷硬的石床上。她双眼紧闭,额角沁着汗,青筋毕现,显是痛极。可即使是在昏睡之中,她依旧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除了细微的喘息之声,没有发出任何呼痛之声。

      “殿下?”执金吾见麴铭久不动静,出声询问。

      “弄醒她。”

      “是!”

      执金吾领命上前去掐女子人中。其实他有点搞不懂太子殿下的想法,叫了那么多兄弟来抓这个本来就没什么抵抗能力的姑娘,最后也没把人送到天牢去,反而是直接押到了这处连王上都不知道的秘牢。

      年轻女子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眼睫微动,等稍稍适应了环境后第一件事就是瞪向了麴铭。

      麴铭平淡道:“闻人姑娘,你可知自己惹了多大一个麻烦?”

      闻人羽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你要杀我?”

      麴铭眼神暗沉,让人读不出所以然来。他静默地凝了她一会儿,声音如表情一般没有起伏,“本宫确实没想到你会如此选择,不仅骗过了本宫,也骗过了无异。”

      这话说得没有头尾,但闻人羽听懂了。她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眼睛粗略扫了下周边,大致确定了处境后心里反倒不慌了。

      “我并没有骗过他。”

      麴铭的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她一身伤处,眉头微挑,并无多言。停顿半刻,他道:“本宫来这里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别这么紧张,并非是你心里惦记的那些大事。无论你如何作想,本宫是真心拿无异当兄弟的。”

      闻人羽目中先是闪过疑惑,而后覆上了一层漠然的讥诮,“被殿下这种为了私利连盟友都能出卖的人当做兄弟未必是什么好事。”

      麴铭也不生气,拂袖就着房中石凳坐下,“姑娘不妨说说何出此言?”

      闻人羽此刻伤势反复,头昏脑涨之际只觉麴铭没话找话莫名其妙,然而人在屋檐下,加之她已经发现自己的伤处被人上过药,是故她倒也不介意卖他这点面子。

      因着身体虚弱的关系,她看着房顶,声音很轻:“四方馆是殿下的地盘,我送信之事你不会不知,可你却并未阻拦……殿下,无异不懂是因为他不想懂,但稍微对西域有点了解的人都应知道,如果南道彻底陷入混乱,商旅便会集中往中道走,高昌依据东临天|朝的地利优势,将来成为西域一方霸主亦未可知。”

      麴铭默然颔首,眼中浮现出淡淡的欣赏,嘴上则并未留情:“其实像姑娘这种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利用、甚至出卖心上人的人,本宫在你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饶是闻人羽素来心定,闻言亦是脸色一僵,干脆闭了眼不见不烦。然而麴铭紧接着的一句又让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来。

      “事涉家国,便无关私利,这个道理你我都明白。”

      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实在疼得厉害也没有任何力气,闻人羽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暴露那一瞬间的软弱。她不曾料到,最后竟是麴铭先看懂了她。

      可是……

      麴铭没有错过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疼痛,也没有忽略紧随其后的深刻防备。他想,他已经获得他要的答案了。

      “你信与不信本来也无甚关系,虽然那只大鸟……无异让本宫有些措手不及,不过至少本宫做成了一件事。闻人姑娘,无异的心性纯良柔软,似你这般心思深沉又固执刚硬的女子,非他良配。”

      麴铭缓缓从石凳上站起,执金吾乖觉,见状立刻先去开门。麴铭想门处走了两步,又回转过身,“本宫必须承认,这一局,是你对无异的了解更深,是本宫输了。可你恐怕不知道,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将无异推入了怎样的危险境地之中。”

      闻人羽头脑昏沉,心里却如明镜。麴铭所指不过是要将乐无异留在高昌一事,现在看来他这份心意倒也不似作假,只是既然她已经发现高昌与戎族的牵扯,如何敢让无异留下来冒险。

      “等等……”她尽力将声音放到最大,喉咙口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无暇顾及,只是死死地盯着麴铭,“武灼衣究竟在哪儿?”

      麴铭本已踏出牢门的脚步生生顿住。

      西域诸国皆知,去年开春前伊州刺史武灼衣与其随行亲兵一行于回京述职途中无辜失踪,时为西域第一悬案。消息传回长安后,听说天|朝的皇帝震怒非常,要不是被大臣拦住差点当场就要点兵出征西域。包括高昌王在内的中道各国王族人人自危,整整一年未曾安枕。好在数月之后,有商人在南道沙碛上找到了疑似那些失踪士兵的遗骸,中道诸国这才洗脱了嫌疑。

      当然,以上只是世人所知的版本。在麴铭眼里,此事只是一个将诸国之间局势变动引到台面上来的借口而已,而今的西域就如同一个大棋盘,有人设局,有人控局,有人入局,唯独没人能出局,除非这人选择以己身覆灭作为代价。

      “你已当着无异的面承认天罡就是来西域寻找此人的,如何,你们一大群传说中的精英部队都未能探知的消息,本宫怎会知道?”

      闻人羽看着麴铭波澜不惊的脸,忽然想起了初见时对他的那种熟悉感来源于何处。这个人和当年的夏夷则很像,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气质,但眼睛里那种只有常年位居上位的人才拥有的精准疏离感其实如出一辙。

      “高昌已经入了局……”闻人羽时而觉得脑中一阵剧痛,不得不停了一会儿,续道:“殿下是明白人,高昌……若因武大人之事……到了那一天,你真的以为高昌能逃脱惩罚吗?”

      “惩罚?”有一刻麴铭脸上不屑溢于言表,不过他很快就克制住了。他停下来思忖了一阵,再次看向闻人羽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你竟是认真在问我武灼衣?”

      闻人羽坚持的眼神便是答案。

      不知想到了什么,麴铭本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陡然变得古怪之极,堪称精彩,身旁的执金吾一度以为他会笑出声来。

      “本宫真是没有想到,原来真的有人还在关心他的下落。是你们的皇帝?还是你那位三皇子?”

      闻人羽如果有力气的话肯定会皱眉,麴铭那一刻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新鲜又可乐的事,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本宫并不认为那位三皇子来西域除了立功之外还有其他目的。姑娘还是好好养伤吧,高昌的未来不劳你费心。”

      麴铭转头向执金吾做了一个手势,目光扫到东面墙壁的时候微微一顿,转瞬后毫不迟疑地迈步离开了牢房。

      执金吾给牢房落锁后,到底没忍住仔细打量了牢中女子一眼。

      此时的他不会想到,在很多年以后,当这一日的当事人都一一作古,垂垂老矣的自己每每看到高昌故城清水潺潺的暗渠龙口都会不由自主地为这一天而感到庆幸——幸好,殿下没有决定杀死那个天|朝女军人。

      他一直清晰记得太子殿下走出地牢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半是解释半是感慨地说道:“如果她是那种不值得的女人,我会杀了她……可惜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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