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锦年》谈曦文

8、迟到同盟委员会

　　欧洲杯如火如荼，我自从看了一场就刹不住车。
　　我对于看球的热爱其实是源于我爸，小时候，我妈上夜班，交待他在家照顾我。我半夜上厕所，便看见他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面前摆两瓶啤酒，一袋子卤猪头肉，甚至还蒸了节腊肠，冒着热气。
　　大概是怕影响我睡觉，电视调了静音。我闻着香味走过去，频幕上红色黄色两群人混在绿色草坪上，看上去十分鲜艳热闹。我叫他道：“爸，我饿了，下午没吃饱。”
　　他拍一拍旁边的位置：“吃点儿？”
　　我欢天喜地坐下来，他也兴高采烈把电视调出声。
　　解说员激动的声音传出来，各种各样绕口的长串名字灌进耳朵里。我开始只把它当做我吃香肠的背景音，这样的音效下，我香肠都嚼得分外有节奏。后来不经意瞄两眼电视，发现这些踢球的个个都长得挺帅，深眉凹眼，跑起来带风。我便也来了兴趣，借口吃涨了要消化赖着不走。
　　我爸本来就很开明，加上聚精会神看球，便也不再管我，偶尔还就比赛的规则跟我解释两句。
　　正是那段时间每天半夜的球会，奠定了我作为一个伪球迷的坚实基础。因为那次世界杯完了之后，我记住了所有长得不错的球员的名字，不管中间有几个点，发音多拗口，但却连最基本的越位和角球都搞不清楚。我本着看帅哥的理念看球，最中意德国、英国、意大利，这几个队，场上跑的，随便一个都赏心悦目，集中起来拼命，就更让人热血沸腾。
　　于是欧洲杯决赛的第二天早上，我迟到了。
　　半夜看球的后果就是，早晨闹钟狂响了十分钟也没闹醒我。我妈发现不对，进来叫我的时候，已经6点40了，当然又免不了一番数落，出门的时候我妈狐疑的看着我：“你眼睛怎么这么红？”
　　我忙拿手揉揉道：“还好吧，昨天没睡好。”
　　我妈瞪着我：“你不会昨天晚上又偷偷摸摸起来跟着你爸看球了吧？”
　　我作惊讶状：“我爸昨晚上又看球啦？你怎么也不说说他？”
　　我妈突然态度一变：“你爸昨天买了足彩，说是研究了好久，指不定能中个一两万的，我也就不管他了。行了行了，你快走吧，把你自己管好就得了。”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看球，我爸格外镇定自若，一点做贼的样子也没有，原来他是过了明路的。我不禁感叹，在对付我妈的方法上他的经验的确比我丰富。

　　一路狂奔到学校，老王背着手守在教室门口。
　　我心一凉，今天怕是撞在枪口上了，走上前，就见门口的墙边上，面壁站了一排男生。
　　打头是黑衣黑裤跟个□□似的大炮，收尾是站得歪歪斜斜的周天翼，中间矮胖敦厚的是姜胖子，花枝招展的是赵硕，还有一个头发蓬得鸟窝一样，是还没来得及上发胶的王华。
　　我当下捂住肚子，若游丝对老王道：“王老师，我昨天吃坏了肚子，刚挂了急诊过来。”
　　老王果然脸色软下来道：“那你现在没问题了吧？夏天吃东西还是要注意，免得生病了影响学习。”
　　我皱着眉点点头，脸色越加痛苦。
　　老王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手一挥正准备让我进教室，就见刘卫平拿个大三角尺过来，看着老王道：“你们班这是展览呢，这不是童非吗？怎么，又肚子疼啊？”
　　老王明显脸色一黑。
　　我朝他干干一笑：“刘老师，您早。”
　　他对着王摇摇头严肃道：“这都高三了，你们班还这么多迟到的，该管管了啊，不然把整个年级的学习氛围都搅乱了。”
　　说完走了，我咬着牙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他八辈祖宗。
　　老王表情格外凝重，想是在刘卫平跟前掉了面子，脸都气红了，一招手道：“你们几个都过来！”
　　我们在他面前站成一排。
　　他眼光扫过我们，沉着气道：“平时对你们，我是太客气太给面子了，一个二个迟个到跟商量好了似的，既然不喜欢进教室，那都别进了，去下面操场上成一排，书拿出来，站着读。”
　　见我们不动，又一声吼：“还不去！”
　　看他动了真气，打头的大炮哆嗦一下，忙转身往楼下走，还拉了走神的赵硕一把，六个人的队伍不算短，浩浩荡荡，我委委屈屈跟在队尾。
　　周天翼站我旁边，见我从书包里拿书，打个哈欠道“哎，给我借一本，我没带书。”说着拍拍他身上瘪书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递本英语给他，他嫌弃道：“能换一本么，我最讨厌英语。”
　　我刚想发作，大炮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书：“他不要我要，我也没带。”
　　“就是，找人借东西还挑来挑去，我就从来不挑，童非，给我也借本。”赵硕也凑过来。
　　我的书很快便被他们瓜分完了，剩下一本王后雄的数学题库，姜胖子拿在手里左翻右翻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张口读的，索性搞怪，读起前言来：“亲爱的读者，为了更好地备战高考，王后雄系列……”
　　大炮打断他：“姜胖子，你能不读了吗，老子最恨这个王后雄，净出些难题，简直是王后妈。”
　　王华道：“就是，就是，老子做不到的题，它里面全都有。”
　　我好笑：“那不做他的，做什么？薛金星么？他也很难好不好？”
　　周天翼嘀咕：“我倒觉得还好，只要不做英语都还好。”
　　赵硕凑过来好奇道：“王后雄是谁？哪个班的？”
　　众人鄙视的望着他。
　　大炮道：“我说赵公子，还是你最洒脱，成天在花丛中流连，也不担心考大学这回事儿。”
　　王华接道：“那是啊，人家老爹是搞煤矿的，大学还用考吗？想上哪儿直接捐栋教学楼，学校还不抢着要啊。”
　　赵硕道：“我这是给你们留条活路，我都长成这样了，学习再一好，你们几个还混不混啦？”
　　周天翼一副受不了他的表情：“你自我感觉也太良好了吧，就你这智商，还真轮不着我自卑。”
　　大炮接道：“就是，我们比不上你，周少爷哪点比你差啦，要什么有什么，成绩也比你好。”
　　赵硕道：“成绩可从来不在我的比较范围之内，我特有自知之明，我就不是学习的料，再说啦，那些什么函数啊曲线啊，除了考试用得着还有什么用，搞科研啊？我可没那个志向。”
　　我忍不住道：“数学好不好是衡量一个人聪不聪明的标志，不搞科研也可以训练思维呀。”
　　赵硕一脸促狭：“童非，你不是不喜欢数学吗？你这是帮谁呢？”
　　我脸一凛：“你又欠打了是不是？”
　　周天翼道：“还志向，那你说你有什么志向？睡觉？泡妹妹？”
　　赵硕认真道：“这怎么啦，你们老笑我没文化，李白有两句诗没听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什么志向啊理想啊全是扯淡，大好青春就这么一回，我可不想等老了才来感叹，曾经有无数个妹妹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他们也老了我才追悔莫及。”
　　周天翼不屑道：“人家才该追悔莫及吧，谁遇见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赵硕不服：“你光说我，你有什么崇高理想，说来听听？”
　　周天翼一笑，语气漫不经心：“理想谈不上，目标还是有的，我想当个外科医生，拿手术刀那种，感觉特酷。”
　　王华道：“这还不容易，你爸不是师大医学院的吗？你是子承父业啊。”
　　周天翼低下头，语气有些嘲弄：“他早就不是医生了，我可不会像他一样。”
　　我敏锐的感觉到他和他爸关系似乎并不好，正要问，他却又神色如常，看着我道：“童非，你呢？”
　　我一愣：“我？我好像没什么特别想干的，就想考个大学再找个工作，然后就……安安稳稳混日子呗，挺好。”
　　周天翼眉毛一挑：“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把混日子当成人生目标的，你还真是标新立异呀。”
　　大炮道：“你学习那么认真，还混日子，谁信啊？”
　　我斜着他：“你懂什么，考不上大学日子怎么混，我妈非打死我不可，所以辛苦这一年，以后都安逸了，这个帐才划算。”
　　大炮点点道：“说得也是，高中就剩这一年了，时间真他妈快，不知道明年这时候我们大家都会去哪？”
　　他一句话说完，我们都沉默了。
　　我抬起头看向远处，天空蓝得透明，云朵棉花糖一样浮在空中，过一小会儿，慢吞吞翻个身。
　　长天白云，炙热的阳光，好像永远都是眼前的样子，我想不出未来会怎样。
　　身旁的一群人，脸上同样是迷惘的表情，剩下蝉声在静默里叫得响亮。
　　赵硕突然手一挥道：“想那么多干嘛，大炮，你文艺病又犯啦？不过我发现我们几个凑在一起还挺和谐的，能一块迟到也算是缘分，干脆结个盟吧。”
　　我好笑：“什么盟？迟到同盟？”
　　赵硕笑起来：“对，就叫迟到同盟，以抵制老王体罚为目的的非官方民间组织，怎么样？”
　　周天翼翻个白眼：“够傻！不过我同意。”
　　大炮道：“有点意思，不过谁领头啊？”
　　王华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周天翼啦，他主意最多。”
　　周天翼道：“我不行，老王那里我已经是挂过号的不安定分子了，得找个老王印象不错的，这样才好迷惑对方，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顿时，面前一众人像看食物一样看着我，并伴着十分阴险的笑容。
　　我步步后退道：“这个……我还是不参加了吧，我已经光荣加入了中国共青团，作为一名团员，我要对组织忠诚。”
　　周天翼道：“没关系，我们都是五月的花海，你放心，我们绝不为难你做背叛组织的事，只要你同意，我们以后都听你的。”
　　我脑子一转：“真的？”
　　他们连连点头。
　　我叹口气愁眉苦脸：“唉，威信太高，真没办法，不过我有几个要求。”
　　姜胖子道：“什么要求？”
　　我看他一眼：“首先就是你，不许在教室吃早饭了，你吃着香，周围方圆几桌都得反胃。”
　　大炮哈哈大笑起来。我指着他道：“你还好意思笑？你和华哥每回搞完体训回来一坐，那味道，简直无法形容，我都要窒息了，你两要么洗澡要么出钱买空气清新剂，自己看着办？”
　　他两尴尬笑笑。
　　我又看向周天翼和赵硕，他两整齐的缩着脖子。
　　我道：“你两的问题，我们好像已经沟通过了吧，那什么什么姑娘和什么什么姑娘……”
　　赵硕道：“盟主，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一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我微笑的点点头：“知错就改，觉悟还是很高的。”
　　周天翼道：“这么说，你同意入我们的伙了？”
　　我故作矜持道：“看表现吧。”
　　大炮一脸八卦样，歪着身子凑过来：“什么姑娘啊？你们三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道：“既然是不可告人，你为什么还问？你不是人啊？”
　　大炮哼哼道：“不说我也知道，这方面我一向看得很准，谁对谁有那么点意思肯定逃不过我的眼睛，童非，你要可小心了。”
　　我冷笑两声，正准备反驳，下课铃响起来，赵硕把书一摔：“总算解脱了，回教室回教室，我腰都站疼了。”
　　大炮却忽然神神秘秘碰一下周天翼，下巴一扬：“你看那是谁。”
　　三班教室门口，几个女生走出来，被拥簇在中间的一个，长发披肩，穿着百褶长裙，也正定住脚，朝我们望过来。
　　大炮拍拍周天翼：“陈安曦看着你呢，还不过去？”
　　我听这个名字心一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安曦姑娘。
　　周天翼倒很坦然，头扬一扬，微笑着和她打个招呼。我心里哼哼，大尾巴狼装含蓄，笑得这么文质彬彬，骗谁呢？
　　美女也点头笑笑，直直走了过来。
　　王华抚着心口道：“来了来了，她走过来了，我心跳怎么这么快啊。”
　　姜胖子则直接吞了吞口水，一脸看见肉包子的表情。
　　我十分嫌弃的摇摇头，这群没出息的人，看见美女也不知道矜持，哈喇子流了一地，我恨不得每人递张卫生纸。
　　转过脸，美女已到了跟前，她笑着对周天翼道：“又犯事啦，快求我，求我我就不告诉林阿姨。”
　　她语气亲昵，笑靥如花，看着和周天翼关系十分要好。我忍不住探究的看着她，果然长得很是勾人，大眼弯眉，樱桃嘴，标标准准的美人样子，但在我看来是太规矩了点，总觉得比起许朝露差点韵味，这校花的名号给她，倒有点过了。
　　周天翼微微眯了眯眼，低下头再抬起来却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道：“我不过是迟了个到，不用说到她那里去吧。”
　　听他的语气没有半点热情，美女脸上一僵，我心里顿时相当欢快，但欢快的同时又很纳闷，先前大炮怂恿他的时候，并不见他有什么抵触，甚至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这时却又这幅态度，真叫人难以捉摸。
　　陈安曦涵养良好，微微顿了顿又笑道：“我开个玩笑而已，又不会真去说，你怎么还认真了。”
　　周天翼表情仍不太好，大炮忙道：“你是陈安曦吧，久仰大名啊，周天翼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陈安曦端庄的笑了笑，眼神扫过我们，又多在我身上停了片刻，那一双娇矜的眼睛，眼波流转，看得我十分不爽。
　　我假装对她的目光毫无感觉，看着周天翼道：“你们聊，我们先回教室了。”
　　赵硕也笑道：“就是，我们一群人围着，人家两个人都不好说话了。”说着便拉了痴傻的姜胖子和半痴傻的王华往教室走。
　　大炮也赶上来道：“开始站在三班门口，我就预感有好戏看，怎么样？不出我所料吧。”语气还带着看了热闹后的得意。
　　我不以为然：“什么好戏，不就是认识的人说两句话，至于激动成这样吗？那个陈安曦也没有传说中漂亮嘛，不过是打扮过了的，看着光鲜而已。”
　　大炮笑笑：“你这话听着怎么酸不溜秋的。”
　　我回头瞪他一眼，作势要拿书砸他，余光里周天翼和陈安曦还站在原地。周天翼微微颔首，垂眼听她说话，显得谦逊礼貌。陈安曦依然笑着，长发垂在肩上，裙摆被风吹起来。
　　我心里没由来涌起阵酸涩，像是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东西。
　　陈安曦忽然侧过头看向我，我忙别开眼，一瞬间竟有些仓皇。那道目光直到我转过身似乎还贴在我背上。
　　女人的直觉常常毫无道理但又准确得可怕，对于陈安曦，第一次照面我便有了敬而远之的念想。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想到，有些人是你无论怎样都避不开的，她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便定要叫你懂得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