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二十四章 ...
-
众人用过午饭后,都有些说笑不动了。午后熏热的风懒洋洋吹拂,禽鸟娇嫩婉转的在高高的枝头鸣啭着,夹杂着林木间一两声拖长了调子的蝉鸣。一种困顿的倦意浅浅蔓延开来,董太太并有些年纪的先生太太们都去薛家客房午睡了,绿茵地上只剩了一帮年轻人。谢莞见状便提议道:“老是说笑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提提神。”众人自然纷纷附和。
游戏规则很简单,由一人背对唱歌,众人传花,歌声停时手中有花之人便要出来表演节目。下一轮就由持花之人唱歌,依次轮换。表演内容不限,但持花人必须与一位异性搭档表演,女士可以任意指定一位男士,而男士则要先取得女士同意。
在场男女几乎都未结婚,又正是向往恋爱的年纪,对于与异性接触总是好奇又跃跃欲试的,众人这下才都真正兴奋起来了。既然是谢莞提出来的,这第一位负责唱歌的人便由她担任了。谢莞也不推辞,大方走上前背对众人而站,那位方脸的王小姐折了一枝绣球花回来,至此游戏便正式开始。
几轮玩下来,气氛渐渐热烈。拿到花的人不多推辞,站出来或羞涩或直爽的邀了心仪异性一起表演节目,或合奏,或联句,或对舞,尽情展示自己的才艺。
又一轮开始,歌声停,那一枝粉白的绣球花正好传到了威廉手里。作为在场唯一的洋人,又是这样俊朗英挺的长相,可能他自己专注于和薛鸿霖等人的交谈并没有发觉,其实从他踏进茶话会的草地起,明里暗里众人对他的关注并不比对薛鸿霖和孔繁嗣的少。现在看到这样的情形,除了已有心仪对象的,其他少女都有些隐隐的兴奋,只是有些自恃清高竭力不表现出来而已。
“秦,我能请你和我一起表演吗?”秦蔓芸看着毫不犹豫直接走到她面前发问的高大男子,有些意外。不过她转念一想,威廉在这里相熟的只有她和薛沁,薛沁更害羞些,威廉找她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于是也便答应了。或许是错觉,在威廉对她发出邀请的瞬间,她好似听到了身边众多少女失望的叹息声。
众人都知道威廉是来自美国的富家子弟,几个月前从沿海城市一路游历到南城,目前受薛鸿霖邀请住在薛府教授芘雅诺,于是纷纷猜测他今晚也许会表演这个。谁知威廉招来等在一边的黑衣侍者交代了几句后,那侍者却拿上来了一把梵婀玲。确实,如果要弹奏芘雅诺的话,那乐器体型庞大,搬运不易,未免太花时间了些。只是谁也没想到,原来威廉不止会一样乐器。秦蔓芸只觉得周遭原本平静了些的少女们又开始兴奋躁动起来。
与一身燕尾礼服的金发青年越过人群并肩而立,秦蔓芸有些许紧张,威廉却依然镇定自若。就像平日上课时一样,他的目光温柔的笼罩着她,也安抚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像阳光下浮冰尽融的大海,温暖深邃。只见他抬手将琴身架于左肩,右手执弓弦,意态闲闲,起落间便是一串悠扬轻快的琴音倾泻而出。那调子……不正是她偶然哼过一次的那首歌吗?来不及细想什么,曲子已经进行到了她该开口的地方了。
“……
摇过蔷薇花丛
不要惊走了花丛里飞舞的蜜蜂
让我们摇进那无际的碧空
静静渡过虹的桥
穿过烟雾重重
让我们擒住那无言的西风
要它帮著我们
找回失去的梦
……”
最后一个字消失,梵婀玲的余韵还在空中回旋。众人纷纷鼓掌称赞起来,秦蔓芸有些不好意思的回到位子上。薛沁开心的凑过来:“秦姐姐,想不到你唱歌这么好听。”“不是这么回事,都是威廉的琴拉得好。”秦蔓芸连忙解释。平心而论她的嗓音条件只是一般,但胜在声音柔和清澈,这首歌难度也不大,又有威廉精湛圆融的技艺烘托,这才显得她唱的不错。
说话间,下一轮游戏已经开始,秦蔓芸听到人群间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回头望去,原来是谢菀终于拿到了花。大家都知道谢菀爱粘着薛鸿霖,此时早已有不少人拿眼偷偷觑着薛鸿霖了,只是碍于他一贯的冷脸才不敢明着闹他,更有好事的遥遥往秦蔓芸这处看过来。然而谢菀的行事再次出乎大家意料,她笑着伸出圆润白腻的手腕子,葱段般的食指在人群中胡乱一点:“你,对,就是你了。”她今日穿的依然是两截式的中式襦裙,只是裙子是最近流行的百褶样式,衣袖也做短了几分,与舞会初见时的男装打扮,仿佛特意藏起了她眉目间的英气锐利一般,显得柔和近人了起来,眉目间少女的清丽显露无疑。此时她那一截露出来的皮肤在阳光下白的简直能反出光来,被她随手点到的那个青年颇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的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做出听凭差遣的姿势。众人只见那个青年听了谢菀的话脸色一变,满脸为难,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拒绝,便知道一向作风大胆的谢菀又想出什么新奇有趣的点子了。
果然,谢菀笑吟吟的上前站定,略一提气,便开口唱起一首洋文歌来,这并不出奇,在场之人几乎都学过洋文。出奇的是谢菀身后那个青年,他本是呆立着,等谢菀唱了几句了,他仿佛也下定了什么很大的决心,眼一闭,竟然围着谢菀跳起了芭蕾舞!那青年身量高大,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偏偏跟秦蔓芸似的,跳起舞来浑身僵硬,何况是芭蕾这种对形体优美特别强调的舞蹈呢,别说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了,简直成了落入网里拼命挣扎的落汤鸡,真是说不出的滑稽。众人也似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全都笑的前仰后合,正在喝茶水吃点心的几位无不跌落了手中的茶盏糕点,或是被口中的茶水点心渣污了袖口衣襟。偏偏谢菀却对近在眼前的青年视而不见般,依然自顾认真唱着歌,一个调子也没有乱。于是乱七八糟跳着舞的青年和一本正经唱着歌的谢菀这样奇异的对比组合又让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人群中的秦蔓芸本来也和薛沁笑成一团,渐渐却有些笑不出来。众人的注意力大半被那个青年的舞姿吸引走了,只有她被谢菀的歌声所吸引而一直特别留意着。谢菀唱起歌来不同于平日说笑时的清脆爽利,倒是有些低沉醇厚的,此时听起来便似深情款款的倾诉着什么。而她一直望着的方向,那里坐着薛鸿霖。秦蔓芸忽然不敢去细想脑中一直便隐约存在的猜测,也不敢辨认薛鸿霖此时的表情。身处在开怀大笑着的人群中,她却像是单单被欢乐的气氛隔离开来,茫然的无措着,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和气愤。
气氛正是大好,天空却骤然落了雨,初始只是寥寥几点,转瞬间便酝酿出了瓢泼大雨。这几日这样的阵雨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也不以为意,纷纷拿起随身物品避到最近的湖光榭中。各自重新坐定后掏出随身巾帕互相擦拭着,说笑几句,只是方才的热闹被雨一冲,终究是找不回来了。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也是停不了的,湖光榭外雨落个不止,湖面笼起一片烟。湖光榭中的众人不知为何渐渐停了说笑,只是呆望着,一时陷入了沉寂中。
秦蔓芸坐在湖光榭的一个角落里,方才雨变大的时候她反应慢了些,落在了人群后面,很是淋了些雨,此时身上的衣服湿了很大一块。她正习惯性的要去寻薛沁说话,却发现薛沁早已被人群冲散,此时坐在她身边的竟然是五姨太阮怜珠。而薛沁在湖光榭另一头,挨着薛鸿霖乖乖坐着呢。不再看薛鸿霖另一侧的谢菀,秦蔓芸垂眸,掏出手帕,慢慢擦拭着沾染了雨水的头发和衣服。她身边那位娇媚美人阮怜珠在今天的茶话会上安分的出奇,有人找她说话她一概敷衍几句,中午虽没有提前离场,却也没有参加到众人随后的游戏中,一整天都只是这样慵懒的靠坐着。秦蔓芸刚开始还替薛沁提防着她,怕她又要做些什么事出来,谁知原来这次阮怜珠是冲着她来的吗?
五姨太不出声,只是斜签着身子靠在临湖的美人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手中团扇,好似对湖光榭外的雨景很感兴趣似的一直望着。在对传说中的名媛阮怜珠耗尽了原本的好感后,秦蔓芸也不想开口搭话,便自顾低头擦着水珠。谁知她无意间一抬头,却正对上了身边人的目光。五姨太的五官极美,一双眼睛更像是两颗黑水晶嵌在了一汪碧波里,然而却是太黑了些,也太冷,乍一看总令人心惊。秦蔓芸一直以为五姨太是在看雨,其实她早借着看雨把秦蔓芸细细端详了几遍,此时也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没什么情绪的冲着她微微一笑。秦蔓芸无端有些不自在起来,却听那个慵懒的美人忽然举着帕子俯身过来:“看样子薛沁没告诉你谢菀的娘与薛司令不是亲兄妹啊。谢菀叫薛鸿霖一声表哥,你就当真了,可真是年轻天真。”最后几个字被五姨太酥媚入骨的声音拖得老长,偏偏又压得极低,并没有其他人能听到,外人看来仿佛她只是好心的要为秦蔓芸擦拭一般。
秦蔓芸一阵心惊,原来五姨太一直是在注意着她的吗?是为了薛沁?五姨太慢慢缩回身子,又恢复成了方才那样慵懒的形容,只是唇边的笑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思绪纷乱间,秦蔓芸忽然福至心灵:“你你是在嫉妒我?”话音刚落,秦蔓芸清晰的看见对面人的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我嫉妒你?等你成了南城名媛再说这话吧!”阮怜珠的声音里有种掩饰般的尖刻,拔高的音调甚至引得旁人都看了过来。
秦蔓芸愈发肯定自己说中了,看着五姨太失态到有些狼狈的侧脸,她心底只有一种惨然的胜利感,更多涌上来的却是荒诞的凄凉感。所有人都深信,薛鸿霖爱她,爱惨了她。而她若是默认,便是炫耀他赐予的爱情,而她若是试图辩解一二,便又成了不知满足。从来没人为她设身处地的想过,纵然薛鸿霖真的爱她,那么她也是有权利选择拒绝这份爱的。更何况,她清楚的知道,她对薛鸿霖也许是有那么些意思,薛鸿霖却从始到终是不爱她的。又有谁知道,仅仅为了这一份虚拟的爱,她自来到薛府,无辜受了多少委屈,又承受了多少或明或暗的恶意。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薛鸿霖是众人眼中的英雄人物,而她秦蔓芸,只是一个幸运的被莫名挑中的平凡女孩而已,即使放在故事书中,她也只配占据少少的几章,出现只为彰显故事主人公的深情和专一。
这一刻,秦蔓芸觉得,她是恨薛鸿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