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唐]金缕衣》郢北

7、七

　　唐无乐不在的这十几年里，内堡的偃甲机关制造由暗转明，重新交还给了唐无寻。这两兄弟以毒药成名，但是对机关的领悟和兴趣不分伯仲，唐无乐醒来之后，无寻的木鸢从龙门飞回唐门。

　　拆信的是唐无影。无影门主把纸卷从木鸢肚子里取出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此刻总算把纸卷展平了，瞥了眼还床上的唐无乐。

　　唐无乐：“看个屁，念！”

　　唐无影对着信纸四平八稳道：“犹冀苍雁赪鲤，时传尺素，清风朗月，但寄相思，搦管操觚，声泪俱咽……”

　　唐无乐火了：“咽个球，他肯定不是这么写的。”

　　唐无影决定还是不掺和在这两兄弟之间了，一言不发把信纸搁在唐无乐跟前让他自己看。纸上泼墨淋漓一行大字——瓜货你居然敢睡到现在才醒！！看老子回来不收拾死你！！！

　　最后一个你字最后一点一口气拖到纸张边缘尤不解恨，再拖回来，勾个狰狞的黑圈，力透纸背，一字一雷霆，声声在耳。

　　唐无乐哼一声，把信纸团个团就往窗户外面扔，然而气力不够，纸团轻飘飘飞了一半往下掉，最后羞答答地趴距离床沿不过一尺的地板上。唐无乐盯着那纸团，眼里火气分分秒秒往上蹿，唐无影弯腰去捡，唐无乐一声暴喝：“你敢？！”

　　唐无影只得再站直起来，转身看着自己表兄，无奈道：“我不敢。”

　　唐无乐吼道：“过来！”

　　唐无乐只得再过去，一边坐在床边一边挫败地想，江湖几大门派里到底还有没有跟我一样憋屈的门主了。心酸。不服。想辞职了。

　　唐无乐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狠狠盯着他，唐无影被他盯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忍不住了，“无乐哥你有何指教我谨遵吩咐义不容辞肝脑涂地。”

　　总之先把漂亮话搁在这儿。

　　唐无乐屈尊纡贵地点点头，以一种准备大赦天下了尔等草芥还不快感激淋涕的口吻，终于缓缓道：“你去给我弄套绑骨机甲。”

　　唐无影一愣。“可是……”

　　唐无乐大怒：“一个唐门门主连套绑骨的机甲都拿不到？！要你何用！！”

　　唐无影：……我现在就地让贤给你看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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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终究还是拿了一套过来。叶凡过来的时候隐隐看见林间有个人影正借力从一株竹子上方跳下。动作很生涩，但是落点很好，颇有技巧性。他疑惑了一会，感觉一种荒诞的熟稔在那动作里潜藏着。下一瞬间那人影旋身下来与他对上了视线，叶凡呼吸猛地一滞，心跳骤然缓了半拍。

　　居然是唐无乐。

　　本应该仍在床上躺着连手指都抬不起几寸的人，此刻从几丈高的竹林上方跃下，看见了几丈外的叶凡，眼中一道寒光疏忽而至，如刀锋出鞘再迅速隐在了雾中，身影电光火石般向着侧方横过，只留了一道墨蓝色的残影。

　　杀气箭矢一般破空而至。叶凡本能地侧身避过，再定睛时候已经将重剑立在身前，手臂一展，剑气迅速聚敛，脚下草茎被懒腰割断，飞在半空被绞成碎屑，一只箭矢直冲进来，被刀刃一般的剑气截断，半空里颤了颤，骤然爆成尘荠，如幽魂的一声尖啸。

　　第一支。

　　叶凡感觉一种久违的热切正如滚烫的潮水一般迅速侵蚀五脏六腑。那种命悬一线的、棋逢对手的、可以放手一搏并因为能够从这过程中毫无保留彻底暴露恨意与戾气的快感正如潮水一般迅速回到这身体里面。第二支箭的尖啸从正上方如雷霆贯落，叶凡按云纵跃，半空中剑刃在不过半指宽的箭矢上一侧，竟是借力从刁钻的角度斜出避开；箭矢偏转了方向，落地前颤了一颤，轰鸣一声炸出绿色的烟雾来。

　　还早得很。

　　烟雾甫落，箭矢落地之处如一粒种子千百年时光缩成一瞬，锁链尖爪倒刺荆棘如根茎枝叶迅速向外蔓延。叶凡看了眼已经无处落脚的林边空地，脸上显出了然的笑意，往后一步，退到了竹林之间。

　　潜伏已久的连弩立刻运作，夺命箭矢接连不断。叶凡蹑云提重剑直削过去最后，轻剑反插腰侧，左手一翻一立，将机弩射出的最后一只箭矢按在臂弯之中，四指横削，箭矢便从自己手中飞出，“夺”一声插在几丈外的一株青竹中间，去势不消，青竹中箭处一声脆响，爆裂开来，上半截直接倒下。

　　然而身边被用重剑破坏的连弩“呲”一声轻响，泥土之下的毒刹机关因为剑气被触发，毒雾立刻旋出。叶凡紧盯着之前倒下的竹子边缘，竹叶倒下之时沙沙作响，一个身影从内里显现出来，浮光掠影，稍纵即逝。

　　还不够。叶凡心想，但已经足够抓到你了。

　　这是新的攻击策略。最开始血脉贲张的畅快感开始跗骨，跟唐无乐这种人打总是让人恨得牙疼又有趣——刺客的聪明之处在于对周围环境的绝对掌控，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帮手，一花一叶都是延伸的手足，一举一动都是几十步计划中的一元，计算得分毫不差，如同恶劣的少年给蚂蚁布置了一个砂糖和盐晶的迷宫，看着它们在里面缚手缚脚又妄图挣扎。

　　想要破掉这种如泥潭一样会把人越陷越深的攻势，一部分是需要顺着对方的步调走，让更多东西暴露在眼前；另一方面，找到合适的机会，强行在这迷宫里破开一道口子就行了。

　　在刺客浮光掠影的瞬间，叶凡酝酿已久的鹤归终于有机会出手。理论上来说他不可能“看见”唐无乐在哪，然而他从少年时期就跟这个刻薄可恶而又聪明的家伙纠缠着打了少说百余次，一些东西刻骨铭心。

　　眼睛看不到，还能听；听不到，索性就凭感觉。

　　剑刃落下既有质感，一个人闷哼了一声，虚空里被直接击飞出去，半空中显出了身形。叶凡手里的四季已如离弦之箭，然而一瞬间对上了唐无乐眼神，心底猛地一滞。

　　唐无乐似乎也已经等着此刻多时，显出个讽刺而血腥的轻蔑笑意，手指一动，穿心弩近距离脱匣而出，虎啸而至。叶凡吃了一惊，气息流转间速度极快，手上反射性横剑而出，四季夕照，连绵纵起，几十年修为沉淀之下，将剑风都转为利刃，以攻为守，强行再进一步，手臂割裂的同时，耳边“咔”一声脆响。

　　叶凡再进第二步，剑气一瞬间消散了。唐无乐身后几株竹子挡住了他去势，然而叶凡剑气破坏了他身上的一些镍片机簧，用来支撑的铁板已经断裂了。

　　唐无乐低头看了眼自己右臂，左手把机匣从锁死的右手机甲里抠出来，没能抬起，撑着支在自己身边，抬头看着叶凡，眯起眼。

　　叶凡血脉里那些贲张如滚烫洪流的东西正迅速消散。他皱眉看着唐无乐身上那些东西，猜测它们就是唐门内堡曾经试验过的绑骨机甲——一种借助外骨骼的机械力量提高人的力量和敏捷度的东西。因为机械摩擦和齿轮转动时候必然有声音，不方便刺客隐藏行迹，所以绑骨机甲一直处于试验品状态。看这样子，唐无乐是找唐无影硬要了一套出来。

　　“你不能再用这个了。”叶凡走近一步，缓缓道，“如果你一直依赖机械，你自己的身体永远都不可能再恢复了。”

　　唐无乐仍是眯着眼。他额头上有道崭新的淤痕，大概是刚才被哪棵竹子撞到。

　　……十几年前的唐无乐绝不可能把自己搞这么狼狈。叶凡又看来一会眼前这个人，觉得血脉里那些鼓动雀跃的声音不仅消失了，而且还留了荒谬冷寂的滋味在里面。他自己五年前有幸与可人交手，没赢，输了半招。这事唐无影知道，唐无寻知道，而唐无乐已经错过，并还被自己过去的时间桎梏着，就算能够恢复，十几年时间如洪流，带走的不仅仅是武功上的差距。

　　“唐无乐。”叶凡缓慢道，“你没有机会再打赢我了。”

　　从自己少年时期始终依依不饶欺压着他的人仍是眯着眼，嘶声道，“滚开。”

　　叶凡伸手弹了下重剑，剑气再起，一瞬间割断来了唐无乐腿上的外骨机甲。唐无乐脱力差点直接跪下去，伸手猛地一撑，摔在一边，抬头紧紧盯着叶凡，眼里一片撕裂般的血红，如困兽般狰狞：“滚开。”

　　叶凡半跪下来，呼吸如被泥潭陷入般沉而涩重，低声道，“唐无乐，你……”

　　“咳。”

　　叶凡和唐无乐扭头，唐无影正踩着满地狼藉走过来，好像走在自家院子里正常，身边断裂一片的竹林根本不存在一样。他走到一丈外站定了，指指身后。

　　“叶雪回来了，唐小婉做了一桌好菜，已经等得快凉。”唐无影耸耸肩，“让我过来问问你们午饭到底还吃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