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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蒂娜在牛圈外又遇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外乡人。
      男人的脸色一如第一次见面时那般惨白,黛青色的阴影在他的眼下堆积,看起来似乎像是从出生后就从未睡过一次好觉那样疲倦。
      似乎是察觉到了蒂娜的眼神,原本是俯身为小花鼻检查身体的外乡人直起了身子。他回过头来,似乎是想对她露出个微笑,却在嘴角伸展开前的最后一刻想起了什么,又抿了回去。脸色一贯很差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水槽边站起来,褐布衣服下的身形似乎比刚来村子时更瘦了。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蜂蜜糖,蒂娜记得那是上个月他治好了村北的里克大爷家的病牛后,他们家从镇上卖牛回来的大儿子送给他的,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给蒂娜一颗。
      “吃吗?”男人弯腰对她说,虽然脸上没有笑容,但声音却温暖柔和,像蒂娜前年大雪时死去的哥哥。

      一丝淡淡的愧疚在蒂娜的心里蔓延开,她曾经讨厌外乡人的笑容,连同他的存在一起。

      “你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曾经有一次,蒂娜趁爸妈和村长大叔都不在场时这样对外乡人说道。对方愣了愣,脸上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尴尬地凝固在原地,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小丑般可笑。良久后,外乡人才挠了挠头,低头小声道:“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我。”
      那是蒂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外乡人主动提及自己过去的事。
      后来他便不怎么笑了。
      蒂娜总担心爸妈和村长大叔会不会发现外乡人的这一变化,进而责怪她的莽撞无礼。但幸运的是,外乡人在一天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总和病了的牛群待在一起,只在夜幕降临后才摇摇晃晃地踏进村里唯一一家酒馆,独自抱着一杯最便宜的啤酒发呆,直到酒馆打烊才回到寄宿的牛棚里睡觉。
      除了治疗病牛,他几乎不与村里的人说话,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告诉。蒂娜曾听爸妈悄声谈论过,要不是村长大叔的阻止,村里的人本准备在他醒来后就赶他离开。当然,那都是在发现外乡人能治疗牛瘟之前的事了。

      村北常往镇上跑的麦卡利大哥以前曾说过,在与这儿隔了六座山远的东边,有一座专门培养法师的城市。那里出来的人个个都身怀绝技,能凭空变出金子,能与动物交谈,甚至还能驱使地底的魔鬼做他们的仆人。在喝醉酒后,麦卡利大哥总爱向村里的女孩们吹嘘自己有个来自那座城市的朋友,只要交给他一枚金币,他就能把它变多到塞满整间屋子,足以让村里最平凡普通的姑娘过上公主的生活。姐姐相信了麦卡利大哥和关于他朋友的故事,有段时间总爱在河边洗衣服时向蒂娜复述,那神乎其神的描述一次比一次精彩,每一个细节都在一次复述后变得更加具体,仿佛她亲眼见过。终于有一天,姐姐抵抗不住金钱和传奇的诱惑,在一个大雪深及膝盖的冬日和麦卡利一起私奔了。那是一个比往年都要冷的冬天,蒂娜瑟缩着躲在毛毯下,听勃然大怒的哥哥不顾父母的阻止骑马往东,想要追回姐姐。

      但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回来。

      春天又回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在安卡草原的腹地找到了哥哥的马鞭和麦卡利大哥的靴子。爸妈叹息着流泪把马鞭埋进了地下,告诉那时还年幼的蒂娜他们都去了远方。
      “有多远?”蒂娜曾追问:“比麦卡利大哥说的东边那座城市还要远吗?”
      她从来没有得过答案。

      牛瘟出现后,关于法师的传言又一次在村子里兴起。起先几个月还只是隐隐约约地有人私下里议论,而当里克大爷家最健壮的种牛也倒下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冲到村长的家里,求他去城里请一位法师来治病了。
      蒂娜也是在那时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法师不仅仅只是指穿着奇形怪状的长袍会变法术和喷火的江湖骗子。有的法师能够治病,他们在遥远的那座城市里学习了治愈的神术,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他们轻轻贴上,就能明白病因,配好药草。但那些人通常聚集在大城市为贵族服务,在这偏僻贫穷的乡下,上哪能找到这样的人?
      村长试了好几次,但不管是寄给领主大人还是埃德拉行会的委托信都如巨石沉入大海,除了换回几句斥责外没有一点帮助。村里的牛一头接一头地死掉,那段日子是那么的难熬,就连平日里最快乐的人都只会叹气沉默。如果再找不到治疗牛瘟的办法的话,早晚全村的人都会饿死。
      直到有一天,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男人摔倒在村口,蒂娜向来好心的父母将他接了回家照顾,尽管家里的口粮快要喂不饱三个人。
      男人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的时候,蒂娜看到他在牛圈里贴着一头前几天病得站不起来的小牛说话。外乡人一手搂着小牛的脖子,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耳朵,轻柔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出,像一支不知名的安眠曲。清晨的太阳从他的身后升起,浅金色的阳光给他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意。
      蒂娜恍惚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直到数年后,她在圣锡尔大教堂的穹顶下终于见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彩绘——那是根据大法师降下奇迹治愈大地的那一段传奇来创作的。
      再后来,在蒂娜家的牛全部病愈后,村里陆续有人开始请这位不知名的异乡人为自家的牛群治疗。人们开始善待他,尊敬他,称他为“治疗师”甚至是“法师大人”。对这个小而贫穷的村子来说,男人是最接近于他们想象中那座繁华而传奇的城市的存在。

      但外乡人却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是“法师”。

      “我只是和他们聊天,”有一次被盛情难却的村民们逼急了,他解释道:“我只是告诉他们好起来的办法。我不是什么会治愈术的法师。”
      “我不是法师。”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甚至是在睡梦里,不知是要向谁证明,不知是要说服谁:“我不是。”

      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所有的牛都痊愈了。村民们对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兴趣也越来越淡,偶尔还会有人请他去自己的草场,为可能出现的疫病做点预防,但更多人都为不用再多花额外的钱而感到庆幸,尽管男人收取的费用微薄到不值一提。
      初夏开始的时候,男人在村里成了没用的存在。由于他始终抗拒与人交流,他那突然的到来和神秘的过去开始在村里兴起谣言。谣言越传越盛,甚至开始有人将牛瘟怪罪到他的头上。某天傍晚,一个因为牛瘟而损失惨重的醉汉撞开了蒂娜家的家门,扬言要“会法术”的男人将他死掉的牛都复活过来,否则就要将他赶出村去。自那天之后,外乡人便拒绝了蒂娜父母的挽留,独自一人住到了村里废弃的牛棚中去了。尽管蒂娜时常按照父母的嘱托带着面包和奶酪去看望他,男人却依旧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

      “我要走了。”在将蜂蜜糖递给蒂娜后,外乡人突然开口道。
      蒂娜对这个决定并不惊讶,但却仍然有些小小的难过伴随着愧疚出现。
      “去哪儿?”她问道,蜂蜜糖的甜味在舌根变成苦涩:“什么时候走?”
      “去东边,在你吃完这块糖后。”苍白的外乡人笑了笑,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练习了很久,这个笑容怎么样?”
      尽管那笑脸还是一如既往地僵硬难看,蒂娜却少有地说起了违心的谎话:“好多了,真的。”
      男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手放到了她的头顶,轻轻地拍了拍,像曾经抚摸每一只生病的小牛那样轻柔慎重。
      眼见他收回了手准备就此离开,蒂娜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问题:“你……真的是法师吗?”
      “我曾经是,”在长久到蒂娜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沉默后,寡言的外乡人终于开口了:“直到我做错了一件事。”

      他背对着蒂娜挥了挥手,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他是那么的苍白,以至于蒂娜以为落日的余晖能穿透他的身体。
      女孩眨了眨眼,在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有个金发的身影紧随男人的身后,那人回过头来,血红的眼睛如冰般直刺进她的灵魂,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又眨了眨眼,金色的身影如幻影般散去,夕阳下只余男人孤独的背影。

      蒂娜一直看着他,直到他走出了她的视线,然后她回到了家里。
      五年后,她去了“遥远东边”,在那座她童年时憧憬的圣城中生活学习。再后来,她成了一位法师,搭档过性格各异的同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冒险,走过了千奇百怪的土地,直到爱上一个人,再次回到家乡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七十五岁时,蒂娜平静地在童年最爱的壁炉前的躺椅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个十岁时在夕阳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似乎早已消失在她的记忆里,但蒂娜知道,他的法术从未离开。

      六十五年来,纵然大陆上瘟疫横行,她从未生过一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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