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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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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入户,中庭映照得如同积了千堆雪。
“孔明可曾想好应对之策?”鲁肃忧虑地看他。
“见了周郎再说吧。”诸葛亮笑得风轻云淡。
“你……你还真是不急啊,之前那班腐儒已来过,万一公瑾也被说动则东吴危矣!你家主公也好不到哪里去!”鲁肃本以为他胸中已有对策,闻他此话,顿时急得跳脚不已。
“据子敬来时所言,周公瑾断非那等目光短浅之辈,子敬又何急乎?”诸葛亮按下跳动的眉头,今日不曾推衍,不知为何心绪颇为不宁?
“你就等着急吧!”鲁肃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愤愤然推开门。
吱呀一声中,门是开了,只是推门的人却忽然僵在那里,站在门前进退两难。
“公瑾你这是……”鲁肃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张端正忠厚的脸刷地通红。
“子敬既至,何不进来?”一道动听至极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说话之人语调温柔若荷风举水,音色却清泠泠如泉水漱石,尾音悠扬似琴曲娓娓舒缓,悦耳处实乃平生所闻之最。
诸葛亮难得地对这人生出了好奇之心,欲待一窥这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公瑾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鲁肃是端方君子,这扑面而来的美色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视。
那人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道:“君子坦荡荡,子敬何必拘泥,还请进来。”
鲁肃看了一眼阶下微笑而立的诸葛亮,尴尬地道:“呃……不止是我,还有前来东吴游说的刘豫州之使者,他如今已至门前。”
诸葛亮觉得让人深夜带自己前来拜访是有些失礼,见鲁肃尴尬,很自觉地站出来,清咳了一声,朗声道:“孔明请见公瑾。”
门内那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是先生光临,久闻大名,请进请进。”
诸葛亮没有多作客气,步履闲适地进门来,他从鲁肃身边经过,留下鲁肃一个人还愣在门边。
等终于看见了那人之时,诸葛亮才知方才鲁肃尴尬的缘故。
因为,淡定如他,竟然也有片刻的愣神。
只见中天一钩新月,色如水银,而那人一袭白衣立在树下,却更胜天上之月,反倒衬得天上的那钩明月微显黯然了。
风神秀丽,色若桃花。
果然是如瑾如瑜的一个人。
只是……为何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瑜不知是先生至,未曾更衣,失仪之处还请先生不要见怪。”周瑜刚睡下,客人又来的急,他还没来得及更换衣裳,身上亵衣微微凌乱,一截修长的脖颈莹白得耀眼。
他知晓眼前轩昂飘洒的陌生青年正是诸葛亮,心中颇有赞赏之意,可被对方深邃的目光一注视,略感不自然之际又生出几分警惕。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各自心里的计较谋算,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但僵持也只是几息之间,片刻后,诸葛亮和周瑜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互相拱手作了礼。
看得一旁鲁肃好生茫然。
周瑜亲切地将诸葛亮和鲁肃迎入室内,叙礼完,分宾主坐下,谈及正事。
鲁肃最先按捺不住,问周瑜道:“今曹操驱众南侵,谈和与交战之间,主公难以抉择,故召回公瑾询问对策。公瑾之意如何? ”
周瑜看了旁边诸葛亮一眼,对他来意心下了然,却故意叹息道:“曹操以天子为名,其师势大不可拒。战则必败,降则易安。我意已决。来日见主公,唯有遣使纳降为上。”
鲁肃向来敬重他,不料却听到他这番言语,一下没反应过来,愕然道:“公瑾此言差矣!江东基业,已历三世,岂可弃于他人?伯符遗言,外事付托公瑾。当今正欲仗公瑾之力保全国家,为泰山之靠,为何反作懦夫之态?”
子敬忠厚,下次若有谈判之事,定要避开他才是。
周瑜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他被鲁肃的质问激得有些头疼,有鲁子敬在场,接下去的戏恐怕难唱。
然而外人在此,不演不行,他只得继续道:“江东六郡,生灵无限,若因吾主战而罹兵革之祸,他日众人必归怨于我,故而决计请降。”
但鲁肃仍然不识其意,急匆匆地接口道:“以公瑾之英雄,东吴之险固,岂可不战而降,曹操未必便能得志。”
周瑜当真被他噎得无话可说,鲁子敬你到底是哪方的人!
诸葛亮在旁一直忍着笑,周瑜分明存心试探自己,奈何自家人不解其意反来拆台。
看见周瑜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诸葛亮终于心有不忍,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惹得周瑜和鲁肃一起看向他。
周瑜颇有内伤之感,连诸葛孔明这外人都懂了,你为吾多年好友还不明白。
“先生何故哂笑?”周瑜决定不再去管鲁肃。
诸葛亮对上他的眼睛,心中起了几分掖揄,笑道:“亮不笑别人,笑子敬不识时务耳。”
鲁肃闻言愕然,自己与诸葛亮明明是抱着相同目的前来,他这时不帮着劝服公瑾也罢,怎么还反过来讥笑自己!
于是他愤然道:“先生如何反笑我不识时务?”
这鲁子敬真乃东吴一宝,诸葛亮觉得自己也要内伤了,笑得内伤。
“公瑾意欲降曹,极为合理。”他颔首不已,欣然赞同,只差没有鼓起掌来。
周瑜见他眼中尽是笑意,明白他也了然自己的意思,愈发赞赏,故意一拍桌案道:“先生果然乃识时务之士,与瑜竟是心有灵犀。”
鲁肃又急又气,不好向好友发作,只得怒气冲冲地质问诸葛亮道:“孔明,你为何也如此说!”
诸葛亮黯然地看了一眼周瑜,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曹操极善用兵,天下莫敢当。唯有如吕布、袁绍、袁术、刘表这等当世英雄,方可与之匹敌。如今其数尽被曹操所灭,再无人可挫其锐。独有刘豫州不识时务,蚍蜉撼树,落得孤身投往江夏,存亡未保。公瑾决计降曹,一来可以保全妻子,二来可以富贵长存。国祚迁移,付之天命,又何足惜哉?”
鲁肃一听此言,顿时红了眼,大声呵斥道:“你言下之意,是教主公屈膝受辱于国贼乎!”
他登时气极,站起身来,失望地瞪了一眼座中表情无辜的二人,重重地一拂袖子,大步流星地推开门出去冷静,以免再听他们窝囊之言塞心。
鲁子敬真乃忠厚老实人呐。
诸葛亮面无愧色地目送鲁肃出去,方看向主位上的周瑜。
周瑜亦没有挽留鲁肃之意,端坐未动,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诸葛亮,笑意浅淡,更显得容颜清美如玉,黑发未系起,云雾般委落而下,宽松的亵衣有些斜开,露出精致的锁骨,实乃赏心悦目至极。
诸葛亮见周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于是眉峰一挑,继续自己的表演,不紧不慢地道:“亮有一计,并不劳牵羊担酒,纳土献印,也不须亲自渡江,只须遣一介使者,用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曹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自皆卸甲卷旗而退。”
周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奇问道:“用何二人,可退操兵?”
诸葛亮沉吟了片刻,道:“江东失此二人,不过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而曹操得之,必然大喜而去。”
周瑜见他面色郑重,不似戏言,思索了一番,仍未想到江东有何二人能被他如此看重,奇道:“用何二人,还请先生明言。”
诸葛亮被他一双点漆似的美目紧紧地盯着,心中好笑,面上却毫不显山露水,道:“亮居隆中时,听闻曹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为铜雀。…………。操曾发誓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今其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乃为此二女也。公瑾为何不去寻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差人送与曹操,操得二女,称心满意,必班师矣。此范蠡献西施之计,何不速为之?”
周瑜见诸葛亮神色自然坦荡,似乎是真情实意地在为江东谋划,内心不免冷笑,道:“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
诸葛亮望着他,微笑道:“曹操有一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即能成文。操曾命其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
你隐居隆中却是消息灵通得紧,不过,大乔小乔她们么……你不知隐情想来激我,终究是自作聪明。
周瑜心中暗讽,又问道:“此赋孔明能记否?”
诸葛亮不动声色地审视周瑜,见他并无动怒之意,心中浮起一丝疑虑,缓缓道:”我爱其文采华美,曾窃记之。”
周瑜倒是来了兴致,他也曾品览过曹子建之文,却未听过此赋,故道:“试请一诵。”
难道是我猜错了?
诸葛亮疑虑更甚,心下转过千百般念头,面上神色不变,缓缓将《铜雀台赋》诵来。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独特的淳和沉雅,读起文章来抑扬顿挫,别有一番韵味,丝毫听不出谈判即将可能失败的紧张。
周瑜羽睫低垂,静静地听着,修长指头随着他吟诵节奏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心中亦自盘算。
罢了,总归是目的一致,陪你演完这出戏亦无不可。
周瑜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等诸葛亮读罢,方抬起眼眸,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指北骂道:“老贼欺吾太甚!”
诸葛亮绷紧了片刻的心弦随之一松,也急忙站起来,徉装不解地问道:“昔年匈奴单于屡侵我疆界,当朝天子许以公主和亲,如今公瑾为何独惜此民间二女?”
周瑜雪白的面皮上涌起一抹薄红,他咬牙道:“足下有所不知,大乔是孙伯符将军主妇,小乔乃是瑜之妻。”
诸葛亮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不确定周瑜此时发怒是否是真意。
但既然周瑜肯陪他演下去,不管是否真的发怒,事情也已经成了十之八九。
于是等周瑜说完,诸葛亮方作大惊之状,语气惶恐地道:“亮实不知。失口乱言,死罪!死罪!”
诸葛亮用他那张清俊出尘的面庞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委实违和到了极点。
周瑜眼中掠过一丝好笑的神色,明面上却怒道:“吾与老贼誓不两立!”
诸葛亮何等的眼尖,便是周瑜这一闪而逝的揶揄之色也被他看得分明,心中有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虚情假意地劝慰道:“事须三思,免致后悔。”
周瑜一时没忍住笑,眸色盈盈,光华流转,简直欲迷了看的人的眼。
知诸葛亮已然看破,他也不再装了,笑道:“我承伯符寄托,岂可有屈身降操之理?适才所言,乃是试探孔明耳,还请孔明勿怪。我自离鄱阳湖,便有北伐之心,即便刀斧加头,也决不易北伐之志。孔明既来,想必与瑜共有其心,望助一臂之力,同破曹贼。”
诸葛亮见他终于坦诚相对,清俊的面上现出微微的笑容来,仿佛云山雾罩的山冈终于揭开了那层朦胧缥缈的雾气,显现出本来的面貌,他极为诚恳地道:“若蒙不弃,愿效犬马之劳,早晚恭听公瑾驱策。”
周瑜也笑道:“来日入见主公,便议起兵。”
他口中说的是正事,神色却像是在和友人玩笑,眼眸弯起,墨玉的眼瞳浸润了迷蒙的灯火之色,便如同出水的明珠一般清透明澈。
两人一唱一和,作了这么久的戏,更似心有灵犀一般地大笑起来。
“公瑾累否?”
“此话应由瑜来问。”
“彼此彼此。”
两人响视而笑,眼中俱是惺惺相惜。
“瑜恨不曾早见孔明,否则必是知音。”
“难道现在不是?”
“然也,若孔明能弃刘而来我江东,你我共奉一主,成中原大事,岂不快哉?”
笑声一顿,气氛霎时沉了下来。
两人这才想起各奉其主,顿觉无趣。
诸葛亮轻笑道:“承公瑾好意,亮蒙主公三顾之恩,不忍弃之去。”
周瑜也笑:“是瑜失言了,适才之言,孔明切莫记在心上。”
他所指的诸葛亮自然心知肚明。
“天色已晚,怕不是再谈之时,孔明不便打扰公瑾安寝,还请辞去。”
“瑜当送孔明出去。”
“亮不敢有劳。”
……
等那人出门去了,周瑜方冷下脸来,望着诸葛亮离去的地方,良久,他冷笑一声,道:“弃与不弃,由你么?”
他却不知此刻诸葛亮也于某处回望,夜色使得他眼中神色更加琢磨不透。
诸葛亮静静立在那里,望着一个方向,轻叹道:“江东周公瑾,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弃不弃,自然在吾抉择。”
他想了想,忽然意味盎然地轻笑起来,踏着月色向驿馆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