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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雨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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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宁再见到张承德已经是八月的事情了,再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本当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在宫门口遇见牵着马与几位朝中将领说笑的张承德,唐宁倒真是颇为意外,却又不好意思上前搅扰。幸得张承德早看见了他,送走几位将领,转身向他走了过来。两人寒暄一番,都意犹未尽,索性无事,不如寻一处酒肆再叙,便牵马同行。唐宁却忍不住好奇,边走边问道:“子厚兄,你怎么……快到中秋,反倒赶到长安来了?”
张承德苦笑一声道:“说来惭愧,本来军中八月十五倒也有假,没想到月前南方传来消息,说是神策军和藏剑山庄又起了摩擦,还出了人命,天策府协调朝堂与江湖的关系,自然是当仁不让。”
“藏剑山庄与神策军又起了冲突?”唐宁似乎吃了一惊,停住步子讶然道,“我表兄探望我娘,昨日才到,却没有听他提起此事。”
这回倒是张承德有些讶异了:“你表兄?”
唐宁忙解释:“哦,其实,家母闺中姓叶,是西湖叶家旁支。我表兄是藏剑弟子。”
“原来如此。”张承德不由得笑起来,“或许是不愿多提吧,这次我去,也只是暗中处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张扬。”
“为何一定要子厚兄你去?”唐宁却奇道,“天策军中,家人正在扬州那边的将领,或者是家中无人的弟子,也可领这差事,子厚兄家中有老有少,家在洛阳……总归是不太方便吧。”
“哈哈哈,靖平这是,替为兄不平?”
唐宁脸上一热,咳嗽了一声道:“天策府事务,小弟不敢擅自评说。只是,猜测,胡乱猜测而已。”
张承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天策府虽然治军严谨,但也不是不讲情理的,只不过为兄早年调任的地方不少,认识一些朋友,与这次的神策将领曾为同僚,战场上,正巧救过他一命。”
唐宁闻言瞪大了眼惊讶道:“我以为,天策与神策一直不合。”
张承德却只是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两军都是国家栋梁,哪有什么不合?”
他这神色似乎意味深长,唐宁猜出其中几分味道,却不甚透彻,只是也闭口不谈此事,转而提了另外一个话头:“我虽然有藏剑的亲戚,却难得见上一面,竟然没见识过藏剑剑法。听说藏剑剑法独树一帜,子厚兄这次可见识了?”
张承德便也笑道:“藏剑山庄的剑法,我行走江湖,倒是早就见识过了,你若要听,我就一一说与你。”
长安城各处坊市平日本就热闹,如今时近中秋,自然是更繁盛了几分,两人顺着人流,一路笑谈,等进了崇仁坊,上了酒楼各自入席,话也还没说完。
“灵峰剑式中招数大都简朴无甚花巧,这‘鹤归孤山’一往无前,无人敢撄其锋。”张承德说至此处,才抬起酒盏饮了一口,“江湖大都说‘风来吴山’是灵峰剑式中最为刚猛的招式,不过依我看来,还是这一招去则不返的‘鹤归孤山’更有气势!”
“藏剑灵峰剑式我也听说过,不过听他们所说,这一套剑法远不如秀水剑法来得灵动精巧,可为何听子厚兄说起来,倒像是比秀水剑法更强的意思?”
“灵峰剑式讲究的是大巧不工,一力降十会,自然要比秀水剑法更加凶狠一些。”
张承德一言既罢,唐宁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有人笑了一声,懒懒道:“一孔之见,也敢拿来卖弄,小郎君,你要是听了他的,就错了。”话音落下,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位笑吟吟的黄衫公子。唐宁还未怎样,张承德已经站了起来,一步踏出去,差点将桌案掀了也不顾,只大步走到那黄衫公子面前,伸出手去,却又只停在半路,最终只是笑了笑,温言道:“这次去藏剑没有遇见你,没想到你来了长安。”他顿了顿才又接着道,“我说的这些,不也是你教的吗?怎么又说我错了?”
那黄衫公子只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接着绕过他走到唐宁面前,唐宁也站了起来,却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两个人,直到张承德也转过身来,才猛一激灵,大喊了一声:“你们认识?”
张承德也愣住了,指着另外两人道:“你们,也认识?”
那黄衫公子转头看着张承德,指着唐宁眨了眨眼:“这一位,是我家小表弟。”
一番混乱过后唐宁才想起唤来小二添了席,黄衫公子叶行也不推迟,揽袖坐了,给自己舀了一杯酒,却也并不急着举杯,只把酒盏放在案上,笑着问道:“我听姑母说,我这个小表弟只在长安为官,入朝也只一年,你们怎么认识的?”说着看了一眼张承德,唇角挑起一边,“是不是你看阿宁年纪轻,刻意接近?”
唐宁大声咳嗽。
张承德闻言苦笑:“阿行,你这话说得如此防备,好像认识我是什么坏事一样。”
叶行哈哈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涎着脸到处勾三搭四。”
看自家表兄说得越来越不像话,唐宁赶忙插嘴:“咳咳,我和子厚兄,是因为阿冀认识的。”
叶行倒是愣了愣,支着下巴看向自家表弟:“你说那个阴阴沉沉不爱说话的小子?你还跟他一块儿玩?”
唐宁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忍不住就大声反驳:“表兄你!”说到这里看见叶行那一脸满不在乎的笑,突然又觉得无力,只能底下头哼哼道,“表兄你说话能不能留点儿情。”
叶行微笑道:“我说的也不是假话,那小子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光看人不说话,谁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你俩性子半点也不像,到底是怎么会好成一个人的?”
唐宁瞪着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阿冀是个老实人!”
“哈哈哈,老实人!”叶行大笑道,抬起酒盏一饮而尽,“你真行!”
“喂……表兄……”唐宁无奈,他当然知道陈冀不是个老实人,可他总也不能顺着叶行承认阿冀是个一肚子坏水的闷葫芦吧?
叶行出身藏剑,也是个江湖人,可今日不过是出来走走,也没想着动武,只在腰间挂了一把不离身的长剑,身上穿的也是广袖长袍,他长得文气,肤色极白皙,微挑的眼角,鼻若悬胆,唇色润泽。五官拿出来个个精致,放在一起,若是不说话只坐在那儿,也是温文儒雅。除去高高束起的马尾,怎么看也像个读书人。可这有一副讨喜皮像的藏剑公子性子却一点也不讨喜,哪怕唐宁从小到大也不过与他见了几面,每一次也只在一起呆个几天,也逃不脱魔掌,从小就被戏耍过不止多少次。
唐宁说不出话来,张承德却笑着开口道:“陈校尉年纪不大,但为人沉稳,行事审慎,虽然不喜多言,但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说完也不等叶行开口,先行问道,“阿行,你之前说我说的错了,那你便来说说对的。”
叶行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也答道:“我是跟你说过灵峰剑式刚猛,确实勇悍,但秀水剑法走的又是另外一条路子,招式精巧,每能出人意表,出手迅捷,所谓无快不破。我藏剑弟子修习轻重两种剑法,不仅剑路不定,难以捉摸,而且这两种剑法本身都是上乘的武功,哪里有你说的好次之分?”
张承德见他顺着自己的台阶下来了,也赶紧拱手一礼:“原来如此,在下谢过阿行指点了。”一言既罢,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会心一笑。
这边唐宁对着这两人左右打量了一番,忽然也一笑:“看来两位兄长不仅认识,恐怕还是知交好友。”言罢端起自己面前酒盏,往前一敬“方才小弟是瞎担心了,赔罪赔罪。”
“啧啧啧,阿宁现在也学会察言观色了?”叶行看了唐宁一眼,转头对张承德笑起来,一边也举起酒盏,“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是不是跟你这只狐狸学的?”
张承德一边给他舀酒,一边笑道:“阿宁本来聪明,你就别挖苦我了。”言罢端起自己的酒盏,三人饮罢,唐宁放下杯盏,往案台上一趴,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看着你们两个知交好友,我就想起阿冀,也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叶行斜睨着他微微笑道:“这是害相思了?”
他一句话说出来,唐宁还没怎样,倒是呛得张承德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喘过气来,无奈地扫了叶行一眼道:“阿行,你倒真是一鸣惊人。”言罢转头对唐宁道,“陈校尉仍旧是跟着皇甫将军去了陇右道西北,据说这段日子和吐蕃打了几仗,都是大胜。我离开天策府之前得到的消息,似乎现在大军正在廓州一带。你放心,皇甫将军与吐蕃人是打老了交道的,又是常胜将军,陈校尉跟着他,正是建功立事的机会。”
唐宁闻言,便高兴起来,笑嘻嘻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对了张大哥,我和你初见时,见到那个和你说话的绯衣将军,是谁?”
张承德心里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地笑道:“那是褚誗将军,皇甫将军帐下副将,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哦……”唐宁闻言点头,“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去平康坊见阿冀的那天我见着他了,是个挺和善的人。
张承德便笑着将话岔开来,叶行却有些上心,只是并不说破,几人便说起别的事情来。
陈冀的中秋是在马背上度过的,八月十五日晚,吐蕃以为中秋佳节,唐军不会出击。孰料陈冀暗中领命,率五百骑兵出城乘夜突袭吐蕃军营,斩首逾千人,吐蕃措手不及,全营大乱,皇甫惟明又率军追击数十里方才收兵回营,全军以敌首为记各行封赏,三军将士踊跃欢呼。而并没有几个人知道,陇右道节度使议事厅中沙盘上代表唐军的红色旗帜,却已经插在了下一个地方——振武军。
灰黄的颜色被烈风沿着天地间混沌的一线扬起,似乎那一望无际的黄色荒原扩散开了,张牙舞爪地要将一片碧蓝的苍空吞食下去。戈壁与黄沙交界,灰色与黄色侵染,就成了这片贫瘠土地的骨与肉,而当天的一轮烈日,炽热又惨烈地把苍白的光张扬开来,刺入这满目的昏黄,就给它赋予了赤红的血。
立于这片天天地间的那座广大的城郭,就是廓州。黄土与白石垒起数十丈巍峨屹立的城墙,在经年风雨的拍打过后已经变得苍白斑驳,这座饱经战乱的老城沉默无声,城头血红的旌旗临风而立,高耸锐利地直指苍天,那旗杆挑起的一抹红,好像是这里唯一鲜活的东西。
廓州诸事繁忙,中秋刚过,大军休整了数日,军令便一道一道地传了下来。皇甫惟明将大营搬入廓州城中,颁布将令,称是为防吐蕃卷土重来报败军之仇,着全城军民警戒,一方面又加紧训练军士,准备粮草,加强守御。一时城中几无闲人,这些边城的百姓,不仅享受不到京都的富庶繁华,连国中普通小镇的清闲平静对他们来说,都像是奢侈的梦境。
陈冀倚靠在木柱上,手里拿着一把马草,他那匹黑色的战马低下头饮着槽,不时又抬起头,粗糙的舌头卷走一大把马草,也在陈冀的手上重重地舔过去。
它吃完一把,陈冀就再递上一把,他一边喂马,一边抬头看着那立在城头烈烈飞扬的大旗,西北干燥的野风挟裹着细小的沙粒打在他脸上。炽热刺眼的阳光不仅灼痛了他的眼睛,也将他身上厚重的甲胄烤得有些发烫。陈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伸手解下腰上的水囊,刚刚扬起手,便听见马厩门口响起甲胄擦碰的声音,转回头去,正看到皇甫惟明带着褚誗推开马厩的木门大步走进来,他赶紧站起身来,抱拳施礼:“皇甫将军!褚将军!”
“免礼了。”他刚拜下去,皇甫惟明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手一抬,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扶起,“我派人寻你不见,便猜到你定然在此处!你对你这匹黑鸽儿倒是上心得很!”
陈冀立起身子,闻言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属下擅离职守,请将军责罚。”
皇甫惟明朗笑一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不是你当值,你当老夫真糊涂了?”说罢笑指着陈冀道,“你小子,战场上杀起人来像匹饿狼,像个疯子!平时行事却小心得过头。”
陈冀忙道:“属下不敢。”
皇甫惟明却笑着走到黑鸽儿面前,抬手从它头顶往下重重抚了一把:“这马还年轻,还能跟着你跑几年,我天策府的将士,爱枪,也要爱马,战场上,马就是你的另外一条命。”他转过头来看着陈冀道,“我早年在天策府,尚未外放的那会儿,自己的马还是自己养,我还记得我第一匹是一匹枣红马,后来随我出征遇伏,身中流矢,驮着我跑了十里地,刚一回营门,就跪下去了。”
陈冀看了看皇甫惟明,将军面上仍旧是稳如泰山,陈冀也只能低下头,不知当答哪一句。他不说话,皇甫惟明立了一会儿,才恍然一般笑起来:“哈哈,大战在即,万事俱备,反倒有些忆起以前的事情。阿冀啊,这一次你仍旧为我部右先锋,我们这一仗,可是一场硬仗,要一路打到吐蕃人老窝去!这一仗打完,足可让吐蕃数年不敢犯边!你是我部下的一匹饿狼,等到大军出征,你就去杀个痛快!”
似乎是因为某种压抑的渴望,陈冀眼角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才抱拳大声道:“属下领命!”
“好小子!”皇甫惟明大赞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又笑道,“当年我随着将军们征战四方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好年纪。如今自己带兵,这一腔报国壮志,仍旧未改。”他忽又抬头,望着东方,低声道,“前日军中议事,有人劝我不宜冒进,孤军深入,你可知,我为何仍旧要急着打这一仗?”
陈冀略做思索,答道:“陇右西北一带,入冬便是严寒,霜冻甲胄,大军难移,若是要打,也只能是在最近这两个月。”
皇甫惟明却摇了摇头,远远看向东边,皇城的方向,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喃喃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朝中传来消息,八月十七日,皇上新册封了贵妃,又拔擢封赏了贵妃家人。朝中奸人借此结党专营,气焰日嚣。朝廷已经开始昏茫,我们需要一场大胜,要用敌人的血来震慑不安分的野兽,来洗涤朝野上下的污秽,来唤起开国铁骑流淌在后人心中的热血!大唐需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军魂和铁铮铮的傲骨!不是舞文弄墨搬弄口舌的穷儒小人!”他忽然转过头,盯着陈冀,一字一句地开口,“大唐这幢大屋,外人是推不倒的,你记住,若是它要倒,一定是坏在了里面!”
陈冀心头重重地跳了一下,然后越跳越快。他清楚地知道皇甫惟明口中的污秽,小人指的是些什么人,更清楚的知道,他们所面临的,是怎样一个根深蒂固,神通广大,深沉狡诈,残忍凶戾的恶贼。然而除去一腔斩凶除奸报国热血,仍旧有许多年少者的多情与柔肠倏忽在他脑海中闪过,或是对家人的,或是对友人的,又或是,对那一个人。
然而他最终说出口的,也不过四个字:“谨遵将命!”
八月十五中秋刚过,八月十七日,宫中册立太真妃杨氏为贵妃,举国欢庆,宫中得宠的侍卫宫女也都各自得了封赏,唐宁也不例外。只可惜张承德中秋刚过立刻就赶回天策府复命,连这场喜事也没能遇上,倒是叶行不急着走,唐宁便趁着喜气与他一同游玩了几日,结果就是叶行临走那几天,唐宁是最迫不及待巴不得马上就把自家表兄打包扔上南下马车的那个。
可惜唐宁虽然不想见到叶行,但见不见叶行也实在由不得他。唐夫人眼见叶行来的这几日几乎都是唐宁陪着的,只道这两人年纪相近,脾性相亲。于是便命唐宁全程陪同,一则让两兄弟亲近亲近,二则也让唐宁学一学叶行的老成。却不知往日是亏得有个张承德,一边扛着叶行一边稳着唐宁。如今张承德一走,唐宁自然不是他这个成了精的表兄的对手,两人连针尖对麦芒都算不上。叶行也不是非要欺负自己这个表弟,只是唐宁虽聪明,毕竟是唐家年纪最幼的嫡子,一直备受宠爱,如今虽然年满十七入朝也已一年,仍旧有些不懂人情。叶行看着心中却是难免焦急,说的话也免不了明嘲暗讽的提点。
叶行在藏剑也是有名的翩翩公子,朋友多,红颜知己也多,他既然来了京都长安,自然少不了带些东西回去相赠。这日眼见归期将近,便带了几个僮仆,与唐宁一同去了东市,两人正站在一处玉器铺子里赏玩老板口中新样子的玉器,便见叶行留在住所的一名侍童赶进店中,见了叶行,忙快步上前拱手道:“郎君,刚有消息传来,河南道睢阳发水了,原本定的归程怕是要耽搁。”
叶行闻言便皱起了眉,把手中玉雕又交回老板手中,转身一抬手示意那侍童免礼:“到底如何,你慢慢说。”
那侍童想来是刚接到消息便着急赶来,一脑门的汗,站直了身子垂手道:“是姑老爷从朝中得的消息,说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快马加鞭把消息送到的。据说那边连日大雨,夫人担忧,劝郎君等水退后再走,暂时不要回去了。”
唐宁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八个郡,虽然受灾的地方不少,但是南下的路也不止那一条,绕过去不就行了?”
叶行闻言斜睨他一眼,笑道:“你这样子,是巴不得我赶紧走?”
唐宁虽然觉得他这表兄实在是尊难伺候的大佛,但方才说那话的时候,倒还真没抱什么别的心思,忙叫屈道:“我哪有,表兄你……”
他还未说完,叶行便笑着摆手道:“好了,既然入朝,思虑也应该周全一些,我问你,你可知道睢阳一带,在什么位置?”
唐宁有些奇怪,但也乖乖答道:“睢阳一带在河南道中部,离扬州并不近,应该不会绕不开啊?”
叶行笑了笑,便领着人往外边走边道:“又浅薄了,你道你娘担心的,只是大水?”
唐宁更觉得奇怪了,皱眉道:“这不就是在说大水的事情吗?”
叶行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连日大雨,道路泥泞,自然不比往日好走。再者,河南道那一带水系密布,一处涨水,可能处处都受牵连,那一带土地肥沃家户稠密,一旦涨水,流民……”说到此处他略停了停,又笑道,“好在如今八月过半,秋收已过,颗粒归仓,想必不至生乱。走吧,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唐夫人终究还是担心,便强留叶行又住了几日,只是没想到,几日后又传来契丹以及奚酋杀死唐朝出降公主举部叛乱的消息。叶行得听此事,干脆也不回藏剑,吩咐侍童待大水退后再行返家,另一边自己收拾了东西,竟然打算转道洛阳,对唐夫人只说是去洛阳访友。
依旧是唐宁送他出城,快走到路口,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表兄,你是去找子厚兄吗?”
叶行这一次打扮与往日不同,一身藏剑弟子劲装,长发高高束起垂在脑后,身负轻重两剑,坐下高大白马银鞍素绦,英姿飒爽,似乎连眉目间那水乡带来的温润也褪去几分,只剩了高挑剑眉上一股自然的剑意煞气。
唐宁也是第一次见着叶行这般模样,不由得眼前一亮,对这个表兄,更是刮目相看了几分。
叶行笑着扫了他一眼,甩着马鞭子道:“自然,边防战事将起,我放心不下,去看看他。”
唐宁心中一动,忙问道:“天策府的将士,也要去防御边关?”
叶行一边放了缰绳让那马一路小跑着往前,一边轻笑一声答道:“看来你还是懂一些军务,本来天策府不会被调动戍边,不过,那只是天策府而已。天策府内的将士,或者是各地军营中选出来的精兵良将,或者是忠勇之后,直接充入天策从军,但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只呆在天策府,若有将令调动,即刻便要奔赴前线。承德他,之前在与契丹人交战中是立过功的,我想这一次,若是前方吃紧,可能会让他赶过去吧。”
叶行的话说到后来,便已经有些惆怅的意味,只是这味道太浅淡,唐宁丝毫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只忍不住笑道:“天策将士,真是忠勇善战,国之栋梁!”
他话说得兴奋,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思,叶行骑在马上,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收回目光,只轻轻问了一句:“阿宁,我问你,若有一日,或是承德,或是陈冀,战死沙场,你当如何?”
唐宁被他这一问噎住了,愣了半天,还是坐骑颠了一下才醒过来,可张开嘴,也只说了一个“我”字。
叶行没听见他开口,转回头来,便看见自家表弟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了一会儿,却忍不住笑起来,扬起鞭子在唐宁身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笑骂了一声:“稚儿心性。”他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已是长亭,便摆手道,“就送到这里吧。”言罢看看一眼唐宁,笑道,“多事之秋,千万小心,自己保重。告辞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战场与陈冀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如此直接地放在唐宁面前,而不单单是荣耀。他突然想起来战场常有胜败,哪怕是他那个虽然从小不爱多言,但却好像无所不能的好友,也一样可能会面临失败,耻辱,甚至是死亡。
所谓离愁,多半是因为牵挂着再见。
忽然间仿佛有无数声音和念头烦杂而喧嚣地冲进唐宁的脑海,等他猛然醒悟过来的时候,抬起头,叶行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长长的一条大路,远远地延伸出去。这条路从他脚底下伸展出去,谁也记不清它又会在哪里分岔,那些细小繁多的岔路,又通往什么方向。
不过是五个月前,他也就是在这里送走了陈冀。
唐宁忽然觉得心口紧压,舌根有些发苦,这发凉的苦味,似乎是从脚底下,从手指尖触碰到的空气和泥土里面渗透进了身体,又一路艰涩辛辣地冲到胸口,漫进口里,逼得他不得不用力喘了口气。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正尝到了离别的苦涩,也是他第一次确实明白了离人的凄忧。
陇右道西北八月的夜晚已经是铁一样的冰寒,夜幕下戈壁滩上灰白的碎石反射着白骨一样的光泽,又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一地的碎末。沉重的夜色里有一只如同黑色巨龙一样的军队正在飞驰,他们的目的地,是振武军。
振武军,又称石堡城,铁刃城,在吐蕃与大唐之间几经易手,扼守于河西与陇右之间,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此城地势险峻,矗立于高崖石壁之上,三面绝壁,唯沟壑间有一条小路可攀折而上,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皇甫惟明曾经长途奔袭飞马夺取洪济城,这一次也想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支队伍入夜出发,趁着夜色用急行军的速度离开廓州赶往振武军,陈冀领三千骑兵跟着副将褚誗当先领路,红色的旌旗高高挑在旗杆上,在半空冰冷的狂风里烈烈作响。
陈冀向前微微倾着身子,好让人和马都轻松一些。他闻到风里面带来尘土的苦味以及牲畜粪便的味道,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前路,低声却笃定地说了一句:“快到了。”
褚誗没有回头,只是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到了地方,我立刻领步兵攻城,你领弓箭手压阵。”
陈冀握着枪杆的手紧了紧,应了一声是。
褚誗转回头去,又过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那一日皇甫将军与你在马厩说的话,你还记得多少?”
陈冀被他问得有些怔愣,却立时答道:“末将谨记将军教诲,无一刻敢忘。”
褚誗似乎笑了一声,说出的话被疾驰的风扯得有些破碎:“虽如此,好男儿立于天地,情义当先,不应轻易为人左右。”
陈冀正有些茫然,便听见他又加了一句:“你那个朋友,倒是个不错的。”
两人估计得不错,当天边第一缕朝阳血烈地撕破天幕时,皇甫惟明的廓州军前部如同潮水一般冲到了振武军山脚下,训练有素的精兵几乎在到达的第一刻便开始准备攻城,城内大部分吐蕃军士被喊杀声惊醒赶到城头时,城下唐兵已经汇集在山下,铁刃反射着晨曦冰冷的白光,很快就要沾上鲜血的红色。
陈冀引弓箭手列队,前方一排盾兵高高地举起盾牌,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前排箭方离弦,后排已经替上。吐蕃弓箭手也开始还击,远远看着前方攻城军士倒下了几个,唐军弓箭手箭刚搭在弦上,忽然也倒了两人。
普通弓箭射到此处不该有这样立刻把人带倒的力道,陈冀扫了一眼伤员身上箭矢微微颤抖的箭翎,立刻高声喊道:“注意防护,对方配有强弩。”不需陈冀吩咐,立刻有人补上位置,把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伤员拖了下去。
前方两军方交上火,后方将军大麾也到,就地扎起帅帐。陈冀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传令兵命他回营复命,当下交代了副手,飞步赶到大帐。早有军士挑起帘子,陈冀大步踏入,干脆利落行了一个军礼,也不起身便大声道:“诸副将领军五千攻城!某遵副将令引弓箭手压阵!请将军示下!”
“起来说话!”皇甫惟明远道而来,却也没坐在帐中,此时正和几个将领围在桌上振武军地图旁边。陈冀知军情紧急,也不多言,站起来行至桌边指点道:“我军五千人,汇集一点,从南门开始攻城,末将来时,军士已到城下,正在准备云梯,城中应当是配有强弩。”
皇甫惟明闻言看了陈冀一眼,陈冀那一句配有强弩当然不是随便一提,出兵前他们曾经估计振武军守军较少,可能与洪济城一般能够以奇袭拿下,但如今看来,振武军毕竟是用兵重镇,专门配有强弩,想来吐蕃人对这个地方也是看重得很。只是皇甫惟明心中明了,口上却只道:“各引本部兵马协力出击!传令全军,立刻加紧攻城,第一个踏上城墙的,有重赏!”
众将应诺,左前锋金堂挺身请命:“某请三百骑兵,于城外作游走迂回,以防援兵。”
他所言本是攻城惯例,皇甫惟明却一抬手道:“不必,援兵来不了这么快,先全军攻城。”
陈冀心中一凛,忽又想起数日前皇甫惟明所说的那些话,然而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这位将军对这一战的胜利,有着怎样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