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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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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竹林是坐落于骊山脚下幽谷之中的一座尼庵,虽名为紫竹林,庵中庵外却寻不见一株修竹,反而被苍翠粗大的株株松柏密密环抱。此时才过晌午,正是庵中作午课的时间,一众女尼都聚集在大殿中,一时只听到清脆有节奏的木鱼敲击声和柔和的喃喃诵经声。然而在众尼身后一个远远的不起眼的角落里,居然坐着一个身穿白襦裙,头梳高髻的女孩。在满殿青灰色的缁衣中,俨然如鹤立鸡群般显眼。这女孩正是无忧。她一只手中也托着尊木鱼,目光若有所思地凝注在殿内那座高大的观音像上,心思却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连举着木棰的手久未落下都没有察觉。
到尼庵中避祸——这就是她从汤泉宫逃出以后,辩机帮他们想出的主意。无忧受辩机指点,回到家中之后便如染上了不知名的怪病,整日神情恹恹不思饮食,身体也日渐消瘦,侯家百般请医延治都不见任何起色。侯夫人急得束手无策,只好到会昌寺求神拜佛以化解灾厄。谁知把无忧的情形对主持镜明老方丈一说,老方丈却双眉紧锁连连摇头。侯夫人见状更加惊疑不定,经她再三哀求,老方丈才有些不情愿地对她透露:以他看来无忧此病似乎是命中一劫,要躲过劫难,惟有离家入尼庵清修一年,否则灾厄不仅落于无忧一人,甚至会祸及整个侯家。老方丈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得道高僧,笃信神佛的侯夫人一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现在得他面授机宜,忙不迭地回家与老爷商量去了。谁知侯君集一听之下居然嗤之以鼻,直骂这老和尚满口胡言,纯属无稽之谈。怎奈他经不住夫人和女儿在耳边的唠叨和软磨硬泡,又见无忧的病大有加重的架势,犹豫再三才终于答应让无忧带着小蝶迁入尼庵修行。
无忧就这样搬到了紫竹林中。这座尼庵正建在皇上赐予高阳公主的田产之上,庵中的尘虚师太见无忧由公主这个大施主引领而来,又见侯家向庵中布施了不少财物,自然满心欢喜答应留无忧在寺中带发修行。
庵中的生活虽然寂寞清苦,可是师太得了高阳公主的着意叮嘱,不仅对无忧的吃住给予格外关照,也不强求她随一众女尼一起诵经礼佛,甚至还允许她随意出庵游玩。因此这里虽远不如侯府华美舒适,可是无忧并没有感到太多不适,反倒是心上卸去了忧惧太子的重负,变得更加轻松自在起来,她的无名“病”也自然痊愈了。
日子竟然一天天过得飞快,一下子就到了贞观十六年冬天,她在庵中眼看就要住满一年了。紫竹林虽远在城外,母亲、弟弟和高阳却不时来庵中探她,连私会李恪也变得比在家中容易许多。
李恪一直以为母亲守孝为名留在长安,每隔十天半月总要从城中赶来看望她。从他口中,她陆陆续续得知,自年初魏王编篡的《括地志》成书,深得太宗赞赏以来,为夺太子之位这场无声无形的争斗已经变得愈发激烈起来。除了如何保住太子之位,承乾也再无心他顾。虽然他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在这场争斗中有何举动,她一样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急切又夹杂了不安的心情。再想起偶然从无涯口中听说,姐夫几乎日日拽着爹往东宫而去,她心中也隐约有些压抑地不安起来,总觉得这本应与自己毫不相关的储位之争,却因为李恪、因为父亲,把她和整个侯家也避无可避地卷了进去。
无忧的心绪一直这样飘忽不定,想着脑海中闪过的杂乱无章的诸般念头,单调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不仅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祥和宁静,反而让她越加烦躁起来。她又瞪着殿中央那座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塑像望了一会儿,终于猛地呼出一口气来,轻轻放下手中木鱼和木棰,蹑手蹑脚走出大殿。
一阵凛冽的寒气顿时扑面而来,才让她意识到殿外虽遍洒暖洋洋的日光,可是雪后的冬日毕竟带了让人难以抵御的清冷。她跺跺双脚,飞快冲回后院自己那间禅房中,取下挂在墙上的长剑,从后院溜出了尼庵。
庵后山坡上有一片松柏包围的小小空地,此时不仅墨绿的松柏枝上盖了层白衣,连空地上也铺着薄薄一层积雪。无忧走到空地中央,低头望望自己留下的一串脚印,又做了几个深呼吸,拔出长剑独自舞动起来。
她一套太极剑法还没练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悉索响动,紧接着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柔和地响起来:“无忧姑娘伸手敏捷,真舞得一套好剑法呀。”
无忧诧异地收回手中长剑,回身一看,一个年纪五十上下,面容和蔼可亲的老妇人正带着个小丫环站在松柏林边,含笑朝她这边望着。无忧带着些许警觉把剑收入鞘中,怀疑地扬声说:“这位老夫人,我和您好像并不相识呀。”
那老妇人笑了笑,又向前走了几步,缓缓开口说道:“姑娘虽不识得老身,老身对姑娘可并不陌生。我不仅知道无忧姑娘乃是侯大人的千金,更知道姑娘与吴王、太子两位殿下颇有渊源,就连姑娘为何会住到这紫竹林来,我也略知一二。”
无忧站在那里惊异地听着,刚刚舞剑时涌上面庞的绯红色血气渐渐从脸上消退,变得如纸般苍白起来。她第一个念头是断定这老妇人受太子之命而来,可是细一思量不觉又犹豫起来。即便太子已经探知她与李恪相恋,也不可能把她如何到紫竹林避祸的细节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如此说来,难道她竟是李恪身边的心腹吗?若果真是这样,为何会如此突然又如此神秘地跑到这里来看她呢?她情不自禁摇摇头,这两种猜测似乎都不尽然,那这老妇人究竟受何人指派,所为何来呢?
这些疑问在她心中左冲右突,她的神情疑惑中多了几分警觉不安,紧紧抓住手中长剑,抬眼一动不动望着那老妇人说:“看来老夫人对无忧真是所知甚详,不知您此行究竟受何人指使,不辞辛苦在雪后跑到城外到底意欲为何?”
那老妇人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摆摆手说:“无忧姑娘不必害怕,老身此番前来绝无半点恶意。我既不是受太子指派,与吴王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所以对姑娘的遭遇有所耳闻。今日因碰巧到紫竹林还愿,所以顺道来看看姑娘,心中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姑娘一吐为快。”
无忧又审视地看了看她,对她这番说辞实在半分也无法相信,不过她却不想点破,只是仍然警惕地望着她说:“无忧愿洗耳恭听。”
那老妇人先转头向身边的丫环吩咐:“春燕,你到庵中看看她们的午课做完没有。”等那丫环的身影完全隐没在松林中,她才走到无忧面前低声说道,“无忧姑娘,依老身看来,你现在完全是当局者迷,所以才稀里糊涂心怀无望的希望还不自知。”
“此话怎讲?”无忧情不自禁追问起来。
“姑娘,我问你,你与吴王已经相识相恋几年,为何至今仍秘而不宣,也不见吴王到侯府提亲呢?”见无忧张口刚要说什么,她急忙摆摆手说,“你也许会说,杨妃过世,殿下身有重孝,因此才无法提亲。可是杨妃过世之前呢?再说虽然父母过世按规矩要守孝三年,并不是说三年之内都不能嫁娶。现在已过了一年有余,殿下若真有心想娶姑娘,上门提亲也不能算是不合时宜了。”
无忧沉默地站在对面,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点隐约地刺痛。她极力想摆脱内心的纠缠,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她说:“你究竟要说什么,不用转弯抹角,还是痛痛快快说出来吧。”
那老妇人有些同情地望着她,似乎已经看透她心底的动摇和不愿显露的软弱,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说出来姑娘也许不相信,也许会伤心,不过你仔细想一想,一定能分辨出我说的究竟是挑拨离间还是肺腑之言。也许殿下起初喜欢姑娘不假,不过等令尊被免职,这一二年又和东宫关系越发密切之后,殿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娶姑娘了,也许这一切都算是情势所迫吧。”
无忧望着她冷笑起来,忽然充满嘲讽地说:“听老夫人这一番话,难道还不是受太子殿下所托而来吗?”
“太子殿下如今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再说太子殿下若有心把姑娘收为姬妾,凭他与令尊大人的关系,还用使出如此迂回的手段吗?”
无忧再想想她的话,觉得似乎确在情理之中,不由得沉默起来。这个老妇人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她确实已经有些糊涂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紧盯着老妇人望了一会儿,终于迟疑地说:“听您的意思,似乎是要暗示吴王殿下一直在敷衍欺骗于我。只是无忧家中并非皇亲国戚,也不是权倾一时的朝中重臣,似乎不值殿下如此费心呀。”
“就凭令尊大人是东宫心腹谋臣,难道还不值得殿下在姑娘身上费心吗?”刚刚说完这一句,身后已经响起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吱咯声响,她回头看看,正是刚才自己遣走的丫环返身回来,于是提高声音问:“春燕,现在可以去上香了吗?”见小丫环点点头,她便回头对无忧说,“姑娘,老身刚才一番话纯粹是因不忍看姑娘满怀深切的希望,最终却落个伤心欲绝的收场,所以才忍不住提醒你一番。至于信与不信,就全凭你自己了。”说完她又略带怜惜地看看无忧,然后微微摇摇头朝松林外走去。
无忧不知在空地上出神地站了多久,等她醒悟时,一股透心的冰冷早已笼罩了全身上下。“她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李恪绝没有欺骗我、利用我。”她不停地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虽然如此,她的心却仿佛被寒冷浸透,不停战栗。也许那老妇人说的并不完全是假的。即使他没有欺骗她,即使他真心喜欢她、打算娶她,以侯家和太子殿下的密切关系,他们能在一起的希望也显得那样渺茫。太子、魏王和李恪为争夺储位势同水火,无论谁从争斗中胜出,其余两人的结局都可想而知。如果获胜的是李恪,他们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如若获胜的是太子或魏王,他们——
她用力咬咬嘴唇,把心思硬生生止住了。其实,这些让人绝望的疑惧她不是早就藏在心中了吗,只不过一直不愿去深想罢了。今天,不管这老妇人意欲如何,不过是把她深藏心中的秘密掘了出来。心中的刺痛变得更加清晰了,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握紧长剑急匆匆跑回庵中。
小蝶正待在禅房中,专心致志忙着手中的针黹活计,见小姐步履匆忙冲进房中,一张脸上泛着青白,全无一点血色,丝毫不似往日练剑之后通体舒畅、气色红润的模样,奇怪地放下手中针线问道:“小姐,你练完剑了?”
无忧并不答话,把长剑在墙上挂好,坐在桌边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才迎着小蝶迷惑不解的目光低声说道:“小蝶,你到前边观音殿中看看,是不是有个老妇人带着丫环在殿中上香。如果有,你悄悄向尘虚师太打探一番,问问这老妇人是何来历。”
小蝶点点头,站起身来快步出了禅房。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她又面色轻松地返回禅房中,望着小姐急切不安的探询目光,不慌不忙说道:“小姐,那老妇人果然还在观音殿中。我问过尘虚师太了,她也不甚知晓此人来历,似乎是京城中哪个大户人家的老夫人。两个多月前她曾到庵中拜佛许愿,说是为儿子、儿媳求子而来,今日来说儿媳果然已有身孕,特来庵中还愿,还布施给庵中不少银两。小姐,你为何向师太打听这不相干的人呀?”
“没什么。”无忧泄气地摇摇头,忽然有点懊悔刚才为什么不把她的来历追问清楚。可是转念一想,这老妇人既有所图而来,就算她追问,一定也不肯坦白告诉她。一时间,她呆呆地望着小蝶白绢上绣了一半的菊花,又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自那日之后,无忧极力想把那老妇人的话置之脑后不去理会,可是这番话仿佛是撒在她心里的一粒种子,一旦扎下根,就变得挥之不去了。她被内心的挣扎、疑虑折磨了十几天,一直到年关将至,终于等来了侯府前来接她回家的马车。
在紫竹林住了一年,初回到家中,那些十几年来早已看惯的厅堂和陈设还从没有如现今这般温馨,母亲和弟弟的笑脸也从没有显得如此亲切。无忧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被家中弥漫的暖洋洋的气息包围,心中的疑虑竟然不由自主去了大半,不安和猜忌一下子逃遁得如此虚幻遥远,让她想想都不觉有几分好笑。
她在内堂和母亲、弟弟絮絮说了好半天,直到母亲催促她:“多日没见你爹,还不先到书房去见过他,然后再回来陪我们说话。”,她这才有点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慢吞吞踱到前院书房。
前院书房中空无一人,不过桌案上砚台中的墨汁未干,旁边一盏茶也还微温,爹显然刚走开不久。她不经意间向桌案上瞥了一眼,见笔砚边摊开的一张图上画着大大小小的房屋殿宇,旁边还密密麻麻注着一些小字,不禁好奇地低下头细看。
凑近之后她才看清楚图上标注的那些字迹,顿时意识到这竟然是一张皇宫缩略图。图上不仅把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这些宫中殿宇和东南西北各道宫门描画得详尽细致,连哪个殿中居住何人,各门禁军何时换岗也写得清清楚楚,就连太子所住东宫和位于西侧的掖庭宫也全部标注得丝毫不爽。
无忧举起这张图来细细看着,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涌上一团强烈的不安。她不知父亲桌上这张图从何而来,即便他被免职前经常出入宫中觐见,这图上许多涉足内宫的地方也是他这个外臣无法了解的,绝不可能把殿宇位置描画得如此详细清晰,何况图中还包括了城门禁军换岗这些内容,就更不可能是由他自己完成。更让人费解的是,父亲要这张皇宫缩略图作何用呢?
她缓缓放下图,怔怔地瞪着它,双手下意识翻卷着桌边摆放的一册书卷。书中忽然露出雪白的一角信笺,她的心有些紧张地怦怦跳着,心虚地向门口环视一眼,见外面静悄悄听不到丝毫声响,终于忍不住将信笺从书卷中抽了出来。信笺上是姐夫的字迹,无忧看在眼中并不陌生。
“岳父大人台鉴:
小婿与纥干承基即日便准备启程赴齐州,奉殿下之命暗中联络齐王,日后以为策应。岳父大人日前所荐之言深得殿下之心,与其图谋魏王,不若效法当年玄武门之变,一劳永逸。信中所附略图为殿下特为岳父大人所备。此举事关重大,务求一击中的,岳父大人受殿下所倚,还望代为妥贴谋划。
小婿楚石拜上”
无忧直看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跌坐在桌案旁那张宽大的椅子里。她低头再看看信笺,眼前一阵眩晕,一个字也看不清了,那些墨黑的字迹都象活了一样在她眼前舞动起来。她象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喘了几下,飞快折好信笺夹回书册中。书房里的炭盆是不是燃得太旺了?她只感觉细汗一层层从身上涌了出来,可是双手却情不自禁不停颤抖。
父亲打算做什么?他在太子面前提议了什么?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可是姐夫的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毫无任何隐晦可言,不容她不信。父亲为何会想出这样疯狂、荒唐的主意,他不知道这要把侯家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吗?
“钟伯——钟伯——”她忽然从椅子里跳起来,急急忙忙向书房外冲去,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听起来显得那样陌生。
“二小姐,什么事。”钟伯听到她的呼喊,气喘吁吁从门房中赶来。
“钟伯,我爹呢?”无忧扭扯着双手,急不可耐地问。
“老爷刚才被东宫来的侍卫召走了。”钟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呃——”无忧如被噎住一样说不出话了,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