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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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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淅沥淅沥,若断若续地飘洒下来,叮叮咚咚敲打在花园中的凉亭顶上,无声无息浸润着凉亭旁浓密的花树,在池塘碧绿的水面上荡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凉亭边几株高大的樱树、玉兰花期已过,繁密、肥厚的叶片经过雨水洗刷,更显得青翠欲滴。下面一丛丛、一畦畦的牡丹、兰草开得正旺,绽开的花瓣上滚动着一颗颗晶莹的水滴,姹紫嫣红也变得分外娇艳剔透。
李恪、李愔兄弟俩正坐在凉亭中的竹凳上,两人面前的石桌上摆着舞马衔杯银酒壶、两个团花金酒盏和几盘精致菜肴。他们虽名为对酌,可实际上只有李愔一人在尽情吃喝,李恪只是略动了动箸,然后便心不在焉把暗含忧郁的目光转向凉亭外边,怅怅地凝视起那一片细密连绵的雨雾。
李愔悄然打量了哥哥几番,见他一直管自望着亭外出神,根本没察觉自己的目光,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一口干下满满一盏碧莹莹、香澄澄的美酒,终于咂咂嘴巴对哥哥说:“哥,没想到魏征这老儿酿酒的本事还真不赖。早听说他酿的醽醁翠涛芳香醇厚,实属酒中极品,今日一品,果然名不虚传。若不是哥这次在高昌立下战功,父皇一喜之下赏赐了魏老儿供奉的美酒,我这个做弟弟的哪能享到这个口福呀。”
见李愔开口说话,李恪终于把目光转回到酒桌上,疼爱地看看幼弟那张充满生气的年轻面庞,微微笑着说道:“你若如此赞不绝口,今日就喝个痛快。若是还觉得不过瘾,连酒坛都一并带回去,留着日后慢慢品尝。”
李愔见哥哥终于不再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沉默样子,立刻打蛇随棍上,索性接着追问起来:“哥,可是你自己怎么不吃不喝,只顾望着外面的雨发呆呀。我看你从高昌回来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父皇的奖赏、朝臣的阿谀巴结,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难道就是为了那个女孩——为了侯君集的女儿不成?当日在酒楼中我也见过她,虽说称得上俊俏,但绝算不上什么天仙下凡、绝色姿容呀,难道就把你迷成这样?”
李恪虽然心中一紧,可是脸上却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在弟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你又胡说什么!肚子里存不住一点秘密,刚刚才告诉你,你就想嚷得众人皆知?再说,我怎会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忧虑挂怀呢。”
“这里除了我们兄弟再无他人,你怕什么!我肯定不会在嫂嫂面前胡说八道。”李愔嘻嘻一笑,对他扮个鬼脸,然后才收起笑容带了几分正经问道,“若不是为了侯家姑娘,那哥又为何事忧心呢?”
“愔弟,你只看到我从高昌回来之后,父皇赏赐、朝臣逢迎的风光,难道就没看到太子和魏王酸溜溜的冷嘲热讽和忌妒、仇恨的目光吗?”
“我当然知道,哥说的无非是前些天庆功宴上那件事嘛。他们生气也好、忌妒也好,就随他们去好了,与我们兄弟何干?”
“哎,你怎么想不透这其中的利害呢!”李恪喟叹一声,忽地举起金盏干了一杯酒,然后带着几分愤懑把酒盏扔回桌上,不由得又想起了半个月前太极殿中那场惹来满腹怒火的庆功宴。
那日晚间,皇上为庆贺大军攻克高昌,更为庆贺三子李恪勇武善战,不仅首次出征就立下战功,还引来众将交口赞誉,兴致高昂地在太极殿大宴李氏宗族至亲。因为殿中宾客没有外臣,全部是李氏家族留在长安的叔伯子侄,席间气氛便比平日少了很多拘谨,连往日满面威严、高高在上的皇上都比平时多了几分亲切随和。
巍峨阔大的殿宇中,回荡着内教坊乐伎艺人笙箫管笛演奏的清雅、妙曼的乐曲,而殿中随着曲声翩跹起舞的美丽舞伎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有妙曲曼舞助兴,众人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很快都染上了几分微醺的酒意。
正当坐在御阶前左首一排的李恪俯身向身边的叔父李道宗讲述当日田城一战的详情时,坐在对面的承乾忽然擎着桌案上的鎏金马蹄杯,笑嘻嘻地踱到他们面前,亲热地拉着李恪一只胳膊向李道宗说:“叔父,三弟此次随大军征讨高昌,首战告捷,立下战功,真是可喜可贺。刚才父皇与大家共贺一杯还不够,叔父与侄儿再同敬三弟一杯酒吧。”说完他猛一仰脖,把满满一杯剑南烧春一口气灌入喉中。
李道宗见太子有此提议,满面笑容地连声称好,也爽快地干了自己杯中之酒。
李恪见此情形忙道声“不敢当”,急忙也干了自己面前一杯酒,然后才笑望着承乾谦逊地说道:“小弟随军出征,这点战功算得了什么,与太子辅佐父皇治理国家社稷的大业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而且当日闻听太子也曾上疏恳请出征,若不是要留在京中为父皇分忧,臣弟也许就根本没这个机会征战沙场了。”
“哎——我们兄弟哪个出征还不是一样的,只要能打胜仗就行了。”承乾抹抹嘴边的酒渍,话虽说得如此堂皇,却难掩其中暗含的那点酸酸的味道。
“大哥想得也太简单了吧。”魏王李泰的声音忽然不紧不慢插了进来,一张圆圆的胖脸上,口鼻眉眼都笑得皱成了一团,“谁出征、谁留下,其间可是大有差别呢。当日隐太子常年留在长安帮祖父处理朝政,父皇呢——就常年带兵在外征战,结果你看隐太子落了个什么下场呢?”
李泰此言一出,旁边三人脸上顿时都失了血色。李恪望着他笑容可掬的胖脸,极力按压着心中的火气,才没有一拳挥出打在他那张脸上。承乾怨毒的目光一忽看看李恪,一忽又看看李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李道宗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坐在御阶之上的堂兄,见他并未注意到他们这一群人,立刻转身对李泰低声怒斥道:“泰儿,你是不是喝醉了,这大喜的日子也敢来找碴闹事,就不怕你父皇听到隐太子三字吗?”
“嘻嘻,侄儿糊涂,真的是喝醉了。”李泰对叔父的训斥似乎不以为意,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还请叔父、大哥、三哥见谅。”
李恪见他转身要走,忽然冷冷一笑,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四弟也不要无事一身轻,你府中的文学馆人才济济,足可以与当日天策府中的弘文馆媲美,也是不容小觑呢。”
李泰的背影猛地痉挛一下,顿住脚回头望着他们笑笑,然后就走回了自己那张桌案旁。
“恪儿,你也不要闹了!”李道宗把铁青的脸又转向李恪,“难道真想把皇兄今日的一番兴致都搞砸吗?”
“就是,三弟,何必与四弟的酒后之言一般见识呢。”承乾也干笑着劝解一句,说完便蹒跚着走回了自己的坐席。
这段小插曲之后,李恪虽然照常与身边的叔伯兄弟寒暄、对饮,可是心中对承乾和李泰都留了神,警觉的目光也经常从他们身上不经意地一掠而过。直到酒宴终了,他们谁都没有再跳出来寻衅,可是他却分明捕捉到他们眼中潜藏的愤恨和怨毒。这时他才猛然醒悟,回到长安后的十几天里,他只顾着享受凯旋的喜悦,享受众人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带给他的意气风发,却疏忽了锋芒尽露之后惹来的嫉恨。本来太子和魏王正斗得不可开交,彼此都认定对方是唯一的敌人和威胁,可是高昌一役却打破了这个格局,让他们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对手。
当初他向父皇迫切请战时,根本没料到会招致如此后果,这岂不是大大有违他坐山观虎斗的初衷。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高昌之战他根本就不该参与,应该继续坚持韬光养晦的隐忍之道吗?
“不,殿下,你没错。”他耳边又响起了昨日刘孝孙对他说过的话,“殿下若一直掩尽锋芒当然可以躲避太子和魏王的攻击。可是如果真的这样,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时,殿下又凭什么能独得皇上青睐,在兄弟当中脱颖而出,入主东宫呢?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可以大大提高殿下在朝中的威望,这一点殿下回京之后,一定也有所感悟。所以征讨高昌的机会难得,时不我待,殿下是一定要把握住的。至于太子和魏王的嫉恨,下官早已想到了。不过这也不足为惧。依下官之意,殿下如今最好的对策就是——”
“返回安州,避过风头?”当刘孝孙略一停顿时,他情不自禁插进来追问道。
“正是。”刘孝孙赞同地点点头,“殿下真是聪颖过人,一点就透。如果殿下现在能躲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安州做你逍遥自在的安州都督,太子和魏王自然会慢慢放松对你的警惕。殿下远离京城,就可以安心等待时机了。”
其实刘孝孙提的建议早就在他脑海中转过无数次了。自庆功宴之后,他已经感觉到,要躲避承乾和李泰的明枪暗箭,惟今之计,似乎只有返回安州最为稳妥。他知道高昌立功之后,他若请求父皇官复原职,返回安州,父皇一定会欣然应允,决不会为难他。可是离开长安,离开已经牢牢据守在他心中、脑海中的那个倩影,他真能狠心扯断在他心底缠绕着的丝丝缕缕的牵绊吗?
回到京城这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无忧。相见在重重阻隔下变得如此困难,可是他心中对她的思念却燃烧得愈发炙烈,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这种牵扯心肺的痛楚和焦灼。如果早知道返回京城之后他们两人各自的天地会越拉越远,他宁可永远滞留在漫漫征途上,可以时时看到她唇边璀璨的笑靥和那对闪烁着灵动光芒的黑眸。
在京城要见她一面已经不易,如果再远赴安州,他和无忧就真要天各一方了。可是难道要请媒人去侯家提亲吗?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疯狂。侯君集身为吏部尚书,又刚刚从高昌完胜归来,正是最志得意满之时,怎会答应把女儿嫁给藩王为妾,何况他与李恪本来就不亲密。
这些念头让李恪想得心烦意乱,再抬头看看对面弟弟单纯的笑脸,一边用手指在石桌上用力划着,一边怅怅地低声说:“愔弟,我也许很快又要回安州去了。”
“怎么?哥,你才刚回长安,怎么又要走了?是父皇要你回安州赴任吗?”李愔见他突然冒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有点吃惊地望着他问。
“不是,是我自己想回去,还没恳请父皇答允。”李恪默默摇摇头,“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实在不宜久留。”
李愔刚想继续追问,园中忽然响起木屐敲打在甬路上的脆响。两兄弟齐齐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青玉撑着一把油绸大伞,伴着一个身材高挑、衣着艳丽的年轻女孩,穿过花树丛,沿着湿滑的甬路款款而来。
他们还未走进亭中,李愔已经高兴地扬声喊了起来:“高阳姐姐,怎么今日有空到吴王府来?”
高阳面带笑容走进凉亭中,掠了掠鬓边垂下的一缕发丝,管自在竹凳上坐下,调侃地望着李恪说:“既然三哥不方便到房家看我,我只好屈尊到吴王府来看他啦。”
“那我日日留在京城,怎么也不见姐姐到府上看我呀。”李愔一脸坏笑,伶牙俐齿责问道。
“你这个小鬼!”高阳伸手在他额上一戳,也扑嗤笑道,“哪天你若是也肩上受伤,我自然会到蜀王府去看你。”回了李愔这一句,她才收住笑容,关心地望着李恪问道,“三哥,你肩上的伤可大好了。”
“高阳,多谢你,还特意跑来看我。”李恪感动地看看她,用力在肩上拍拍说,“我的伤早好了。”
“高阳姐姐,三哥肩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心里的病是越来越重了,不知你有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呀?”李愔看看哥哥,忽然意味深长地冒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愔弟,你又胡闹了!”李恪已顿时明白弟弟所指为何,急忙恼火地打断他,就连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高阳疑惑地看看这兄弟俩,不觉翻翻眼睛说道:“你们兄弟在打什么哑谜?在我面前何必还要吞吞吐吐地遮掩,爽快说出来不好吗?三哥,我们兄妹不是一向都推心置腹,没有什么秘密的吗?”
李恪并不搭腔,一直低头望着石桌,脸上绷得紧紧的,也不知究竟在和谁生气。
李愔看他一直沉默,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说:“哥自从征讨高昌回来,就害上了相思病。他自回到京城之后,一直还没机会见到自己心仪的女孩,现在他又要返回安州,想起这事,自然整日无精打采。”
“李愔!”李恪蹙起眉头,猛地提高声音大喊一声,“你难道怕别人把你当哑巴不成!”
李愔见哥哥气恼的样子,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了。
高阳诧异的目光在李恪恼火至极的脸上停留片刻,这才摇摇头轻声道:“三哥,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何必气成这样。我也不是无知小儿了,自然能分得清轻重,当然不会在嫂嫂面前乱说。再说,你若看上了哪家姑娘,把她娶回来不就行了,还犯得上整日愁眉苦脸吗?”
李恪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别过头望着亭外的雨雾,依旧一言不发。
李愔胆怯地朝哥哥望望,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高阳姐,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哥喜欢的是侯君集的女儿。”
“侯君集?”高阳的双眼瞪得更圆了,吃惊地重复一遍,若有所悟地看看李恪,不过转而又疑惑地喃喃自语道,“侯君集的女儿不是嫁了一个东宫里的小官吗?”
“那是她姐姐,多年以前嫁给太子牵牛贺兰楚石。”李愔看哥哥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接着说起来,“当初结亲时,侯君集尚未发迹,所以才肯如此屈尊俯就。现如今他的身价已不同往日,自然不肯把女儿嫁给三哥为妾。”
李恪见弟弟把困扰他多日的烦心事毫不隐讳地说出来,可见这并不是他自寻烦恼,稍有见识之人都会做出和他相同的论断,心中顿时更加烦乱起来,忍不住说道:“你们不要再在我耳边聒噪这件事了,好不好?”
高阳似乎已经理解了他此时的心境,同情地望望他,忽然微笑着柔声问:“三哥,刚刚六弟说你要返回安州,是真的吗?”
李恪见高阳问起了别的话题,终于在心里松了口气,转回头来轻轻对她点点。
高阳在那里闷坐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带着几分兴奋说:“三哥,我有了个主意,可以让你在临走之前见见侯大人的千金。”她刚说到这里,见李恪、李愔兄弟俩全都好奇地望着她,全神贯注等待她的解释,便故意微微一笑对李恪说,“这办法我先不能说,只要你们相信我就好了。不出三日,我一定把她带到会昌寺见你。”
李恪本来正极力按捺着自己的急迫心情想听听她的计策,突然冒出的“会昌寺”三字却猛地牵动了他的神经,顿时让他想起回京之后,一次无意中在宫里听到的房遗爱与表弟柴令武两人相互打趣、贬损的戏谑之词。他不禁打断高阳,怀疑地问道:“这会昌寺可是有一位高僧法号辩机?”
高阳敏感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冷淡答道:“不错,我经常到会昌寺听他讲经说法。”
李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刻,忽然继续问道:“据说那辩机和尚不仅深谙佛法,更生得仪表堂堂、风神俊逸,是吗?”
“三哥听得不错。”高阳对他的注视满不在乎,向挑衅一样回望着他回答。
李恪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诚恳地说:“高阳,相信我,向佛学道并不适合你。”
高阳的脸颊上突地浮起两抹绯红,半眯着双眼定定地凝视着李恪,几次颤动双唇想说些什么,可是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李恪与她对视片刻,全然不顾旁边如坠迷雾之中的弟弟,忽然象下定决心一样说道:“你若能进到侯府,只帮我带封信给无忧,亲自交到她手中即可,不必把她带到会昌寺见我。”
“那就更容易了。”高阳边说边站起来,神色似乎又恢复了惯常的轻松自如,对他们兄弟俩笑笑接着说,“好,我去找嫂嫂聊天,不打扰你们的雅兴了。一会儿等我走时,三哥只要记得把信交给我即可。”
说完她也不等他们开口,对静候在亭中一隅的青玉招招手,跟随他朝园外走去。清脆的木屐声伴随着她窈窕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满目苍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