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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呜呼哀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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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边缘长满青苔的窗子看去,炉膛城上空盘旋着一群寒鸦,叫声肃杀。
这是山主在城内置办的一所别院,普通的三进院落,蹲在周围的高檐红柱的建筑中,十分低调。
日落后,青铜山地界进入了全面戒备状态。
阿晖用通话符分别给山主和我师父捎去了口信,却迟迟没有回音;又派人将绾青接进城,绾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边数落我师父行事不正惹来仇家,一边匆匆收拾出几间卧房:今夜势必要宿在城里了。
长老们搓着手围成一圈给我压惊。
几杯热茶下肚,心神逐渐安定,我便从头到尾将整个事件讲述了一遍。
众长老感到最蹊跷费解的地方就是,那商贩是如何通过我和灵云定契约时的反应,从而推断我是我师父的徒弟?
我自然也是一头雾水。
狼长老建议,“要不你把灵云唤出来,大伙儿帮你瞧瞧。”
“也是。”我想了想,转头问在屋子另一头写檄文的阿晖,“阿晖,怎么召唤灵云?有固定的符咒吗?”阿晖头也不抬,“心有灵犀一点通,你要它来它就来了。”
原来如此,我试着叫了一声“油面筋”,目光飞快搜寻过屋梁窗子,一低头,却发现一小朵熏黄色的云怯生生地依在我脚边。
“哟,油面筋。”我伸手一把捞过它,捧在手上认真打量,又一一向长老们示意,“你们看,边缘变得有一丝丝红色。”
“火烧云。”边上的狼长老点点头,随手撩过丝丝云气在掌间搓搓,“灵气很充沛。虽然还是很小的一朵,但是品级很高。”
“没有其他问题?”我一边抚摸着油面筋一边追问,“品级高飞得更快吗?”
“几乎就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境界了。”狼长老解释着,又看向其他几位长老,“我看没有异常,你们呢?”
油面筋依次在各位长老怀里打过滚,又无精打采地缩在我跟前。阿晖走过来也检查了一遍,低头嗅了嗅,皱皱眉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好像有股淡淡的鱼腥臭。”
我猛嗅了几下,却什么也没闻到。
可惜它不会说话,只是垂着云尾巴蠕动了几下,只能作罢放它回天上。
绾青道,别院虽苔草丛生,后院里却有一处沐浴的好场所。
眼前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池边种了一棵朝白暮红的醉芙蓉,枝桠上头挂着一盏明黄色的玻璃灯。
脱下的衣裙叠放在池边,我穿着肚兜和底裤小心翼翼迈进温泉,缓缓地深呼吸数次,身体放松下来,便嚷嚷着要绾青帮我搓搓。
绾青蹚到边上,打趣地说,“穿着肚兜怎么搓啊?”说着就作势要去揭我的肚兜,我急忙抱紧胳膊,大叫,“这大露天的,连个顶棚都没有!搓搓背就好!”
她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自觉地挪动后背,一边指挥着,“上面点,再往左点,哎,你笑什么呀?”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一起洗澡,小姑娘嫩得能掐出水来,俏生生地问:‘呀,你胸前怎么被蚊子叮了这么大个包?’”
“有这回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啧啧,”绾青加重了搓背的力气,揶揄地说,“慕丫头,你如今也长大了么!”
我无言以对,哈哈干笑着,双手交叉枕在池岸的石头上,看了看十步开外的围屏,阿晖的背影落在上面,一动也不动,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氤氲的水雾模糊了双眼,绾青沐浴好上岸,叮咛了几句,换好干净衣服出去了,我迷迷糊糊听得不真切,单脚站得累了,正想换另一只脚,不想踩到的石头十分圆滑,一个趔趄,牙差点磕到池岸上,这一惊顿时清醒了。
阿晖还在围屏后守着,只是背影变成了侧影,我远远地想跟他聊天解闷,张了张嘴,却发出了一声谁都没听到的叫唤。
阿晖?我咳嗽了几声,又试着发出声音,正疑惑间,一阵笑声突兀而尖锐地划过脑海,低沉而沙哑,我心头一紧,想也不想地拾起一颗石子,奋力朝阿晖丢去,却眼睁睁看着石头半途改了轨迹,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掷到了相反的方向!
是谁?
我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池岸木芙蓉上蹲着的那人,依旧戴着一顶蓑笠,连装束都没变,不动声色地抛着手上的石子,正是白日那个商贩!
我大骇,费力想爬上岸,却发现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却像烟一样地落在汤泉上,无声无息凌波过来,冰冷地睨视我,一颗心顿时凉了下来。
你是谁?找我做什么!?我在心底高声发问。
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盯住我,他的声音突然狠狠抛掷进脑海,低沉中带了一丝快意,脑子里嗡地一震,太阳穴上好似猛地被人凿入长钉,头疼得几乎要裂开。
你们加诸于昆仑的痛苦,必要血债血偿!
我被一股无形力量提出水面,冷得打了个激灵。他一把抓住我的右手腕,眼底露出残忍的笑意,让我不禁心惊胆战!
按压在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剧,来不及惊愕,他右手食指尖上凝出寸许长的碧色剑气,缓慢却不容置疑地割过我的手腕——皮肉、神经和血管,白色的皮肉像梨花一样绽开,瞬间,一股鲜血如喷泉般喷射出两人多高!
一声尖叫被生生卡在喉咙里,我眼睁睁地看他认真拿出集血的器皿,鲜血汩汩,眨眼之间就接满了!
“慕隐?”围屏外传来阿晖不安的声音。
我真想大喊出一声救命,舌头却僵硬冰冷。心脏每跳动一下,一股鲜血就大肆喷涌出来,冷意像蛇一样钻进身体,来回爬动。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绝望之际,我恍惚听见刀出鞘的声音,哗啦啦围屏被劈得四分五裂。
昆仑龙族,云子闲。替我向慕潋里问好。
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着,随手一抛把我丢进池水,在阿晖冲过来的一瞬间,竟像烟一样消散了。
“阿晖……”我举着手腕,哆哆嗦嗦地叫他,呼吸急促起来。
池水尽染,红得触目惊心。
他把我抱上岸,用妖力飞快封住几个穴位,可血还是不受控制地喷溅了他一身。
“天哪。”他胡乱扯下外衣裹在我身上,朝前堂大吼一声,“快来人啊!”
我想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阿晖的脸逐渐消融在一团飞速旋转着的昏暗色彩中,七彩的祥云悠悠漂浮在天际,师父他老人家俯身拨开我脸上浸透血水的头发,静静看着我,白玉发冠墨玉的簪,三千青丝束得一丝不苟。
盯着屋顶上的一片光斑发呆,许久,我才惊觉自己苏醒过来了。脑子里像熬着一锅粥,又沉重又黏糊,我摇了摇脑袋,发现正仰面躺在城郊卧房的床上,身上干燥柔软,喉咙里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一把小银匙伸进嘴里,原来水是这么清甜,脑海里一片空空,我闭上眼睛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我猛地坐起来,眼前直冒金星,觉得一阵恶心、晕眩。
“师父!”
他轻轻把我按回去,“不要乱动。”脚边置着药箱,他继续一圈圈拆开纱布,夜明珠的柔光,照出手腕上深可见骨、触目惊心的长长伤疤,“疼吗?”
我摇摇头,皮肉血管翻开的那一刻尽管疼得钻心刺骨,现在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感觉不到,我试着活动手指,苍白的手指头却没有反应。
我怔忪地看着师父涂抹药膏,又用新的绷带和木板将手掌与小臂固定住,手指碰在皮肤上微微发痒,重聚这一刻满腔欣喜,却不知该说写什么。
“伤口上沾了毒,暂时只能把毒素压制住。”他起身收拾好药箱,挽起袖子摸了摸我的额头,“烧总算退了。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倦了还就是闭目养神罢。”
我乖乖点头,目送他的身影拐出房门,师父前脚刚走,阿晖披着一件浅蓝色缎面的背子就来了。
他似乎刚刚睡醒,几撮银发还在脑后翘着,在床边坐下,很疲倦的样子。“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我说着,轻轻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
阿晖眨了眨眼,“小爷我牺牲自己给你输了点血。幸好慕师父到得及时,不然榨干我也救不了你。”
我心里一暖,正想跟他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挥挥手打断我,“我们翻看过你的记忆了。”又添上一句,“不过你就是穿得有点少。”
我一口水喷出来,又淡定地用左手袖子擦了擦嘴。
“是啊,又被你看光了。”我盯着剩下的半水碗,晃了晃,努力不去在意。
“好饿啊,绾青呢?今晚吃什么?”
阿晖犹豫了很久,我原本期望着从他嘴里蹦出诸如“鱼煲”、“蚝仔煎”一类的字眼儿,却没想到却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绾青因通敌罪名,已由青铜山发檄,北荒通缉。”
我手里的水碗一歪,被褥湿了一块,语无伦次地说,“这是……山主下的命令?”
阿晖取走我手里的水碗,放在床头柜子上。
“事发后,我和山主都百思不得其解,敌人到底是怎么进城的?炉膛城的防守绝对是滴水不漏。后来我才想到,在别院召唤出面筋时,我明明觉察到了一股腥味。他肯定是事先在灵云上设下追踪符咒,等到你召唤面筋时,他就敛去气息变化成云气,躲藏在灵云中混进了别院。后来,你在汤泉洗澡,是绾青帮他在池边设了一道屏障,让我闻不见他的气息,听不见你的动静。”
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愿相信,毕竟绾青与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但是眼见为实。你若不信,我帮你把记忆翻出来一看便知。”
我低头飞快地眨眨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山主呢?怎么不见他。”
“师父在生自己的闷气,绾青的事太出乎意料之外。”他替我掖掖被子,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通话符递给我,“不过他今早去城里找来一个新厨娘,你想吃点什么?”
“不要了。”我偏过头去,“我师父在厨房看药,马上就过来了。”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烈的药味飘进来。阿晖起身接过端药的盘子,“师父!慕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