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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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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香卸了妆,方上炕准备歇下,回头见青菱早侧身躺下了,也不说话,只露出一段肤如凝脂的后颈,这样一瞧,那半个脸也是雪白得无一丝血色。元香心忖着她大日头下去了趟碧云寺,又当了半天苦差,许是累了。便道:“青菱,熄了灯好睡些。”也不知她是否听见,只听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元香“咦”了一声,不禁问道:“青菱,怎不见你颈上原系着的那方翡翠玉佩?”同住久了,元香自知那玉佩是她的命根子,自入宫那会就从未离身。
青菱尚自心不在焉,忽听元香这样一说,倒似微微吓了一跳,手往衣襟上寻去,只觉湘色竹叶寝衣轻柔温软,颈上空无一物,哪里还有半分玉佩的影子。她今夜内心本是极乱,仿佛几股丝线绞在一起,理不出半分头绪,现下倒是平静下来,只幽幽叹了一口气,“保不定落哪儿了,今儿走的地儿多,只怕是再也难寻着了。”
元香说:“我倒觉得昨儿仿似也没瞧见那硬疙瘩。”顿下来想了想,又说:“算了,瞧这天也快亥时三刻了,明儿再寻寻,若眼下出去,没得冲撞了主子,何苦白惹事儿。”
青菱点点头,说道:“你一向糊里糊涂,如今倒肯守规矩了。”元香“扑哧”一笑,“我的小祖宗,如今主子爷在呢,哪里还敢胡来。”说完元香“呼”的一下子吹灭了灯,窸窸窣窣躺下了,说:“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青菱没应声,过一会听见元香鼻息匀缓,方知是睡着了。抬头透过乌沉沉的窗屉子,玄青色的天际如冰冻子一般,几抹疏疏的星光,仿若插了几只小银簪。她兀自坐了半晌,才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
月亮又亮又圆,悬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上,仿若一枚印章似的。恰逢今儿是十六,上头传下来的规矩,主子们都去走百病,况且历来宫中月圆之夜皇上必留宿皇后宫中,如今虽在御苑,此番规矩亦是不能怠慢半分,思及至此,青菱方提着一盏风灯往勤政殿去了。
因御驾巡幸,扈从近侍一切从简,况且皇上并不留宿勤政殿,属无需值夜,所以只方武门口留两名外班宿卫值班,而东宫门与西宫门皆无人看守。青菱从东宫门进去,月色皎洁如霜,轻笼似纱,照得天井亦是亮堂堂的。南配殿为静室,里面寂静空凉。她往东暗间寻去,思索着前几日在那儿当过差,想必那玉佩自是落在那儿了。
静室是礼佛所用,细微一股熟悉的异香,北面的架上摆一面白衣大士相,只南面留一扇窗子,嵌一快半掩的槅扇玻璃窗,庭内丹墀之下植了几株孟宗竹,纤纤劲枝,晚风徐来,殿宇里本是极静,便只听到外面一阵沙沙响声,隐约又夹一点似有若无的梅香,与殿中龙涎香一混,倒难以分辨了。
殿中皆为御用诸物,她自是不敢乱动,只借着月光寻找,终是抿唇一笑,那玉恰搁在了一角夔龙雕花梨花木案几上,月色下温润莹泽。她自是欢喜,忙拾起系于颈上。四下寂静,连竹叶哗哗轻响亦能分明,念及儿时承欢于额娘膝下,总喜欢抢过额娘念经用的黄杨木小槌,握在手心凉浸浸的,可却极舒服,仿佛是额娘的手,总是舍不得放开。
后来在金钗年华里遇见他,懵懂初见,小儿女的心事,一点点倾诉于他,却又是难以言尽,她的隐秘心事唯有他一人知。清落落的少女心思,再妖娆,也是云清水淡……可到底门楣相隔,他是受封的恭亲王,而她是罪臣之女……终是应了那一句,蓬山此去无多路,他与她,似是咫尺之间,其是天涯之隔,而所谓的不信鸳鸯不白头,到底错了,思念太深,连鸳鸯亦不会白头。那样好的日子,于她是一生,其实是一瞬,亦已不会再有了。
仰起头,不及多想,双膝已跪与锦毡上,那白衣大士一脸肃然,她双手合十,将玉佩合于掌心,轻声道:“天上参商兮灵槎难渡,大漠沙尘兮与河俱流。贫女自知参商两星在天难逢,如牛郎织女只能隔河相望,其它的都是奢求,如今他已是恭亲王,我只求他一生……”
忽然察觉乌沉沉地砖上一团清影,本能的背身转过去,纱帘轻卷,天井外皆侍立扈从近侍,银丝鲛纱帘外宫人齐齐跪伏于地,四下寂静极了,偶尔有扈从侍卫悬于腰际的佩刀,撞于腰间青金石上清脆的叮当一响。鲛纱帘内一人负手而立,月色里年轻的一张面孔,头戴一顶常服冠,上镶的东珠微微颤动,晶莹生光。她自然是惊慌无措到极点,只一眼复垂下首去,自然不敢再瞧。只颔首半跪,月华如练,这样的角度只能看到遥遥灯影里乌沉发亮的金砖地儿上一双缁色草龙纹米皂靴,靴帮上用红珊瑚线绣的“葫芦颈上系彩带”花样,乌金地砖上石青云龙纹妆花单袍,下摆捻金细线上“海水江崖”水脚,这样的花头,除绵延不断的吉祥含意之外,还有“一统山河”和“万世升平”之意。陡然一惊,心中再明白不过,两侧的太阳穴“噗噗”直跳,一颗心倏然落下去,跌不到尽头。
手微微一抖,只听一声脆响,掌中玉佩掉下去,咕咕噜噜滑出去老远。刹那间,已是方寸大乱,其他人并不出声,青菱只是双手紧绞着桃红花竹叶纹软缎马褂下摆,银牙紧咬,自知惊扰御驾是罪该万死,眼下却早已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立于银丝堆绣鲛纱帘内的那人却忽然弯下腰拾起那枚玉佩,袍子下摆蹭着金砖窸窣一点轻响,幽幽的龙涎香突兀的直往鼻翼边窜,却忽听那人问,声音醇和而十分清晰:“这玉佩是你的?”
她一颗心慌乱到极点,连御前行礼的规矩都忘了,而乌金地砖沉沉的,仿佛有股股寒气冒上来,她只觉得手足陡然生凉,终于微颤轻声道:“回主子的话,是奴才的东西。”
皇上清晰的“哦”了一声,稍往外一偏头,侍立在殿廊的太监得了暗号立马蹑手蹑脚地打了帘子进来,入静室上灯。晕黄的平金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太监魏东亭举了灯盏至皇上跟前。只盯着玉佩上那串璎珞,一颗颗半大不小红珊瑚珠,红得一串血珠子似的。
青菱额上沁出了细细汗珠,大内常字辈皇子皆有的御赐之物,那是一眼就能看穿,而她不能,只因他已经一朝的恭亲王,天子的皇弟,她不能、也不该让常宁在皇上眼里失了皇家礼数。她只是跪在锦毡上,一动不动,只目光不经意瞥过去,晕黄的灯下看到皇帝指节分明的一双手,皙白劲净,拇指上一只汉玉扳指,捻在手里的那一串红珊瑚珠似血滴般快落在上面,只是来回不定的摩挲着玉佩上铭嵌的字迹,神色不定。
静室里静的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魏东亭只一旁擎着大烛台,瞧着皇帝的眸光一点点暗淡下去,静默半晌,到底瞧出来是不高兴了,心中正惴惴不安,他本是眼尖,只瞧了一眼,便知是庚子年万寿节先帝爷在时赏给各皇子的,如今却一变到了眼前这名女子手里,便知其中是有缘故的,于是忙开口打诨道:“奴才瞧着这玩意儿倒是极其眼熟,眼下想起来必定是恭亲王的东西,原是被王爷拿去权当风花雪夜了。”
青菱本是惊慌无措到极点,生怕给恭亲王惹上半分麻烦,如今却听太监魏东亭这一番话,又增几分羞赧,从脖子一直脸红到耳朵根子。
皇帝半晌没吭声,忽负手踱步至窗前,云压得很低,月色却极亮,心念——原来竟不是她,又怎么会是她呢。望了半晌窗外,忽喊道:“魏东亭。”魏东亭被唬了一跳,立刻跟上去,皇帝将那串玉佩交到他手里,摆一摆手。魏东亭心中纳闷,见皇帝瞧了那佛前女子一眼,便心领神会的把玉佩交到那女子手中。
青菱依旧恍然,又行了跪安礼,才道:“谢主子成全。”皇帝背立在窗前,此时忽然转过身来,口气淡然的问她:“你是哪一宫的人?”
青菱唯恐皇上怪罪,早已吓得脸色雪白,只如实道:“奴才不是大内的宫人,是指派行宫勤政殿外班当差宫女。”
皇帝踱了几步,神色不明瞧着地上的女子,望一眼魏东亭,魏东亭被唬得往地上一跪,对青菱斥责道:“既是这样,就得明白规矩,御苑禁地自当谨慎,若是扰乱宫规或是惊扰御驾便是大不敬之罪,那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她已是面白如纸,只低着头,双手狠命绞着上身桃红竹叶纹花软缎马褂,绞得紧了,露出腰上一截松花色紧身儿,纤纤细细的一截,似乎极软,正瑟瑟发抖。皇上瞧着她纤纤楚楚的样子,怕从未进过御前,早已吓坏了,到底不忍,略一摆手,口气依旧淡然:“罢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