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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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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凌十六年的癸巳十五,御驾出京巡幸。那日天色极是晴好,遥远的殿宇之外,半边天里皆映着彤彤一轮红日,悬在绿沈色的半山腰际,仿佛是几抹胭脂红滴在翡翠珠子上,渐渐晕散出变幻琉璃的色彩,由朱膘色淡成丁香紫,雪青色浓成蟹壳青,最后渐渐晕成金灿灿的杏红色,如给山腰缠上一条长长的七彩镂金云锦。
銮驾至香山驻跸行宫。凡车驾所幸之处,皆前列仪仗,车驾行处,扈从及卫宿护驾军官护之,远远望去,只见半山上皆是一片片明黄大纛嵌在四大卤簿中,天青玉辂、明黄金辂、朱红象辂、泥银革辂、玄黑木辂熠熠生辉,甚为壮观。
銮驾辰初时分已过昌平县,辰时三刻至西山山麓,辰末时分到甘露寺拜佛,直至巳时二刻方起身过行宫东宫门外设城关。
青菱巳初时分从碧华寺为勤太妃请平安脉回来,方过正晖堂西北首。因怕惊扰銮驾卤簿仪仗,一路步履匆匆,而春日盎盎,此刻鼻翼两端微微沁出细细的汗珠,当下正有徐风拂过,只觉霎然凉爽。忽闻远远有铃声响起,隐约在山风里仿若竹铃般一点细响,她久居行宫御苑,不曾听闻,只觉得仿若新奇。尚不及分辨,只听那细微铃声越响越近,这才听出不是一只风铃,而是数十只金铃闻声相递,齐齐作响,恍若筝鸣。金铃声愈发清晰,又闻隐约典雅庄重的迎乐声,伴着乐管、孔竹、笙萧、云锣,哗然扰人心神。
青菱低头取下腋下素绢,拭了拭额上的细汗,自知是銮驾出巡,估摸着尚过山麓,只赶紧沿着别垣行宫朱红色外墙往东宫门走,可到底是晚了,只听周遭寂静中夹着沉闷的马蹄声,抬眸望见远远从马上下来二十个青袍子护军,后面皆是亲军校、护军校与扈从。青菱只觉得心头一跳,连忙退与宫墙之下跪下暂避。不过一刻的光景,只听得礼乐声愈发响了,一笙一弦仿若敲在耳膜上。而她只觉得惶恐,自是颔首屈一膝行跪礼,整条身子都绷紧了。
那山间马道本狭窄,她与那卤簿仪仗靠的极近,垂眼犹见五色华盖金丝线刺绣灵芝与菊花,明黄色的九龙直柄盖拥着仪銮,绸缎上的平金莲花线路丝丝分明,正一瓣一瓣吐出最娇嫩的花蕊。
马道虽重新修葺,但雨后泥泞,辂轮微微一滞,山风拂过间,五色华盖下密密垂着的金铃一阵清响,青菱只觉得鼻端飘过一阵暖暖的异香,丝丝沁入鼻端,落英花芬中甚是突兀,直直熏人欲醉,正是上好的龙涎香。她心里略略不安,已隐隐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不过是顷刻的光景,等到卤簿皆缓缓进入东宫门,辘辘的车轮声渐行渐远,青菱才缓缓起身,静立宫墙之下,遥遥瞧见卤簿行远了,只剩最后一截石青袍子八旗军。晴好的日头隐下去了,只见四角八方的擎天宫殿一圈蟹壳青,琉璃金瓦晒得锃亮,闪闪一层碎金子,生生叫人刺眼,待马儿“稀律律”一叫,石青袍子扈从一闪,便进了宫门。
青菱恍惚想起那一日傍晚他曾经站在葡萄冻般殿宇廊下,天是奇异一抹幽蓝,他自少年老成,本是弱冠之龄,眼中却是深深的悲戚,望着槅扇窗屉子,高高探出头,他头上一顶海龙拔针软胎帽子,毛茸茸貂缘,只是望着槅扇外的她,穿过窗屉子伸出手,把一块碧色翡翠雕龙玉佩系在她颈上,说道:“青儿,我只有你了。”
如今任她怎样望,也定然瞧不见他半分身影。徒然望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远了,慢慢的消失成朱色宫墙下一个小点,最后不见。那卤簿里,必然有他吧?如今明白,什么叫做纵使相逢应不识。那样天潢贵胄的身份,又岂容她觊觎半分?
她不由伸出手按在心口,只觉得左边胸口生生绞疼,仿佛有千百只蚕茧缫了丝,口中喃喃自吟:“乍见又天涯,离恨分愁一倍赊。生怕东风拦梦住,瞒他。侵晓偷随到燕家。重忆小纱窗,宝幔沉沉玉篆斜……”一语未必,眼中却无声无息的忽然流下泪来。
忽听身后有人“咦”了一声,却是小敬子手里捡着拂尘,火急火燎地往宫廷区赶,嘴里说着:“都这会子了,各宫里忙得紧,姐姐怎么还像个没事人儿是的在这里吹风。”青菱忙拭了泪方转过身说:“你个小猴崽儿是掌事儿跟前的人,自然忙些。”小敬子见卤簿远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又瞧见她脸上不快活,厚着脸皮打趣道:“姐姐这会子吹风,仔细把脸儿吹坏了,吃不住粉,倒是‘狗屎下霜’啦!”青菱到底禁不住一笑,再瞧他,那小敬子一溜烟早就没影了。
已是开了春,香炉峰上的一轮滟日到了酉时三刻才徐徐下去。因大内各宫里皆有扈从宫人,御苑里当差的人就略闲下来。青菱告完了差事回到西三苑,在竹帘外便听见碧菡与元香的说笑声,碧菡恰在屋内听见帘栊响声,笑嚷向外道:“这妮子忙活了一天,还不趁这会子歇歇。”青菱挑了竹帘进来,笑问:“你们在说什么,好让我也乐一个。”
碧菡见天黑定下来,拿过蒲绒在火石上一划,钢和火石之间忽腾起一串火星子,青菱就近屋角深处的烛台,便道:“让我来吧!”碧菡点头一笑,“也好。”将蒲绒和火石递过去。元香不禁闪着眼对青菱一笑,说道:“还能说什么,左不过就是今儿御驾驻跸的事儿。这会子各宫院里都传开了,说是有人一睹咱们恭亲王俊颜呢!”
青菱手一颤,乍然听闻“恭亲王”三字,头“嗡”地一响,心头突突的乱跳,后头的话已一字不入,便是一桶冰水淋下,亦没有这般冷。手竟是微微一抖,拿着火石的左手拇指和食指陡然偏擦过去,食指蹭到一小撮蒲绒,这片蒲绒借着火星就燃着了,她“哎呀”轻呼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指腹火燎般灼痛。
那火石掉在地砖上,咕噜噜的滚出去老远。碧菡早几步抢上来,说道:“你是在大内当过差的,如今怎的这么不仔细了。”说完拿过青菱的手一看,“可曾烫着?”元香在一旁上了灯,屋子里瞬间亮堂许多,灯罩下一照,只见她皓腕冒出一道粉红一溜水泡。元香一瞧,忙说:“了不得,我去拿药膏来。”
“我那儿有一盒主子曾赏下的雨露茯苓膏,专治这个,我去取些来吧!”听到有旁人说话,青菱这才看清炕沿上还坐着东三阁的锦霞,不由笑道:“不打紧,原是小伤,不劳费心了。”元香去了药膏,敷上一敷,几人才又坐下说话。
青菱见缠好了手腕,便放下袖子问锦霞:“如今东三阁是那位主子娘娘,这会子怎么能闲着来我们这走动。”锦霞笑吟吟道:“自然自有一番奇遇才来与你们说会子话。”
青菱犹自奇道:“我倒不知道御苑里还有奇遇。”元香截住话说:“可不是,到底是一桩难得的奇遇呢!这小妮子又思春了,如今总算让她称一回心,也不罔顾在行宫挨了两年。”锦霞笑得乐不可支,笑骂道:“偏你们这样拾掇我,人家青菱就没你们刻薄。”接着便对青菱打开了话匣子,小女儿般喜滋滋说道:“青菱,我今儿瞧见恭亲王了,真是难得的翩然谦谦,温润如玉,见我差点冲撞仪仗,非但不斥责,还让我仔细脚下鹅卵石……”
元香不禁好笑,只道:“那是自然的,没听坊间传出来的话么,咱们五爷天光十年册封恭亲王,老主子爷亲征时,就任安北大将军,率领右翼军出征。如今守了三年清玄关归来,凯旋时那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青菱,你说是不是?”
青菱不说话,只默然颔首,兀自坐在槅扇窗口绣墩上出神,外面雪灰色天幕上一轮玉盘浑圆低低垂垂,半悬在窗柩上,却是极亮,忽听院子里一颗梨树枝桠上“扑扑”一声,一只鸟雀儿扑打着翅膀往极亮的方向去了。
青菱半晌回过头,回道:“咱们旗下人十三四岁入宫,哪里还能知道旁的呢。”
锦霞掩嘴笑道:“自然是有的,旁的不说,就是咱们平日里打发出去采买的太监,成年累月也不知能捻回多少趣事儿呢。”
锦霞正说在兴头上,四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直至听到外头的击柝声,才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