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浮动》路小远

5、归来

　　祥和六年，又是一年新春。
　　林玉瑄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看那枝顾自开的灿烂的寒梅，春寒俏料，它却更显风姿，那样不畏严寒恣意的张扬，莫名的让林玉瑄有些欢喜，忍不住就伸了手想要折下一枝，可是却差了一小段距离。
　　她努力的往上够，微侧着身子，仰着头，挺着肩，用尽力气，想让自己的手伸长一点，再长一点。
　　林玉瑄叹了口气，如果她能站起来，那就好了。这一小断距离就不会变得这么遥远了。
　　忽然，那枝梅花往下一压，正好在林玉瑄手边，她下意识的一抓，顿了一下，才折下一小枝梅花，缓缓伸直鼻子下嗅了嗅：“好香。”回头，果然看见林玉璟站在自己身后，扶着那一枝桠的梅花望着她。
　　“哥哥。”
　　林玉璟到她身前，将毛毯往她腿上盖好，握住她拿着梅花的双手，皱眉：“怎么手这么冷？现在天还寒得很，怎的青竹也不拿个暖炉给你，晚上又该喊腿疼了。”
　　林玉瑄不满：“我什么时候喊疼了！”
　　林玉璟只是搓着她红通通的小手不说话，他到希望她疼的时候能喊出来，就像以前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妹一样。
　　五年前，妹妹意外摔断了双腿，母亲伤心之下一病不起，两年后便积郁而终。那时他尚在豫南，战事紧急，他没能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亦不知道小妹伤残的事实，父亲请旨让他戴孝抗战，以保家卫国报效皇恩。正是用人之际，他已在军中崭露头角，成为不可或缺的一员战将，新皇亦是不舍得招其回京守孝，顾顺水推舟下了一道圣旨慰其失母之痛，勉其杀敌之勇。
　　待他功成名就得胜归来之时，已是两年之后。他一身孝衣在三军之首，英姿勃发，煞是引人注目。当他满腔悲痛的赶回家中时，见到的情景更加让他如遭雷劈。
　　他最疼爱的小妹，竟坐在轮椅上！
　　安安静静，流着泪喊他：“哥哥，你终于回家了。”
　　那天，他扯着林玉瑶直闯进兰苑，一把将林玉瑶扔在薛姨娘脚下，剑尖直指她们：“是不是你们干的，是不是！是不是！”
　　地下的两人抱在一起哭喊成一团，薛式妆都花成一团，两旁的家丁丫环们都不敢上前，眼前这位刚从战场回来的林玉璟，哪里还是曾经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少爷，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不敢近前。
　　薛式护着林玉瑶嚷嚷着哭喊，眼角看见一个人影快步走进，哭得更加悲惨：“都是我们母女的错，都是我们的错，你杀了我们吧，天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林成儒一进的门来，看见满室凌乱，一把将林玉璟的剑夺下，反手打了他一巴掌：“混帐东西，一回来就给我胡闹，让下人看笑话你才开心是不是，还想弑母杀妹不成！给我下去！”
　　林玉璟转回被打偏的头，直直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尽是不甘与怨恨，看得林成儒更加火大，反手又是一巴掌：“逆子，你难道连父亲也要杀！封了个少将军你就翻了天了！”
　　林玉璟一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停住，偏过头冷冷的说：“她还不配当我母亲，我母亲，早让你们给逼死了！”
　　林成儒气的一把将剑砸在林玉璟身后，只掉在门框上，“嘭”的一声，将地上哭得两人及一众吓得禁了声。
　　林玉璟满腔怒气无法发泄，快步穿过游廊，却在转角的时候差点撞上林玉瑄，她坐在轮椅上，由青竹推着，看见他，满眼担心：“哥哥……”
　　林玉璟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好不容易才平息心中翻涌的怒气，走到林玉瑄身后，接过林玉瑄，轻轻的将她推出兰苑：“没事。”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守孝期已满，林玉瑄和林玉璟还是穿着素白的衣裳。他握着林玉瑄的小手，看她略带苍白的脸色，有些心疼。这几年，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每逢天寒和季节交替之际便会犯腿疾，酸疼难忍，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身体也变得更差，动不动就生病，甚至卧床。
　　母亲不在了，他要好好护着小妹。
　　他看着林玉瑄，微微有些失神，那张小脸虽然苍白，却是清艳非常，现下还有些稚气，再过得一两年，定然是倾城之貌。
　　“瑄儿今年满十四了呢。”
　　林玉瑄抿唇一笑：“是啊，十四了呢。”
　　林玉璟看着她，打趣道：“待得明年及开，就可以嫁人了。”
　　林玉瑄一听这话忙低下头，一抹粉色爬上脸颊，让她有些苍白的脸也变的明艳起来：“哥哥就会说笑，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怎么能，能这么乱说。”
　　林玉璟不以为意，他可不是乱说。小妹的婚事，怎么也不能让那个“母亲”插手，虽说薛氏已经升为父亲的平妻，但他可从没承认那人是他们的母亲。
　　至于父亲，若是将小妹嫁给那等纨绔子弟，他定然不依。
　　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今日威远大将军凯旋归来，要不要去看看？”
　　林玉瑄眼睛一亮：“威远大将军？就是那个北下平乱，从无名之卒一路杀敌建功，一跃而为大军主将的宇文毅吗？”
　　他笑笑：“你个小丫头片子，人家的名字也是能胡乱叫的吗，小心别人告你藐视朝廷命官，将你抓起来！”
　　林玉瑄不以为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说出去就行了！那……我真的可以去看热闹吗？爹爹会不会……”
　　“没关系，我偷偷带你去。”
　　林玉瑄有些雀跃，她好久没出门了。一是守孝期不便，二是她的腿也不方便。她忽然想到，守孝期已满，那岂不是……
　　她欢呼了一声：“哥哥要官复原职了？”
　　林玉璟点点头：“是啊，以后，就不能这么天天陪着你了，还高兴吗？”
　　林玉瑄点头：“高兴啊，哥哥本来就是翱翔天际的雄鹰，怎能像雀鸟般整日呆在鸟笼里！”
　　林玉璟笑笑，没说什么，只站起来推着林玉瑄回房：“赶紧换衣裳，我们看热闹去！”
　　街上人头攒动，百姓夹道相迎，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都在谈论这年纪轻轻便平下宁王叛乱的大将军宇文毅。传说他脸戴半边银色面具，手持一杆红缨长枪，不拘言笑，冷酷无情，下手狠辣。最让人好奇的，不是他的赫赫战功，反而是他那张从没有人见过的脸。据说自从他在战场上毁容后，便没有人看见过他面具下的面容，加上他以前是一名无名小卒，没人注意，使得现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时，总会有许多闲情逸致来八卦一下这些当红人物，这样生活才不至无趣。
　　林玉瑄由哥哥护着坐在城楼上，也不由的问哥哥：“这个宇文大将军，真的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林玉璟也望着前方蜿蜒而近的队伍，浩浩荡荡，整齐划一，原本的领帅在这次平乱中不幸以身殉国，这位年轻的宇文大将军才得以顺利升至高位。
　　他轻声开口：“也许吧。”
　　那人骑在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上，手持长枪，英姿勃发，领着胜利之师阔步向前，隐隐带着一股威慑力。
　　恍若，君临天下。
　　似是有感应般，那人抬起头，带着面具的脸看不见表情，却能感觉他直视的目光，林玉璟不确定他是否在看自己，就见他微低了视线，然后嘴角一弯。
　　林玉瑄呆了一下，不知这大将军是否是在看她，似乎还笑了一下。竟让她不由的微低了头，再不敢这么巴巴的望着他。其实她带着宽大的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况且人这么多，他应该看不见她才对。
　　其实，她也有点好奇他长什么样。
　　宇文毅看见坐在那的小人儿，不禁恍惚了一下，风正吹起她戴在头上的围帽，底下不少人也看到了她，惊叹声此起彼伏，待看到她竟是坐在轮椅上，叹息声又连绵不断。
　　他不动声色，嘴角一弯。
　　林玉瑄感觉好些人都在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安。她自是不知道自己容貌的杀伤力，自以为都在笑话她的双腿，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哥哥，我们走了吧。”
　　“不看了吗？”
　　“不看了，反正也看不见长什么样。我们回家吧。”
　　将军府已经建成，恢弘大气。
　　宇文毅走在长长的廊道里，摸着还新鲜的漆油，嘲讽的笑了笑，果然是皇恩浩荡。
　　他走进一处院落，丫环看见他来了纷纷行礼：“将军。”
　　他摆了摆手，问：“爹娘在屋里吗？”
　　大丫环回答：“在呢，奴婢这就去禀报老爷夫人。”说着匆匆跑进去了。
　　这里环境清幽，是府里最适合养生的地方。不一会儿他便进得房来，一对老夫妻正坐在正堂，宇文夫人神态慈祥，宇文老爷亦是正直之态，依稀可见年轻时那般老实的模样。
　　宇文夫人见了宇文毅有些激动，忙迎上前拉着他的手：“毅儿啊，可想死娘了，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宇文毅僵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手扶着抱住自己哭得不能自已的妇人，有些生涩的安慰道：“娘，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嘛。”
　　宇文老爷亦是有些动容，他们就这一个儿子，本是希望他能刻苦读书，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偏偏这孩子喜武不喜文，整日舞枪弄棒，竟趁着朝廷招兵买马之际投身军营。这一去便是五年，杳无音讯。他们二老在老家，苦等儿子，郁郁不欢，老婆子更是整日的以泪洗脸。就在他们都要绝望的以为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之时，竟迎来了朝廷官员，说自己的儿子当上了大将军，要将他们接到京城享福。
　　他心中惊疑不定，直到进得这将军府才渐渐相信，他们的儿子是真的当上大将军了。
　　他望着儿子戴着面具的脸，依稀还看得出五年前的轮廓。许是人长大了是会变的吧，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啊。
　　他将两位老人扶上座位坐好，然后在下首，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孩儿不孝。”
　　两位老人有些不明所以，宇文夫人忙下去将他扶起：“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啊？”
　　他不说话，只是神情肃穆，宛如立誓般道：“孩儿今后，定会孝顺爹娘。”
　　他还记得，那样惨烈的战场上，一个和自己长得七分相像的少年，浑身是血的躺在自己怀里，将一封半染了血家书递给自己：“以后，你，你就是我，帮我，帮我照顾他们……答，答应，我，你答应我……”
　　五年，好像不长，但是那些纷乱的记忆却忽然纷至沓来，让他想要清静的心不得安宁。
　　默言从暗处现身，向他禀报道：“林玉璟守孝期已满，任御前侍卫统领。”
　　“她……是怎么残的？”
　　“据传是五年前荡秋千摔了。”
　　他静默了一下，叹息道：“好了，你下去吧。”
　　脑中闪过城门上的惊鸿一瞥，他又唤道：“默语，去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