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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妖王与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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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得令人心慌。白日里喧闹的城镇此刻宛若沉睡了一般。
一条白衣人影轻摇折扇,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转身进入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踏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向斑驳的古墙。这是一堵历经岁月沧桑的墙,从洪荒时代便已存在,成为无数次战争的见证者。它静静地隐没在市井之中,等待下一次哗然出世与血流成河。
白衣人一步穿过了墙壁。
刹那间,城镇苏醒了过来。浣衣声,孩童的哭声,枕边的窃窃私语,一切活了过来。
妖都沧玉。
妖界的传说,远古时期,妖界之王名唤沧玉。他统领妖界,征战四方,受众妖景仰,就连九重天之上的仙人尊者,都对他有所忌惮。他活了太久,最终抵不过寂寞,便离开了妖界,把整个妖界交给了女儿无妦。无妦感怀父亲,为他建造都城,并以父亲的名字为都城命名,从此便有了妖都沧玉。无妦自认不比父亲英武,难称妖王,暂理妖界,众妖称其为妖后。
然而不论是妖王沧玉还是妖后无妦,对现在的妖界来说,都已经是遥远的传说了。无妦继承沧玉的品性,千年之前不告而别,从此,妖界再没有一个像样的主人。
近百年之前,一名男子出现,带回了新的希望。他重新统一了妖界,建立了秩序。他,便是妖后无妦独子,禾暻。
就在禾暻把一切推向正轨,妖界蒸蒸日上之时,他又将所有事物全权交由下属办理,只带走了几名亲信,在妖都外郊建造了水榭,从此长居水榭,一心记挂在一口剑上。若没有重大事务需要处理,他不会回妖都。禾暻并不住在都城之内,并不理妖界之事。但他所住的沧玉水榭,却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吸引了妖界许多强大的力量,不知不觉间,沧玉水榭,重新成为了权力的象征。
禾暻斜倚在宝座之上假寐。一名雪衣女子跪坐在他身后,静静地帮他梳着乌黑带紫的曳地长发。
“主公头发真好。”她轻轻赞叹。
禾暻没有睁开眼,用慵懒的声音说道:“你若喜欢,剪一段送你。”
“尘女不敢要。”雪衣女子肤若凝脂,她浅笑,“听闻东海有一名仙人,赠发于他的剑灵,为表友情。没想到,最后两人却反目成仇,他和那名剑灵朋友同归于尽了。这赠发之情,岂不是笑话?尘女不要主公的头发,尘女要一辈子帮主公梳头。”
禾暻沉默,道:“情,并不是笑话。反目成仇,是受奸人挑唆。”
“挑拨离间的人,不就是主公吗?”尘女轻嗅他的发丝,“东海一战,主公坐收渔翁之利,是妖界的英雄,不是奸人。”
禾暻突然推开尘女,冷言道:“你退下吧!”
尘女站起身,悄然离开。
尘女一走,绯衣女子便出现在大殿之上,她身姿窈窕,媚眼含笑:“尘女那丫头年纪小,不知道东海战事的始末,你别和她计较。”
“怎么是你来?”禾暻没有接她的话,索性合眼,闭目养神。
舒娘道:“鹦鹉大夫拉肚子,托我来帮主公换药。”
禾暻无声,默许她上前。
舒娘替他褪去衣裳。
禾暻的背部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伤口部分已经长了新肉,却也有部分在慢慢腐烂。舒娘看了,不忍心地皱眉:“主公这伤都快十年了,还不见好。都怪那个莫迁楠,我真该把他的心掏出来,然后剁碎了,再一把火烧了。”
“往事不必再提。”禾暻道。
“怎能不提?莫家和沧玉水榭百年之仇我绝不放下!当年逼主公至绝境,让主公差点命丧黄泉;封印了主公的剑,害主公与麓沉剑分离这么多年;主公为了隐藏身份躲避莫家的追查,不惜化身孩童,乞讨为生三年之久,这口气,沧玉水榭怎么咽得下!”舒娘愤愤道,“最最可恨,明明我们抢占了先机,却叫他们设下圈套,把主公伤成这样。这都快十年了……”
禾暻睁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伤已好了大半。当年莫迁楠年纪虽小,心思却比沐希还要深沉。我让沐希借言家大少爷的身份靠近他,却给了他顺藤摸瓜的机会。我太心急要把麓沉找回来,才会中了圈套。”
麓沉是他的剑,却被莫家人夺了去,封印在后山。为了查询麓沉剑的下落,他伪装成小叫花子,和言沐七一同乞讨了三年。那一夜,他以为自己隐忍三年终于成功,却不料是功亏一篑。
舒娘替他上药完毕,看着禾暻深不可测的眼睛,柔声说道:“我想到那年的事情心里头就害怕。我真怕主公近千年的修为全毁了,我更怕主公会……”
禾暻冷笑:“除却麓沉,就数你陪在我身边最久。我差点没命的次数你数的过来么?一个小小的莫迁楠,能让你吓成这样。”
“小小的莫迁楠?!”舒娘不满地叫道,“就是这小小的莫迁楠,把你打回原形!百年前东海雅阁倾巢出动围剿你,你却设计东海一战,把雅阁势力消灭了干净!可是如今因为一个莫迁楠伤成这样……你还说呢……要不是我亲手看着他被烧成灰烬,我都不相信我竟然已经杀了他!”
“杀了莫迁楠,莫家再无后人。我禾暻和莫家的仇恨,到此也算了结。如今只剩下取回麓沉了。”禾暻说道,“怎么沐希还没有来?”
“那个病歪歪的娘娘腔,不迟到会难受。”舒娘刻薄地说。
“我这不是来了么?”清澈温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白衣人一步一摇扇,翩翩而来。
他走至大殿上,收起折扇,双膝跪下,叩首道:“言沐希参加主公。”
“行这么大礼,是想求我什么?”禾暻冷冷问道。
“沐希的心思,主公明白。”言沐希道,“还望主公成全。”
一旁的舒娘见这一主一仆打着哑谜,心头不爽,转念一想,掩嘴笑道:“哈哈~我明白了,这是兄长舍不得妹妹被调戏,来给妹妹讨公道了。”
“请主公放弃言沐萱。”
“你要退婚?”禾暻问,“不是你告诉我,莫迁楠心仪言沐萱已久,要继续假扮莫迁楠,必然要娶言沐萱?”
“是,我既是来退婚的,也是来请婚的。”言沐希道。
“哦?”禾暻闻言,嘴角上扬,“来请婚?”
“我回去仔细考虑过,沐萱的性格藏不住话,如果万一发现了主公的秘密,那她只有死路一条。我求主公放我妹妹一条活路。”言沐希再度叩首。
禾暻眯起眼睛,道:“继续说。”
“莫迁楠幼时便与言家定下姻亲。但只说要娶言家的姑娘,并没有说娶谁。虽然他情系言沐萱,但如果娶的是另外一位言小姐,却也是合乎礼的。沐七和沐萱不一样,若是能掌握她的心,她绝对不会背叛主公。”沐希道。
“你为何这么说?”禾暻问。
“十二年前,主公与我在乞丐堆里看到她。那时她刚刚死了母亲,被卖到青楼没多久逃了出来,在乞丐堆里被人殴打。主公还记得她是怎么表现得吗?”
当年的事,禾暻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但那一幕他却记得十分清楚。
他在一旁看着她遭人欺负却没有伸手帮助。因为她一声不吭,没有叫痛,没有掉泪,只是紧紧捏着手里的饭团。等小乞丐们走了,她一个人爬起来,默默继续啃掉了一半的饭团。他记得自己被那一幕触动到了,他是这么对言沐希说的:“阿希,这就是你父亲流落在外头的幺女言沐七。你虽是言家长子,性子却太软,要好好向她学。命贱,脾性却够硬。”
言沐希继续劝说道:“沐七很坚韧,她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如果她的心在主公这一边,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背叛您。”
舒娘在一旁酸溜溜地道:“这么算计妹妹,可不是好兄长。”
言沐希言辞恳切:“沐希一心向主,如今也是不得已。请主公给沐希家人一条后路。沐萱无知,请放过她。而沐七的心,不是已经在主公身上了吗?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禾暻沉默。她的心,早就在他身上了。
“饭团”这个身份,确实是很好地王牌。若是善加利用,沐七那孩子,绝对会对他言听计从。
“我反对。”舒娘说道,“主公,小七儿的脾气您是知道的。她要是发现莫迁楠是假的,饭团也是假的,一切都只是主公在利用她,到时候会惹出什么麻烦来,我可预料不出啊。”
“主公……”言沐希道,“请您三思……”
禾暻沉默片刻,道,“阿希,你先回吧。三日之后,准备三日后莫迁楠上门提亲。”
“主公的主意是?”言沐希探寻地问道。
“随你的意。”
“多谢主公!”沐希又行一礼,起身缓步离开。
他的步伐比来时轻快许多。倘若日后回想起今日,他又会有多憎恶这个亲手将沐七推入深渊的自己呢?他现在还无法预见。
这一夜,沐七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里头焦躁,睡不着。不一会儿,脑子里就浮现出莫迁楠似笑非笑的眼睛,和他在耳边吐出的话语。
狐狸精。她想,莫迁楠要是个女人,绝对是个狐狸精,这种男人靠不住。
内心烦闷,在各种睡姿都体验过一遍之后,她终于选择下床,打开屋门透透气。沐七这屋子地儿极好,曲径通幽,闹中取静,临着大哥言沐希的小书斋,不像老四老五的地方总是吵吵闹闹。沐七骨子里是喜欢安静的,这点同沐希很像。
推门出去,门前庭院里月色洒了一地,甚美。她披了衣裳倚着门廊,打了个哈欠,想着与其回去躺着不如站在这里吸收月华,她回屋拿了剑,在院子里随意舞了起来,虽是懒懒散散,却如行云流水,遒劲有力。
忽然间,眼前似乎有一道黑影闪过,沐七警觉,立即追了过去。
“何人站住!”沐七几步追了上去,低喝道。黑影没有回头,沐七手中剑急速刺去,黑影抬手抵挡,臂上的钢环擦过沐七的剑,人一下没了影子。沐七只在剑光一闪的那一瞬间看到黑影面上四分之三覆盖着金色的面具,仅留一只右眼,深邃无底。
循着黑影闪过的方向,沐七来到了沐萱住的庭院。她在院内寻找一番,仍旧没有找到,她心中疑虑加深。那只右眼看着分明眼熟,却好似又有些不同。沐七对于看到过的人,都能过目不忘,因此她很确信她曾见过那一只右眼。他会是谁呢?
沐七有些担心沐萱,便轻轻敲响她的屋门。隔了一会儿,沐萱打开了门,她看到沐七时,一脸厌烦:“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沐七问:“你睡了?”
“整个言府就只有你还没睡吧!”她睡眼惺忪,嘟囔道,“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我就要去休息了!”
沐七望了一眼沐萱的屋子,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便说:“我方才瞧见一个人影蹿到了这附近,你门窗关紧些,我会多叫几个守卫的。”
“不用了!”沐萱睁开眼,严肃道,“是老六回来了。他刚到我房里给我送了东西,已经回去了。”
“六哥?”沐七讶异。老六在沐七进入言家一年之后就离开拜师去了,之后鲜少回来,沐七都没有见过几次。刚才那个男人,会是她六哥吗?沐七心中不免怀疑。然而刚才夜色朦胧,她看走眼也是极有可能的。
“老六是偷偷溜回来的,不能让爹发现他离开师门,你别和任何人说,我回去睡了,你早点回你的屋去。”沐萱没好气地甩上门。
好吧,兴许是她看错了吧,她和老六不熟稔,认错人也是有可能的。她离开沐萱的院子,在回到自己的小屋时,却看到大哥言沐希正好经过。
“大哥还没睡?”她惊讶。言沐希看到她时,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方才和莫少爷喝了些酒。你怎么还没休息?怎么拿着剑,出什么事儿了?”
沐七想到沐萱告诫的话,便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四处走走散心。莫少爷还好吗?”
“他很好。早些休息,好梦。”
“嗯,大哥也是。”她走了几步,回头问道,“大哥,你说,饭团找到好人家了是吗?”
沐七每次提到饭团,沐希都会心头一惊,更不用提他刚与“饭团”交谈完。他面不改色,故作镇定:“是的,非常好的人家。”
“不是说有缘会再见的吗?为什么还是没能看见他呢……”沐七落寞地看着地面。
“……快了。”
连着三日,沐七脑子里都会浮现出莫迁楠颇有深意的笑脸。她不得不唾弃自己。虽然她从来没看好过言沐萱和莫迁楠的婚事,但像现在这样惦念着别人的尤其还是自家姐妹的“情人”,太不道德了。沐七呆在房内进行深刻地自我反省,考虑问题之所在,但是越思考越闷。于是她便去大哥的书斋里要了本《庄子》,坐在凉亭里抄写,以表自我惩罚。
静心,静心……
她一边抄一边默念,努力集中精神,浑然未觉身后有人的靠近。
“想不到你还有这等爱好……”温和的男声突然就在耳后根响起,一股热气喷到她后颈,沐七条件反射,蹭得跳到了桌上,毛笔一甩,直指来者喉咙。
莫迁楠站在原地,观赏了一下她“一剑封喉”的帅气造型以及与造型极不相称的错愕的表情,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毛笔,轻轻移开:“莫某我让沐七小姐受惊了吧。”
沐七死盯着莫迁楠的脸,心道,不会吧,这是真人还是错觉?要是真人,他为何会在这里和她说话?要是错觉,她应该回去罚抄一百遍……
她这样的表情他很熟悉。从前乞讨的时候,他闲着无聊会逗弄她。比如说,欺骗她自己有一颗蛋可以吃,诱骗出她的口水后,再说自己其实没有蛋;然后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蛋,说其实他有蛋,刚才都是骗她的;接着他把蛋砸到地上了发现它其实是一颗鹅卵石,并不是蛋;最后他会从怀里掏出真正的茶叶蛋,给她看。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一种古怪的表情。
所以,她传达的讯息他很明白。
“你……是真的莫迁楠?”她问。
他一愣,斟酌了一下答案,道:“我……确实不是错觉。”
沐七大惊,连忙从桌子上跳下来,整理好衣裙,故作镇定,堆起笑容道:“莫少爷怎会来此,咳……失礼了。”
莫迁楠道:“我是来提亲的。”
沐七的笑容僵住了,失神地望着他。
“沐七小姐?”
她眨眨眼,强迫自己回过神:“哦,好事!以后该改口叫姐夫了。爹,大娘和哥哥们都该在前厅了,沐萱也会在,莫少爷赶紧过去吧。”
“我正有此意。”莫迁楠道,“只是一时迷了路,才冒犯了沐七小姐。”
沐七恍然大悟,原来是迷路呀。她忙道:“那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