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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白雪年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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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清朝的第一年,开始于一场大雪,也于一场大雪结束。
我在孝陵一直到快要康熙三十六年快要过年的时候,京中也未有信说让我回去。倒是八阿哥托人传了口信,说让我过年切不要委屈了自己。
于是我便安下心来,带着春雪和冬蝉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我让每个人都去整理自己住的地方,随他们喜欢装饰成什么样子都好,桃符或者年画,窗花或摇钱树。他们都领了吩咐各自去忙,我便一人挽起袖子,到厨房去准备食材,等到太阳快要下山,大家都忙完的时候,便招呼一院子人围在一起吃火锅。
行宫的院子本来就不大,短短两天,我们已经里里外外打扫过一遍。眼看年三十就要来了,我和春雪冬蝉煮了几大锅的饺子,邀请行宫所有留守的人吃。
我去送饺子的时候顺便也告诉他们,年三十只要不轮班的,都放你们的假,你们多数都在附近安家,可以回去一家团聚。即使那晚要轮班的人,事后也可以再补三天的假。
大家又得了饺子,又得了假期,一个个都欣喜异常,千恩万谢。看着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我心里感叹,这样多好,各得其所。其实我只是想过个清静的年。
我和春雪冬蝉从腊月二十八开始蒸馒头,年三十那天,我们三个带了一马车的食物,还有差不多一百两碎银子,往周围的村子里去。
我把馒头、生米、风干的猪羊肉和碎银子分成一小份一小份送到每家每户。有时会被过分热情的村民拉进院子里,邀请我喝他们自家酿的高粱酒,也有用简单的小食盒给我盛自家做的年夜饭的,还有更加热心的,甚至要拉我进院子一起过年。
天快要黑的时候,下起簌簌小雪来。山村小路上的行人本来就因要赶着回家过年而步履匆匆,见有雪,更是小跑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天,以黑夜为布景,雪花星罗密布。很少见雪和雨水一样呈瓢泼而势,我站着看了一会,一时之间出了神也不自觉。
直到听见远处冬蝉的声音,她急匆匆的叫我,我便没有再继续看下去雪景,挎着空篮子和她一起回到村口的马车上。
因为出行的只有我们三个,鉴于她俩看到车驾的一脸难为,我便自告奋勇的当起了车夫。土路不好走,加上我并没有驾车经验,踉踉跄跄的回到行宫,天已经黑透了。
按说今晚该守岁,但我看到那俩丫头一路颠簸之后的疲惫之色,再加上我自己的骨头也快散架了,便让她们各自回去休息。
我把马车交给了排班守院的门房,然后走回我的小院子。
刚一推开院门,就看到屋子里亮着灯。我心中疑惑顿起,这个时候会有谁在我屋子里?莫非是留守的丫鬟在打扫屋子?我提着一颗心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
目及所见,是尚戚翘着二郎腿坐在灯下,腿上放着一本书,看的正是认真。我松了一口气。
“尚老板真是闲情雅致啊。”
尚戚抬起头来,看到我进门,笑道,
“真是闺阁淑女,走路都轻的不得人听见。”
我微笑算是回应,心想我这明明是不辨敌友的谨慎。我把斗篷帽子摘下,轻轻弹了弹肩上的还未化的雪花,解了斗篷,口中道,
“尚老板年夜里到我这儿来,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尚戚把书一阖,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来,
“我正从亲戚家往京中赶,路过孝陵,正是年关。”
我点点头,
“出发之前不曾计算时日吗?”
“年年都是这么过,何况独身一人,在哪里又有什么打紧!”
我走到一边去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晚上可用过饭了?”
他点点头,
“在附近农家吃的。”
“来了很久?”
“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吧,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你回,便寻了本书打发时间。听说你竟是带着春雪冬蝉去布施了?”
我耸耸肩,
“算不得布施,有给有回,只是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实在闷得慌。”
尚戚笑道,
“没人陪你再去遛好合了?”
我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又问,
“吃过饺子了吗?”
我停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他二话不说,从桌上拿了一盏未点的油灯,出门去了。
我没有理会,将斗篷收起来,又摘了头上的珠花,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发呆。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我就不知不觉间养成了这习惯。我总是观察着自己看不透的这张脸,我总是在想,这里究竟是瑭铮多点,抑或是我多一点?我能控制我的表情吗,还是有时候就连五官也很难听我的使唤。
每一次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我笑她也笑,我皱眉她也皱眉,我才会有一点真实感。或者伸手去摸自己的五官,让眼睛鼻子的位置都烂熟于心。若不这样,我就不能肯定我自己可以控制自己。若一个人连自己是否能控制自己都不能确定,那她就会慌乱、会不安、会时时刻刻有危机感,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长久的出神结束语敲击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到尚戚一手端着一大碗饺子,另一只手在敲我卧室的门框。
他一脸兴奋,
“要不要尝一口?”
我伸过手去,他高高兴兴的将装满饺子的碗递到我手中。
我坐在小厅的饭桌前,拿起他摆好的筷子,将一只热腾腾的饺子塞进嘴里。
不咸不腻的馅儿,厚薄刚好的皮儿,还有一点汤汁。我忍不住点头赞叹,这尚老板真是好厨艺。
他看到我的依恋讶异赞赏的表情,满意的笑道,
“怎么样,味道还好?”
我嘴里还有饺子,热不住伸了个大拇指,又不知他看的懂否,便赶紧咽了饺子,回答,
“好极了,尚老板真是好手艺。”
尚戚的面色变了变,
“我遵守约定不再以君臣相称,你却一口一个尚老板叫个没完。”
我连忙往嘴里又塞了一个饺子,然后比了个要给他作揖的手势,看他有所展颜,便道,
“人人都这么叫你,叫习惯了而已。璘生,你的厨艺要和你的戏唱的一样好哩!”
“这些年来,逢年过节,都是我在管厨房。戏班里人多,要吃的东西杂,总得一样一样的区分好,这点小东西已不算什么。”他又想到什么,接着说,“何况屋子里还有弄好的材料,我只要简单包了下锅就好。”
我心满意足的吃了大半碗,笑道,
“你莫要再客气了。想到我前些日子竟还班门弄斧到邀请你来吃饺子,我就羞愧得不得了。”
“格格请我与四阿哥来吃饺子,贵在心意。而璘生亦是。”
我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理。”
春日将近。我从一开始天天挨着数日子的生活,变成了现在惬意享受的日子。与为我安贫乐道的守陵人的相处,与农夫和在田间嬉戏的孩子的相处,与尚戚的相处,使我真正体会到田园的快乐。我穿着钗荆裙布,挽起袖子下地干活,我关心每一棵高粱的是否又长高了一寸,关心今天的土地是否干涸。
我还参与了一次规模庞大的火烧秸秆,我看着方圆数里田地一望无余,秸秆被高高的垛成小山,农夫们喊着请求丰收的劳动号子,高举着火把,一有号令,便将那早早死去的植物点燃。它们的尸体在烈火燃烧中化为一缕缕的灰烟,升空,或者更远的地方。但有时候付之一炬却不一定是坏事,至少秸秆的燃烧可以保护庄稼的生长。这是一场以旧换新的买卖,稳赚不赔。
我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清早起床,不用再喝羊奶,可以给自己熬一碗稠稠的小米粥。吃饱喝足,便牵上好合到田里去,我会弯下身体自己的观察每一株植物的不同,询问农夫今年的收成看起来怎么样。有的时候尚戚跟着来,会给我介绍各种农作物,还有哪座山通着哪座城,哪条河流向哪片海。
我惊讶于他的广博,知识从他嘴里说出,全然不似教科般的索然无味或史书般的沉重灰暗,而是带着亲昵的戏谑,轻轻松松的如吞云吐雾。
我为这种举重若轻为之倾心,更加深了他与众不同的朋友地位。
而我生活的另一方面。过了几个月,我还是没有得到皇帝的豁免。他们一家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似乎早就把我忘到九霄云外。六格格过年之后给我回过一封信,说她是人微言轻,斗胆求过皇上一次,没有获得允许。现下就快出嫁了,只想好好陪着额娘,不敢再做年轻人不知轻重的事情。
我把信折了两下。放到了别处。除了一直有通只言片语的十三阿哥,再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写过信。
尚戚大部分时间在京城管理他的戏班,偶尔来孝陵小住,也是一半时间自己在山上河边游荡。
晚上我们一起吃晚饭,有的时候是我从田里摘的新鲜蔬菜,有时还配着他捞的鱼或者打的野味。饭后我们偶尔下棋,我的棋艺比起尚璘生来差许多,大部分时间是他教我学,间或谈论着各色小掌故,一旁也总有春雪和冬蝉,尤其是冬蝉那丫头,有时候尚戚说的话,她比我理解的更快。
天气渐渐转暖,晚上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在院子里摆一把摇椅,坐看牛郎织女星。
无论是仰望苍穹还是俯视大地,我依然在想着远方的人。我想见他,或者哪怕是一个我恐怖的结果,我也想面对。只是希望我的鼻子能闻到他的气息,希望我的耳朵能听到他坚毅的声音。哪怕是一句让我端茶的命令。
“格格!格格!”春雪从院子外面奔来,气喘吁吁,急迫不耐。
我坐起,问道,
“怎的如此毛躁,出了什么事?”
“格格!格格,四阿哥来信了!”
我急忙从椅子上坐起来,
“快给我!”
那是他的字!连信封的封口也满含着他的气息。
他说:
见字如面,初八即有驾抵陵。
我捏着一纸信,久久没有言语。
我告诉尚璘生我三天之后就要回京。他端着茶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将茶杯放下,缓缓道,
“我也在遵化留了许久,该回京了。”顿了下,又问,“京中可有人来接你?”
我点点头,
“有的。”
“可是四阿哥?”
“我不知道,京中发生了什么,还有现在的朝局,我全都不知。我心里也正打算着,往后这条路该怎么走。”
“我瞧着,有四爷在,你也莫怕。”他挑着眉毛,一脸写着男人看男人更准,“宫里的事我不甚明了,也插不上手。但若好合无处可去,我倒是可以收留。”
我道,
“原来你一直在打我好合的主意!”
我俩相视大笑。
笑着笑着,我忽然就悲哀起来,
“你说得对,不应该让好合在那一层一层的红圈圈里呆着。我希望她的四蹄还能在雪泥里踩踏,我希望她还能在山间田野奔腾雀跃,不要变的和我一样。”
“我会帮你照看它。那畜生灵敏的很,出不了什么岔子。倒是你,小妮子一个,人生还未开始,说甚的‘索然无味’!”
我想到孝庄和那些变幻莫测的“道中之道”,觉得压抑的气都难喘。
“我并不害怕,也相信四阿哥。但是宫中……想必你也明白,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奸诈诡秘的阴谋阳术。我总不能一直靠别人,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我要活出自己路才好。”
可是我该怎么活出自己的路?我没有可以凭恃的任何人事物,甚至连四阿哥我也不想倚靠。
我托起腮,默默叹了口气。
却听尚戚道,
“你这不是庸人自扰又是什么?你想走,谁也拦不住你。你不想回,现在逃便是了!你羡慕好合四蹄踏雪?大江南北的陆地,任尔是大漠荒原抑或江南小舟,哪怕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又有何妨!但你若有割舍不下的,不想走,就莫怪周遭为难于你。路有数条,选择在你,但不管是哪条,依着我,都该一往无前的走下去。”
我怔怔的看着尚璘生,久久没有言语。
一直到他推门要走,我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更况反驳。
那一整夜我都在想这番话。我确定自己现在离不开皇宫,无论是出于责任还是感情的牵扯,甚或孝庄所言的宿命。虽然前路漫漫,但是我还在盼望与我爱的人长相厮守,纵使此路荆棘重重,我必披荆斩棘。
而且我也在等那所谓历史的必然和偶然,我想看看一切会因为我而产生怎样的变化,或者我在历史转角的时候该扮演什么角色。哪怕是猎奇也好,我都觉得这是一次奇妙的探索。
但是,你看,人生要做加法是如此容易。下坡本比上坡快,但是要下决心做减法,却如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