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长门赋上·黄宫殿》隋致

20、友伴

　　守灵的日子里，尚戚成为除了春雪和冬蝉之外，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时常一起骑马在野外游荡，没有目的，也很少交谈。冬天的农林盖着厚厚的积雪和冻霜，骑在马背上朝远处望去，能看见一山一山高过去的银装素裹，如果那天恰好出太阳，那也许我们还会骑马上山，俯视千里万里的景色。

　　清晨起床，吃过冬蝉和春雪精心准备的早餐，打一盆泉水净面，我便会穿上一身轻便的旗装，有时也披那厚实但潇洒的披风，然后小跑去马厩找我的好合。我会乘一大壶水，绑在马鞍旁边，在怀里揣一点干粮，就可以在马背上过一整天。起初是我一个人往外跑，我笨拙而无技巧的牵着马，靴子踩在被融化的雪水活的泥泞的路上，看田地里一片寂寥，反观野地中，却有许多杂草野花疯长着，风霜雨雪根本无法摧毁。

　　后来在我的再三说服下，尚戚也搬到行宫的院子里来。起初他推说要避嫌——乖乖，这里行宫大的够我的好合撒欢，但是唯一被接待的我只需要一张床就足够。所以，我告诉尚戚，没什么好避嫌的，这里没有皇帝，没有不合乎礼仪的事情，我是这里唯一的主人，你尽管来做个伴。

　　人对自己喜欢的朋友会特别上心，我常常让春雪和冬蝉把我们做好的点心或者简单的小食端到尚戚院子里去，再带着他吃完后的评价回来。

　　某天清晨，我去马厩牵好合的时候，发现它的精神好像不太好，拉它它不走，和她说话她也没有回应，眼睛一直无神。但是我不通马事，不知该怎么处理，正巧遇到尚戚拎着水桶去前院打水，便喊了他过来。

　　“格格有事吗？”

　　“你看这马，”我两手一摊，“她怎么了？”

　　尚戚转头过去看着马，上前捋顺着摸着它的毛，似乎在和它交流感情，然后绕着马厩背手走了一圈，最后站定在食槽前，说，

　　“没什么大事，吃坏肚子而已。”

　　“吃坏肚子？”

　　“嗯，”尚戚边说边挽起袖子来，将食槽里的干草倒到了一边，然后从马厩旁边取了新的马食过来，“马的味觉不敏感，所以采食面很广，但正因如此，也很容易吃坏。”

　　“它日日都吃这槽里的干草，怎会吃坏呢？”我在自问。

　　尚戚拍拍手，道，

　　“格格最近带马出去了吗？也许是在外面不知吃了什么。”

　　我明白的点点头，这到是大有可能，它几乎日日都跟我外出，趁我不注意之间，不知吃了什么，也是有可能的。

　　“马喜欢吃带甜味的东西，不喜吃酸，平常除了干草，还可以喂它些青玉米、苜蓿草什么的。格格放心吧，这点小病不妨事，两三日便可痊愈。”

　　我耸耸肩，

　　“看来我并不是个好主人，只知道带着它跑到外面玩，却一点也不懂得照顾它！”

　　尚戚在一旁的水桶里简单的洗了手，冲我道，

　　“这本就是养过马的人才会知晓的，何况格格生于宫中，养尊处优，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我心下明了，尚戚内心里一直隐约把我们——我和四阿哥甚或还有皇太子都归类为纨绔子弟，除了衣衫华丽嘴上会卖弄之外无所是处的人，并且肩不能抗——扛不起生存责任，手不能提——提不起放不下。

　　想到这里，又看到尚戚脸上隐含着轻蔑的微笑，我大声笑出来，

　　“哈哈，是谁告诉你，我生于宫中的？”

　　尚戚的眼神从好合身上移到我身上，

　　“格格你……”

　　我看到他脸上惊诧的表情，笑的更加放肆。谁能试想，一个站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拥有着一副和你时差几百年的灵魂。更不要说那些在梦中的关于灵魂的荒诞对话。

　　“尚老板，生活在宫里的人，并不是都属于皇宫的。”我仍然在笑。

　　尚戚点点头，

　　“这我知道。可是格格你……”

　　我知道这事没法解释，于是只有笑着打个马虎眼，

　　“我是太皇太后从科尔沁带回北京的，我本来不是宫里的人啊。”漫长的角色扮演，已经训练的我谎话张口就来。我的确不是宫中人，但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尚戚点点头，

　　“所以，格格才会在皇太子要责难在下的时候出口相助……”我们相伴着走出马厩，往行宫花园里行着，“格格又是为何故在这里独住？”

　　“我不听话，”我想到当时抵抗圣旨的一股蛮劲儿，忽然觉得那样的坦荡其实很可爱，“我违抗了圣上的旨意，所以被发配边疆。结果没想乐得逍遥自在，倒是占了平时不可能为之的大便宜。”我双手张开，向他展示着自己这么一大院子的自由。

　　尚戚道，

　　“没想到格格还是个难训的性子。”

　　我又是笑，

　　“尚老板真是爽利人，措辞都这么不加修饰。不过这次你的判词到是下错了，我并不是因为难训而抗旨的，而是因为那道旨意，实在难以顺从。”

　　尚戚停了步子，回过身来问道，

　　“是否方便告诉在下？”

　　我挥挥手，懒得长篇累牍，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们让我嫁给一个蒙古亲王，我不愿意，就跑去拦皇帝的御撵。”

　　尚戚点点头，

　　“格格此举于那禁宫，当真不易啊。”

　　我知道他是不畏强权桀骜不驯的人，因此让他看刮目相看，最起码也要有这个优点。人都是在看别人身上自己的影子。

　　“不被逼到那份儿上，我也是不动的。”这回我说了句真话，“谁不怕死呢，更怕未知的结果。”

　　“这大抵是生长在这黄土地上的人的通病。”这次他的点头多了一点郑重。

　　“尚老板……”

　　尚戚伸手打断我，

　　“人人都叫‘尚老板’，倒显得我的名字起的多余。在下小字璘生。”

　　“好。璘生。我没有字，直唤名字便可。”

　　我们相视而笑。

　　“格……瑭铮，你要回吗？”

　　“我原本是打算出去遛马的，但是既然好合病了，那么我只有回去自己呆着。”

　　“哈哈，何必回去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好合一匹马。”我看他容光焕发。

　　“哦，你也想去遛马吗？”

　　“走吧，跟我走。”我看到他已经摩拳擦掌。

　　他没有自己驯养好的马匹，但是他带我徒步走到附近一家小农场，从靴页里掏出一小定碎银子，从马场里牵到我面前。

　　两匹分不清品种的家养土马，都是男生，一枣一棕，有杂毛。不高大也不矮小，我一只手着力在尚璘生的臂膀，刚好足够爬上马背。

　　“格格是蒙古来的，可马术却一点也不像啊。”我们分坐在两匹马上，往前面的小山方向走，他笑着说道。

　　我有现成的理由，

　　“几个月前，我从马背摔下去过。”

　　他恍然大悟。从那以后便时不时的回头看看我，大概是怕我摔下去。这个回头的动作在上山坡的时候格外频繁，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

　　“如果我真的从山坡上滚下去，你预备怎么办呢？”

　　尚戚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惊诧的表情。我俩相视大笑。

　　我的生活又陷入了漫长的等待，天越来越冷，我不能时常带着好合出门。大多数的时间，我只有围着火炉，抱着一本书，与绵密的文字作伴。尚戚在四阿哥走后又留了小半月，也终于向我告别，去做他自己的事去了。他是有一整个戏班要管的，并不是和我一样的富贵闲人。

　　但是我这个闲人做的也并不容易。眼看深冬要过去初春已快来临，但是北京迟迟没有来消息。在感情上，我一直不是个主动的人，此时也就越发难以主动写信给四阿哥询问消息。几次三番的坐在笔墨前，最后决定给六格格写一封信。

　　六格格亲启

　　吾于遵化守陵数月，每日长思，悟自难明圣意而谪戍，虽孤寂难耐而不悔。孝陵常有雪。凡落雪之日，必忆与汝幼时嬉戏，耳畔犹有笑言。于是每每念及尔之未来，遥想塞外，不禁心有余悸。不知吾姊近来安好？京中何事，抑或圣有新意？

　　妹身远难及，望姊告之。
　　瑭铮

　　我把写好的信交给四阿哥留在我身边的小太监手里，让他想办法转交六格格。官方交进宫中的信件要经过检查，不过我相信四阿哥思虑周全，必有安排，遂只叮嘱两声，便看着那小太监往京中去了。

　　我依然靠着书和字才能熬过严寒深冬，最近我有了一件新事可忙，即每晚就寝前给春雪和冬蝉两个丫头讲故事，内容一般都是挑拣一些书本当中简短的记载，翻译成白话讲给她们。这两个丫头是太皇太后赐给瑭铮贴身的，由小时起便随其左右，好歹也都是官宦小姐，多少有些墨水底子，因此这个讲故事的游戏延续了没过多久，就延伸成为我给她俩简单的讲书。

　　我的讲授并不客观，尤其是读到政治故事，很带有个人情感色彩，有的评论甚至会让她们担惊受怕。

　　“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啊！”春雪把茶端到我面前，苦着一张小脸问。

　　我摇摇头，端起茶来喝了一大口，

　　“不知道。”

　　“四阿哥不是说过，很快就带您回去吗？”

　　我把茶放回去，站起来，往窗边走，

　　“他是这么想的，我也相信，他在勉力去做。但是朝中的势力变幻莫测、圣意难揣，并不是他想怎样就可以怎样，就算有一堆好办法，也要等一个好时机才行啊。”

　　我看着窗外，枯藤老树，没有雪做掩盖，于是更显颓唐，园里山上都是一片死寂。

　　春雪不再做声，悄悄退出去。

　　我在等待百草千树破土而出。我在等待生机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