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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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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从另一个早上开始的时候,大海上水雾弥漫,那场司空见惯的海潮过后,世界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没有了阳光的晕染,海水变得暗淡而深沉,像一块喝醉了的墨玉,浑浊而颓废的在天日之下放浪自己。
远远近近响起了渔歌号子,整个海天在这场浩大而亘古的的劳作时光里也逐渐喧动起来,像一个垂暮的老人,突然梦回年少渐渐又有了睥睨轻狂的迹象,叶秋榕在一片桨橹水声中慢慢醒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要塌下来一般压的她喘不过起来
她轻轻地向天空伸出一双手,似乎想握住什么,可是残留在手里的只有一把又冷又湿的空气,她慢慢的回想着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事情,突然有些激动,甚至大声笑了出来,她记得昨天自己出来的时候忆兰和远宁还没有回去,可是,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们现在没有回去啊,说不定她们现在早已回到家里热热的吃着早餐呢,说不定她们正盼望着她这个失踪了一夜的妈妈回来呢,想到这里,她的身体有了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能够坐起来了,可是刚要坐起来的时候,巨大的疼痛硬生生的把她又拉回了地上,使她不得不暂时打消别的念头,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了,这才发现出门的时候她竟然忘了穿一件外套,外边那件宽大的病号服已经残破不堪了,从划破的衣服里露出的伤口更是让她触目惊心,鲜血还不停的往外渗着,冰冷的海风吹在她湿透的伤口上,刺骨般的痛觉让她身心欲碎,似乎这场持久而冗长的痛苦这辈子将要进驻到她的生命中永不告别了,短暂的痛欢和清醒过后,随之而来的疲惫让她心神具凉,她甚至觉得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只是昨夜自己到底跌倒了多少次,走过了多少乱石横陈的激流险滩,多少块海石上留下了她的血迹,她都没有倒下,没有绝望过,而此刻,缓缓入睡对她来说是多么惬意而奢侈的一件事情啊,多少痛苦的往事锋利如刀,一点点切割着她渐行渐远的生命的感觉,可是一切,似乎都没有往日那么痛了,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和解脱,就这样,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早上,带着满腔遗憾但却不再留恋的人和事平静的如梦般入睡而去,或许,也是一种美好的事情吧。
“榕而……榕儿,爸爸妈妈这就带你走……我们,我们一直在等你啊。”叶秋榕听得出那是爸爸妈妈的声音,他们一点也没变,还像当年那样疼爱的看着自己,满脸微笑,他们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自己的人,那场车祸之后,她像个丢失在人世的孩子,孤孤单单的过着无依无靠的生活,命运却依然不依不饶的打碎了她慰藉自己的梦,而如今双亲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早已为人母的她却还是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向他们跑去……
“姐姐只趁着向前看,倒把我这妹妹忘在后边了……”,叶秋榕刚想向前边走去,突然听到后边有人幽幽的笑着对自己说话,不由得一个激灵向后看去,站在自己后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妹妹叶秋兰,她一如当初美丽旖旎,白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地飞扬而起,像一朵出落在盛夏的百合,单薄而苍白,她微微上翘着嘴巴继续笑着对叶秋榕说:“姐姐真是好福气,嫁得如意郎君,总算把我这个不懂人事的妹妹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不过姐姐终究还是要和我们团圆了,日后还是好姐妹,自是朝夕相伴,晨昏不离,倒也不用把彼此挂在心上了……”。
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遗失已久的亲情吗,可是,在叶秋榕心里,这一切也太不真实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幸福都被拙劣的命运一一更动一一抹去了,她想张开嘴喊出那一句久违的‘妹妹’,可是她的喉咙怎么会嘶哑到一句话都喊不出的地步呢,她的脚步迈一步都那么困难,象站在无边无际的烈焰之上,灼热的火光炙烤着她的体肤,以至于她只能站在原地,慌乱而无助的向她伸出手,她多想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她还想告诉她自己领养了一个很像她的女孩子,可是她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变得沉甸甸的,似乎一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全部压在她的身上,难道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为什么,为什么死后的世界依然有痛苦,有别离,这种末日来临般的错乱让她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她要的是安静,安安静静地幸福,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奢望生前没有被满足过,死后,也没有。
“姐姐,我是你不懂事的妹妹啊……你怎么不理我了……哈哈……哈哈……”,叶秋榕听着叶秋兰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如婴孩般在她的耳边低语,却突然有一些反感,一些恐慌,一种慕名奇妙的求生的欲念在她的心里慢慢升腾起来,这种欲念竟然像阳光一样慢慢渗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神经。
“孩子,我是妈妈啊……孩子,我是爸爸啊……姐姐……姐姐……走吧,和我们一起走吧……走吧,人时已尽,人世很长,何时是个头啊……”无数声音在她的身边回荡着不肯离去。
虽然叶秋榕的眼睛是闭上的,可是她依然感觉得到那些幽暗而多变的身影正在她的周边挥舞着冰凉的衣袖,甚至那些原本久违的声音此刻都变得那么阴暗和狰狞,像一阵阵挥之不去的梦魇,纠缠着她的心魂,使她原本虚弱的生命犹如水中浮萍,难以静如止水。
“秋榕……秋榕……不要放弃好吗,不要,不要离开我……秋榕……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好吗,秋榕……以前是我不好,我们还有那么多以后,我们一起努力活下去……活下去”,慌乱中的叶秋榕感觉有一双手温暖的手拉住了自己已经冰凉了的手,使无助中的她忽然有了依靠,有了救命的绳索,兴奋之中的她仔细地听着那个在内心深深爱着也深深怨着的男人低声的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这曾是多么奢侈的梦啊,如果这只是一场梦,那么她宁愿永远不要醒过来,她只想静静地躺着听他的声音,她想活下去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呼唤的声音渐渐淡了弱了,剩下的便是永久的黑夜,就像草木破土而出的时候必须要经历地下的窒息和缺氧,花儿盛开的时候必须经过花蕾的束缚和包裹一样,生命的重来需要这漫长的黑夜来缓冲悲欢。
“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这大人也不知怎么搞的,昨天就看见她和另一个小一些的姑娘在海边玩来着,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没让海潮卷走,那还真是万幸啊,幸亏今天早上我们遇见了她,要不也冻死了……”
“说的是呢,当家的,你说咱们要是有这样一个娃儿该有多好,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看咱们挺辛苦的,所有送这么好的娃儿给咱们啊……”
“你个女人家家的没见过世面瞎说什么,也亏你想得出来,你也不看看这孩子穿得这么周全,想必是那个大户人家的闺女,你若好吃好喝伺候着,它日家里人寻来了必会感激咱们的好,你若想把她据为己有,让人家知道了,保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了……我要做饭了,你去拿些柴火来……”
两阵短促的脚步声先后离去之后,整个房间恢复了原有的平静,远宁迷迷糊糊的听见旁边有人说话,声音陌生而粗糙,随后便是无与伦比的沉寂时光,很多时候,人类来自内心的沉默反而不是平静也无关黯淡,就像没有季风的日子里看似不再流浪的洋流,我们看到的总是它表面那一层薄薄的伪装,只有水底的游鱼知道大洋之下暗流涌动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在远宁年幼的心里,从未有过没有来由的刺激和恐惧,可是命运所设下的埋伏和陷阱却是无可逃避无可避免的,我们被命运创造性的带到这个世界上,总以为自己最干净,最善良,总觉得命运会垂青自己,而别人坎坷的命运是因为他们不够善良,不够单纯,只有时间知道,命运面前,我们只是一直既定的猎物,赶赴一个既定的宿命,就像一只梅花鹿,明知道路途之中会有陷进,会有一双习惯了杀伐的眼睛,甚至一杆无情的猎枪,可是我们还是会精心的打扮好自己,然后带着一颗无怨无悔的心上路,至于快乐,甚至是承载快乐的生命能否持久,能否遵循一条设想的完美去生活,在打算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在打算离开赖以生存的生命巢穴的时候,我们早已习惯了遗忘和忽略。
远宁醒来的时候,整个房子空无一人,一如梦里那份充分贴近她的宁静一样,这是一个造梦的房子,她习惯性的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她记得这样的衣服在卖鱼的市场上曾经见过,那些黑头发的渔家女孩穿的就是这样的衣服,那个时候她是不可一世的小公主,坐在黑色的汽车里招摇过市,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穿上这样粗糙的衣服,不过虽说这件衣服看起来拙劣不堪,但穿起来还算合身,甚至她觉得这是一件新衣服。
远宁推门出去后,眼前的一切再一次证实了这就是一个渔户的家,巨大的渔网凌乱而潮湿的堆在院子里,旁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几支鱼叉,还有一些散落的鱼鳞鱼尾什么的,整个院子弥漫着浓烈的鱼腥味,以至于她想跑回屋子里。
“孩子,醒啦……”,听到远宁出来的声音,一直蹲在地上劈柴的中年人突然回过头来向她打招呼,“我们昨天见过的……”。
“是你……”,远宁认得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昨天一直烤鱼给自己的那个中年人,所以心里便又觉得亲切了几分,原本的陌生和恐惧便也减缓了几分,“是你救了我吗?”
“你晕倒了,我早上出海打渔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所以就把你带回来了……你先在这里安心住下,等你们家里人来找你好吧”。
“好……嗯……叔叔有没有看见昨天和我一起的女孩……”,忆兰抱着一丝希望缓缓的问,不过又随即加了一句,“她是我的妹妹,昨天她坐在一条小船里被海水冲走了,不知道……”,远宁说到后边声音越来越小,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这……孩子啊,你们的家人怎么放心你们来海边的……你先别急,我这就出外边帮你问问别的渔户看看他们有没有遇到你妹妹……”中年渔户说完,起身进了另一间屋子,没过多久,那间屋子里便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微笑对远宁说:“孩子啊,你别急,他这就给你打听去,现在外边有点凉,你还是赶快回房里歇着吧”。
回到房间里后,中年妇人又出去了一趟,没过多久便拿了远宁原来的衣服再一次进来了,她依然满脸微笑着,这份热情倒是让远宁感动万分。
“你的衣服破了,我给你补了补,虽然没有原来那么好看,但是还可以凑合着穿……”中年妇人把衣服拿给远宁说:“姑娘生的娇贵,恐怕穿不惯我们这种衣服,试试看我补得衣服穿着还合身不”。
远宁点了点头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衣服有多好,关键是她觉得这个素不相识的夫人辛辛苦苦替自己缝补了衣服,自己要是不穿,反而辜负人家一番好意,中年夫人果然心灵手巧,缝补过后的衣服竟然和以前的一模一样,其中几处破的明显的地方也都让她仔细的用隐线和暗贴缝好了。
“谢谢您了,阿姨,给你添麻烦了……”,远宁微笑着向中年妇人道谢。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穿了我做的衣服……”,中年夫人的神色有点黯淡,只有一丝僵硬的笑容依然才留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拢了拢额前有些凌乱的黑发,继续说:“七年来我每年都会做一套这样的衣服,看着手里的衣服一年年变大,就像看着自己一年年长大的孩子,原来以为这衣服只是做做罢了,谁承想有一天它会穿在一个女孩儿身上,而且那么合身……”。
“您的孩子……她和我一样大吗?她现在人呢?”远宁不解的问。
“一岁的时候夭折了,我可怜的孩子……她……她是掉在水里淹死的……我多想她还活着,她的眼睛那么黑……嘴巴很像我……都怪我,不该打渔的时候带着她……”中年夫人不停地呜咽着,以至于到了后边便说不出话来了,远宁虽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但这种凄恻的情景使她也不由得哭了起来,心里有想到被海水卷走的忆兰多半也难逃厄运,内心愈加苦楚,随即便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起来。
“你说孩子昨天受了惊吓,你不好好让人家孩子歇着,在这里瞎哭什么啊……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远宁正和黑衣妇人哭做一团,忽然那个中年渔夫带着巨大的鱼腥味推门进来了,他的嗓门粗糙而浑厚有力,足以让远宁和他的妻子停止了哭泣。
中年夫人听了丈夫的话,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低着头用衣袖沾了沾脸上的泪痕,又轻轻地拢了拢额前的碎发,低声对丈夫说:“饭应该好了,我去拿给你们吃……你好好安慰安慰孩子”。
渔夫明白妻子所谓的安慰的意思,其实任谁也明白,忆兰生还无望,他答应出去替远宁打听一下消息只不过是不想让远宁太失望罢了,他出去挨家挨户问了一圈自然一无所获,这是他和妻子早就预料到的,而现在远宁正站在自己面前眨着一双期待的大眼睛等待着他的答复呢,这也难怪妻子出去的时候又故意把‘安慰’二字说得特别重。
“叔叔刚才出去替你问过了,他们说没有见过你的妹妹忆兰……不过,他们说昨天下午附近应该有打渔的人,他们可能已经将你的妹妹救走了……刚才我和各位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下,他们答应出海时留心打听你妹妹的下落,你放心,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妹妹了……”,渔夫苦笑着轻声说道。
“叔叔你不用这样安慰我的,我明白我的妹妹可能……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不过我还是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您能不能帮我带一个口信到夏公馆……”。远宁眼里闪过一丝悲戚,一丝感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渔夫,带着恳求的口吻说。
常年以打鱼为生的中年男子显然被远宁大人般的口吻惊呆了,在农村,象远宁这样大小的女孩子见了生人只怕都会躲起来,更别和陌生人交谈了,而远宁俨然一幅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这让这个常年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中年人觉得大为不可思议,其实他不知道,平日里远宁本来就一副伶牙俐齿的样子,而夏家又是商贾之家,耳濡目染,一些交际方式已经深深根植与她的骨子里了,这次遭难以来,她虽倍感无助,然而她倔强而不服输性格并不输夏文威和叶秋榕任何一个人,所以很快她就从惊恐和慌乱中走了出来,决心坚强面对一切了,所以以她的年龄说出这些话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西医院里,夏文威在也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长时间,直到手里的那支烟燃烧到烟蒂烫了一下他才缓缓回过神来,满脸萧瑟再一次走进了柳院长的办公室,然后缓缓坐到他的对面,也不开口,只是用他那双阴暗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看,似乎要把这个眼前这个中年人吞到眼底吃到心里才肯罢休。
“夏先生,你……你今天就是杀了我也没用啊,尊夫人她产后身体并未痊愈,这次执意出去又添了这么多新伤,更严重的是引起身体大出血……她的脑部似乎还被石头磕过……我们尽力抱住她的性命已经实属万幸了,想要她醒过来……似乎不大可能……除非有奇迹……”,柳院长讪讪的说。对着夏文威不温不火却又极其阴暗的眼睛说话,让他有种崩溃的感觉。
“我他妈今天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女儿丢了,到现在生死不明,我的女人现在躺医院里,你却婆婆妈妈的告诉我她醒不过来了……平日里我没可亏待你们啊……说吧,你想要什么,要钱,多少我给你,要官,我这就给你弄去,只是别他妈给我说这些狗屁没用的了,我他妈不想听也不爱听,你是医生,就得给我治病救人!”夏文威眼睛涨的血红,眼前的黑发显得凌乱而狼狈,像一匹快要疯狂的狼,残暴而粗鲁的对着柳院长大吼道。
柳院长自然知道夏文威他惹不起,谁叫自己倒霉摊上这档子事呢,他只能连忙起身向夏文威表示自己马上召集医院的所有医生开会商讨治疗方案,并且还强调自己会尽快联系其它医院一生一起展开对叶秋榕的治疗,夏文威依然是一副不依不饶的眼神盯着院长看,直到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院长像孩子一样惊慌的说:“我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转身快速向外走去。
“你给我记着,这次你私自放她出去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你若治好了她,这笔账一笔勾销,你若治不好,我会让你们一家老小躺在你自己的医院里的……”
“是……是……”,柳院长只觉得身后有两把锋利的尖刀刺着自己的每一寸神经,以至于他应了一声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速,他是一刻都不愿呆在这里忍受这种折磨了,甚至出门的时候脑袋被门狠狠地撞了一下都不觉得痛了,直到他走出好远,这才发现头上鲜血直流,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娘,急忙去了医务室找护士包扎伤口。
“先生……”,梅春缓缓站起来对夏文威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还是没有醒过来……”。
“你去吧……我想在这儿呆会儿……”,夏文威阴暗的眉目间闪过一丝凄然,苦笑了一下说道。
梅春出去了,整座房子就剩下他和叶秋榕两个人了,可是却他突然觉得这个房子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而另一个,一直以来被自己搁在内心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这次当他知道她可能永远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忽然有种深深的失落。在一个被自己罪恶默默践踏着的女人面前,他一点点打开自己那不为人知的阴暗心理,就像一个强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起身审视着被自己劫掠蹂躏而此刻却安静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他的良知,善念,早已被自己的邪恶□□蹂躏,整颗心如今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女子,无奈的接受这种改变了的安放在自己胸膛里的扭曲而无耻的心神。
他坐在窗前伸手替叶秋榕缓缓的拢着额前凌乱了的头发,一丝一丝的头发此刻冰凉而柔软的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滑落,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曾经无数个温暖缱绻的夜里,她柔软乌黑的长发也是这般流走在自己的指间,而他宽阔的胸膛虽然也无数次被她靠过,给过她温暖,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未真正给过她依靠,哪怕是在她最空难最无助的时候。他不能让她死,至少,自己当年是带着一颗仇恨的心来到叶家的,他亲手设计了叶帧克夫妇的车祸,亲手把叶自己深爱着的叶秋兰推下了悬崖,现在的叶家就剩下叶秋榕一个人了,可是他内心的仇恨之火并未熄灭,他清醒而执着的认识到,他还要报仇,一点一点,折磨叶家的每一个人到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她一辈子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的成为他的累赘,成为远宁的累赘。夏文威对着叶秋榕痴痴的笑着,眼神渐渐失去了先前的温柔。
“那是一个抛弃了你的国家,那里有所有抛弃过嘲笑过你的人,现在你长大了,去复仇吧,带着你与生俱来的仇恨之火去焚烧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吧……这是你的荣誉,你将是大日本帝国最信赖的中国人……”,老师龙泽一郎的话缓缓响起在他的耳边的时候,他已经从叶秋榕的病房里出来了,在他的脸上没有了任何怜悯和痛惜之情,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仇恨。曾经在每个无人的夜里,他审视着熟睡在自己身边的叶秋榕,仇恨之火总会无明而起,他以为这只是一种错觉,他觉得时间可以将这一切冲淡,而今天,今天当他独自面对她的时候,他再一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可爱的仇恨,像无法舍弃的恋人,让他甘心被驱使,被奴役。
对于一个爱上仇恨爱上残酷爱上阴暗的人来说,整个世界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就像自己的良心,有和没有没有什么区别,他相信自己的仇恨是他活下去的理由,是他给自己的借口,是一切不择手段一切罪恶得以延续的源泉,是他的全部快乐。
“森林里的草地上的草莓藤的花已经谢了。渐渐地白天长了,夜短了。小鼹鼠在家里脚痒痒的。它觉得该到外面走一走,活动一下了……”夏文威走过医院满目青翠的紫荆树的时候,一个穿着病号的小姑娘正在结结巴巴的读着一个寓言故事,声音有一些久远,有一些熟悉,使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最后终于停了下来。
“对于一只鼹鼠来说,目的地是永远想不到的……”,小女孩继续结结巴巴的读着,站在不远处的夏文威脸上闪出一丝暗淡的笑意,内心里却早已喜出望外了。
“小朋友,叔叔用这块表换你手里的书怎么样……”,夏文威慢慢蹲下来看着小女孩手里的书边说边晃着手里拿块金灿灿的瑞士表。
“嗯……不好不好,妈妈说不能随便把自己的东西给别人,也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小女孩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
“傻孩子……这一块表足够埋下几个书店了……你现在把你的书给我,然后用这块表去买更多的书,好不好……”,夏文威微微地笑着对小女孩继续说,可小女孩不仅不买他的账,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有要哭的样子。
“先生留步……不要这么急嘛……”。
“妈妈,这位叔叔想要用他手里的表换我的书……”,
夏文威刚起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后边传来一个女人妖媚的声音,随即小女孩已经将刚才的事告诉了那个她喊妈妈的女人,夏文威缓缓回过头来,向眼前这位风情万种的红衣女人晃了晃手里的表。
“我当是什么呢……不就一本书嘛,夏先生想要就拿去好了,别说一本书……就是……”,红衣妇人娇笑着从小女孩手里拿过书缓缓的走道夏文威跟前,妖娆的盯着夏文威低声凑到他耳边说:“就是别的什么也不在话下……”。
“哦……夏某只想要夫人手里的书……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夏文威稍稍侧了一下脸,冷冷地说。
“哦……夏先生原来喜欢读孩子读的书……难怪上海人们都说先生与众不同,原来和我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呐……”红衣妇人向后退了一步,侧着脸双手抱在胸前继续盯着夏文威无限妖媚的笑着说。
夏文威依然一脸阴郁的盯着红衣妇人,眼神并未做任何闪躲和让步,缓声说:“夫人还是把书留给你的孩子读吧……孩子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我拿走了她的书她会怨恨夫人您的……”。
在一个女人面前提孩子无可厚非,可是要强调她的孩子长大了,那就是在间接说她已经老了,红衣妇人不是傻子,她当然听得出夏文威话语里的奚落的贬低,原本雪白的脸上顿时闪出一丝愤怒和屈辱,而此刻的夏文威却已经低低的笑着要想要走了。
“书给你……混蛋……”红衣妇人把手里的书狠狠地向夏文威的背砸去,然而书扔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暗暗害怕起来了,因为那本书正好不偏不倚的向夏文威的脑袋飞去了。
“这么恨我……我很可恨吗”?在书快要砸到夏文威头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转身将飞来的书接在了手里,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缓缓向红衣妇人走了过来。
“你……”,红衣妇人刚想开口说话,夏文威已经走到了她的眼前,他阴郁的脸上竟然悄悄添上了一丝狡黠,他进一步走近她,直到他的脸快要贴在她的脸上,红衣妇人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平素只有自己玩别人的份,今天却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要玩弄自己了,可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的是她今天竟然有种甘愿被这样的男人玩的感觉,以至于她对夏文威的调戏也毫不避闪,并把她的脸向他贴了过去。
“哈……哈哈……改天,来夏公馆找我吧……”,夏文威突然闪过红衣妇人,低声笑着说。而此刻,他也并没有闲着,在对红衣妇人说话的同时,他把手里的表挂在了小女孩的脖子上,然后转过身,把手了的书向红衣妇人轻轻挥了挥算是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