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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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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柳念苏在自己房内,手中拿着一本《庄子》,而那满页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扔下书,拿起放在一旁的折扇,扇叶上那副动人的画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把记忆中的游静阑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还记得当初游静阑病好后没几日,宛水镇上就发生了一件大事,真如游静阑说的那样——宛水镇来了新的知府老爷。
那日二十二桥的渡口张灯又结彩的,鞭炮的响声震耳欲聋,镇上的人都围在上柳河堤,看杨柳渡口停下的官船,身着鲜艳官抛的只反映爷从船里走出。
很多人一辈子也只见过这么一次外面来的事物。
小孩子们更是好奇的看着那些船上搬出的一箱箱行礼,打着红绳,说不出的值钱。
小小的柳念苏和游静阑也挤在人群中围观,柳念苏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他问游静阑:“别的官老爷也都是这样的吗?”
游静阑耐心地向他解释:“这算是最普通了,官阶越高场面越隆重,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去参加皇帝的寿宴,隆重的令人炫目。”
“真有这么好吗?”柳念苏看着那些满脸向往的人说,“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的人想要离开这里?”
游静阑看他睁着不解大眼睛,温柔的说:“或许吧,一生的追求因人而异。但是我愿意一直留在宛水,和连生在一起。”
这句话在柳念苏永远的留在了柳念苏心里。
“怎么又想起这个了。”柳念苏自言自语道。
从那时他就想着,和青争做最好的朋友,然后一起生活在宛水,活到老玩到老。
可是随着朝夕相处间时间的流逝,他觉得有些感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
听到竹桃姐姐说有那么多姑娘喜欢青争时,他有的不是羡慕之情,而是担心,担心哪天青争和哪个姑娘互相喜欢上后,心中就再也没有自己了。
他想和青争谁也不娶妻,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然后一起老去。
这种想法很奇怪吧。
柳念苏心中一直清楚的很,他和青争再也做不成好朋友了。
他不敢面对,自己是喜欢青争的。
人们所谓的违背伦理道德的断袖。
他懊恼的收回扇子,心中一阵苦涩。
他不想这样的,不想自己和青争在一起变成有目的有动机那样。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那绽放的烟花,不是他不愿就可以制止湮灭。
自从那天交换了扇子以后,游静阑已经连着四天没有见过柳念苏了,他不觉得柳念苏是因为扇子的事而不见自己,可是又想不出别的缘由。
去书院找他时,柳先生对自己说:“念苏得了伤寒。”
游静阑说:“我去看看他。”
柳亦生一脸歉意的说:“静阑,不是我不让。念苏说怕传染给你不让你进。”说完柳亦生又一脸担心地说:“往日你们都好的跟漆一样,是吵架了吗?”
游静阑谦和的说:“没有,我们从不吵架。”说罢向柳亦生做了个揖,“我改日再来便是,打扰先生了。”
回去的路上,游静阑总算是确定了。
连生他,在躲着自己。
思索了一会这几天发生的事,觉得没什么不对,又打开随身带着的折扇,看着干净的扇面一角那晕开的小楷——瘦影自怜秋水照。
像是明白了什么,游静阑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是夜,微风飒飒,驱散了夏意,多了一抹静谧和清凉。
柳亦生早已睡去,柳念苏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坐在自家长廊上乘凉。
这几天都故意躲着青争,他会不会生气呢。
他叹了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找罪受呢,讨好爹爹帮他找借口,听到游静阑要来时,心里明明激动的像猫挠,却还是硬生生给拒绝了。
可是当承认了自己的感情以后,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青争了。柳念苏害怕青争讨厌他,害怕青争再也不理他。
夏夜里最美的,就是在深蓝天空中闪烁的满天星斗,以及在草丛中穿梭的萤火虫。
院子里有很多这些一闪一闪的虫子,小时候柳念苏喜欢把它们抓起来放在罐子里,再罩上灯罩,美丽极了。可是爹爹说这些虫子的寿命很短,一个夏天后,便也随夏天而逝了,最关键的是人们说萤火虫会钻进耳朵里,然后就聋掉了。从此柳念苏就再也不敢抓萤火虫了。
以往的夏夜里,他会和游静阑在自家的露水长廊,或游静阑家的大院子里,备些糕点,一起看天空中的星星,哪里是北斗,哪里是角宿,看如星般得萤火纷飞在竹林间。
柳念苏心绪正一团乱,本来正在数着院里的萤火虫,数着数着困意涌上,朦胧间被那些移动的光亮晃了眼,仿佛有个人正在自己身前,素白的衣,如墨的发,那双眼睛不笑时像含着水的星辰,笑起来眉眼弯弯像那轮秋月……越看越像青争。
青争?柳念苏猛地一惊,刚才的困意全散,他甩了甩头,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素白的衣,如墨的发,不是游静阑又会是谁。
“青争?”柳念苏不由想逃,“你怎么来了?”
游静阑看他作势想走,上前轻扣住他细瘦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柳念苏挣脱不得。
游静阑还是往日那温柔的语气,却多了一份戏谑:“连生,几日不见,我便想来你家寻你。可前门不通,我便只好趁着这夜色翻墙过来了。”
“翻墙?!”柳念苏惊呼,这才看到原本总是干净的一尘不染的这人,素色的袍与白皙的手上沾了泥污。
“这个且不说,”游静阑微微靠近他说,“连生这几日是在躲我对吗?能告诉我原因吗?”
如此近的距离,温柔的带着一丝引诱的语气,柳念苏克制不住的脸红。
一把推开游静阑,在一旁大喘气。
缓和了一会儿,游静阑看他的手攥紧了衣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抬起头对自己说:“青争,我们还是不要做好朋友了吧!”
游静阑微皱了皱眉,:“为什么?”
半晌柳念苏才说:“因为我不想和青争做朋友了。”
游静阑还是不改的温和语气问他:“因为连生讨厌我了吗?”
“不,”柳念苏摇了摇头,“因为我喜欢你。”
游静阑听了,转而笑道:“我也喜欢连生。”
柳念苏摇头:“……我和青争的喜欢是不同的。”
游静阑说:“连生又如何偏要说我的喜欢不是你的喜欢呢?”
柳念苏听了,惊奇地对上对方温柔的眼眸,像水一样,可以让自己溺死其中。
“你……”
话未说完,便被人拥入怀中,耳边传来对方鼻尖的磨蹭,然后是温柔的仿佛梦中的话语:“连生是在小看我么?还是连生觉得我会不知道诗的下一句?”
耳边传来他轻轻的呢喃:“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游静阑未束起的发丝在劲上摩擦,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夏夜星斗满是的天空,草间昆虫的叫声,一切似乎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能看到的,只有眼前这个犹如谪仙的人;能听到的,也只有眼前这人温凉如水的言语。
游静阑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低笑这捧起他的脸——覆上他的唇。
当唇上传来温凉而柔软的触感时,柳念苏惊讶地睁大双眼。
慢慢的,两片温凉的唇渐渐转热,唇齿间的纠缠,仿佛要确认心意一般。
当游静阑放开他时,柳念苏呆在那里,手指触上自己微肿的双唇,然后脸一下子烧的通红。
“青争,你、你……”
“我怎么了?”游静阑笑道:“你个笨蛋,有好好看我给你的扇子么?”
听他说完,柳念苏急忙拿出插在腰间的折扇,仔细地看了又看。
然后他在水墨画中房屋的墙壁上发现了四行小字,原本他以为只是常有的楼房上小孩子的的打油诗。字很小,但还是能认出来——
二十二桥,
上柳河堤。
君言在耳,
相思不知。
然后他本就很红的脸烧的更红了,幸亏在月色下,自己窘迫的样子不会清晰得显露出来。
游静阑笑同他一起坐在长廊上,看了一夜的星辰,半夜的露水湿了两人的衣衫。
他说,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第二日,柳亦生奇怪的看着游静阑与自家孩子一起来到桌前喝粥,心中疑惑,便也不多说,多了备了双碗筷。
看两人喝白粥也喝得眉开眼笑的,只道这两孩子和好了就好。
喝完粥,柳念苏见柳亦生正在整理书具,将笔墨纸砚依次装在一个一个的小布袋里,便好奇地问他:“爹爹这是做什么,今天书院不开课吗?”
柳亦生说:“今天暂且休息一天罢。”
“为什么?”
“你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柳亦生微叹了口气道:“早晨渡船未到,镇上的人就在收拾行李了,陆大夫和李家的孩子准备去长安考试,我作为他们的先生,自然要去送送他们。”
柳念苏才想起,今天就是那一年来一次的渡船渡人到外面的日子。
游静阑对他说:“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柳念苏想了一会儿,点头答应。
柳亦生道:“也好,我现在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这两个包裹里的笔墨纸砚,麻烦你们帮我拿一会儿。”
游静阑接过袋子,“应该的,先生不必客气。”
等他们三人到了二十二桥,就望见不远处上柳河堤上挤满了人,把窄窄的渡口围的水泄不通。
他们走近时,看到人群中央两个少年正在和人们一一告别,两位父亲在旁边不说话,两位母亲拉着孩子的手嘱这嘱那,言语哽咽。
柳亦生拿过在柳念苏和游静阑手里的包裹,上前走去,他们二人也跟在身后。
见柳亦生过来,那两个少年也立即松开母亲的手,向这边跑来。
“先生——”
柳亦生颔首,将手中的包裹递给他们,说:“这里的书具,虽不是顶好,却也算是好用非常了,你们拿去用吧。”
少年接过包裹捧在怀里,真诚地说:“谢谢先生。”
柳亦生说:“能出去看看,总是好的,但外面的大都城不比我们的镇子,世事难料,人心叵测。科举一事,尽力即可,切莫太留恋与功利。”
“谨遵先生教诲。”
两人做了个揖,又向柳念苏这边走来。
陆大夫的儿子陆林知与李叔的孩子李息觉,和柳念苏与游静阑也算是较好的。
“念苏、静阑。”
游静阑说:“你们要保重。”
柳念苏不知该说什么好,踌躇了一会儿说:“希望你们能高中。”
两人笑着说:“承你吉言了。”
柳念苏看到小船早已停泊在杨柳渡口了,船很小,最多能坐两三个人,一个白发老翁正盘腿坐在船头抽着烟,自若的神情像是见惯了离别。
又与父母们说了一会儿,两个少年才一次踏入船中,老人放下烟斗,解开了绳索,熟练的一撑船桨,小船就立马远离渡口几尺远。
他们站在船头,向这边笑着挥手,陆夫妇与李夫妇噙着眼泪,目送他们远去。
直到小船离岸越来越远,化为点豆,最终消失不见,不留下半圈涟漪。
柳念苏看着远去的江水,又看着陆母在陆大夫怀中失声大哭,内心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回头看柳亦生,却也看到他怅然若失的眺望着远方,专注的仿佛穿过了江水看着那边的某个人。
游静阑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说:“连生,走吧。”
“可是爹爹——”
“先生每年这天便会这样,或许他一个人更好受点。”
柳念苏点点头,随游静阑离开。
迫不及待地想离开。
上柳河堤大批的人群早已散去,离别的悲伤不会在太多人身上停留太久——直到某天他们最亲的人也随之离去。
柳念苏和游静阑在镇上的小茶馆解决了午饭,柳念苏说想去河堤看看柳亦生是否还在,游静阑便说陪他过去。
到了上柳河堤,已经是空无一人,原本明朗的天气变得阴沉,是雷雨的征兆。
柳念苏说:“青争还想长安吗?”
游静阑微皱细眉,又立马恢复平静,答道:“不想了。”
“可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着长安,说着长安,去了长安?”
看着柳念苏充满疑惑的眼睛,游静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们说诗歌三百,不如一眼看尽长安。他们说长安的花是娇艳的牡丹,说长安的茶是西湖龙井,说长安的屋是红墙绿瓦,说长安的人是玉帛在身,可是我依旧想象不出,它是如何让爹爹每年无尽悲伤地望向它的所在,让人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开。”
“我从小就看到那些伯伯婶婶的子女们乘船东去,他们在渡口盼了一天又一天却等不回他们的身影,最后孤独的老去、死去。”
说道最后,他那双望穿秋水的眼眸中噙满了眼泪,他说:“青争,你看,二十二桥上的百年柳树,枝条都已经长到了浸入水中,这样的柳树不下百棵,可即便如此,它却挽不住东去的江水,留不住离人眺望远方的双眸。”
“青争,我想知道……”
游静阑低头,抱住他清瘦的身子,吻去他眼角的泪水,柳念苏还是一动不动地睁大双眼,手攥紧青色的衣角。
游静阑低声说:“连生,我生在长安,自然知道它好在哪里。你说得一点都没错,长安城极尽繁华,建都数载,车道五尺,异域流光,大小商店不尽其数,若成功经商,可带来荣华富贵,若考中举人,可带来功名利禄,若一事无成,也会因它妖娆的身姿而流连忘返……”
说道这里时,他觉得怀里的人抱紧了自己,“……可那都是些利欲熏心的人,长安城只有好看的外皮,却是吃人不吐骨,那里只有利欲,没有人情。人心都是冰凉的……可宛水不一样,古人说‘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大概就是这样,这些年我早已忘却了长安的模样,这里才是我的家乡。”
柳念苏埋头低低地说:“那你会离开吗……会和他们一样一去不复返吗?”
游静阑浅笑道:“当然不会。我呀……要和连生在宛水,白头到老,厮守一生。”
柳念苏脸通红地埋在他怀间不肯抬头,半响才道:“……我也是。”
即便对长安充满了好奇,却从未想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