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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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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紧接着便是那两个孩子骑着竹马飞速的越过荏苒的时光。茗烟山上的竹亭,书院里的露水长廊,缓慢撑过桥洞的乌篷船,都深刻地印下他们的痕迹,低声的呼唤以及追逐时白色的衣袂像低飞的蝴蝶。
茗烟山上的苍梧与翠竹不变的青葱,而茗烟河两畔的山茶花却开了一季又一季,谢了一季又一季;上柳河堤的的杨柳亦是绿了一年又一年,依旧留不住那每年每日的小船渡走又几个故人。
宛水镇像静水一样没有波动,唯一可以看出的是,有人老去,有人长大。
这年立夏,春意还未退去,天气却炎热了起来,蝉鸣一声声的,又欢喜又恼人。
茗烟山下书院的长廊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上面,身着藏青色的单衣,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扎起,又有几丝散落。裤脚挽起,露出白皙的双腿,一下没一下的甩着,时不时脚尖擦过底下的池子。
过了一会儿,少年换了个姿势,于是半截脚掌都浸入水中,他低下头,睁大如水般得大眼睛,专注的看着池子里的鱼围绕着自己的脚掌游弋。
“怎么,何事看得这么专心?”身后传来一个温凉的声音,好听的仿佛能驱散燥热的空气,令人一阵舒爽。
少年笑着回身,对来人说:“青争你看,它们在亲我的脚。”
游静阑浅笑着在他身旁坐下,看少年顽皮的用双腿在水间滑来滑去。
几年的时间,他早已退去孩童的稚气,未经雕琢的五官更加显得精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出落的令人叹息的完美。
游静阑无奈地说:“你脚这般乱划,池水都有搅浑了。”
柳念苏这才提上脚,搭在栏杆上。
“哎……宛水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这才刚立夏。”柳念苏说。
游静阑看他卷起的衣袖和裤脚,笑道:“也没见过你这么怕热的,这山脚的书院里想来是比镇子上凉快多了。”
柳念苏扁扁嘴:“我从小就怕热,一热就不停的出汗,力气都出没了,什么也不想做。偏偏这几日爹爹发现有几本书用旧了,让我帮他重抄一遍。”
宛水镇太小,大大小小店铺经营的都是些日常用品,书店是没有的,书院里的书是以前的老先生留下和柳亦生自己的,给学生们用的多了,自然就旧了,若扔掉便没了。
以前都是柳亦生自己重抄一遍的,可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不好,这些事基本都是柳念苏做的。这游静阑是早就知道了的,所以他说:“明日书院放假,不如我来陪你一起抄?”
柳念苏连忙点头,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就知道青争最好了。”
第二日上午,游静阑便来了。这几年他对书院早已熟悉的如同自己家一般。
到书房与柳亦生打了个招呼,便拎着柳念苏喜欢的莲香饼去他房间了。
推门进去,见柳念苏正在洗漱,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耐心的等他。
柳念苏早就看到游静阑手里拿着的莲香饼了,三下五除二的擦完脸,就扑过去拿,谁知游静阑手微微一缩,他就扑了个空。
他气鼓鼓的说:“给我吃!”
游静阑说:“这可不是拿来给柳念苏吃的。”
柳念苏听完,尴尬地缩回手。
游静阑看他小脸涨地通红,轻笑说:“说笑而已。”见他不答,他又说:“柳念苏不要,便给连生吃吧!”
柳念苏伸手向他拿,游静阑倒好茶递给他说:“先喝茶润润,不然对胃不好。”
柳念苏接过茶说:“就你事多。”说罢一口饮下后,拿起莲香饼开吃,心情立马又好了。
游静阑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被这样注视着,柳念苏顿时觉得心脏狂跳,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脸上。这几年,游静阑越长越好看了,衣袂翩翩的真像个仙人一般,宛水镇大半的姑娘都喜欢他。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看我……这样我都吃不安心。”
游静阑笑着问:“为什么呀?”
“谁让你生的这么好看,好像神仙下凡一样。看了那么多年都没让我看厌……”到最后,音量就越来越小。
“你呀,”游静阑起身,青葱根般纤长的手指佛去他嘴角的饼屑,“到现在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吃完莲香饼,各自搬了一个小的案几到长廊上,开始抄书。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抄书虽然简单,但不能错一字,这就要求一定要气定神凝,万分开不得小差。
一个上午,两人都抄掉了两三本书,在柳念苏家吃完午饭,便又回到长廊抄了起来。
立夏的午后,山脚下到还不算热,书院的长廊里,只有笔落宣纸的唰唰声,以及被风吹过后,挂在廊上风铃的清脆的声响。
这风铃是前几年柳念苏和游静阑一起做的,非常简单,只是将竹子削成简,再全部串起来,一摸一样的风铃游静阑家的宅子里也有。要说特别之处大概也就是那竹简上,刻了相互的名字,小孩子歪歪扭扭的印记。
抄完最后一页,游静阑将宣纸整齐的放在一边,抬头,却看到对面案几上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趴着睡着了,毛笔却还捻在手中。柳念苏在睡梦中换了个姿势,原本靠在纸上的另一边脸露了出来,白嫩的脸颊上隐约是宣纸上字的墨迹。
游静阑好笑的起身来到身旁,靠近了就能听到少年浅浅的呼吸。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宛水已经七年了,这七年真如柳念苏说的那样,宛水成了他的家乡。不过是少了幼年时豪华的府邸与用具,少了锦衣玉帛,少了一院子的仆人,而多了一个柳念苏,他觉得一点都不亏。
生活在这个山清水秀,朴实的毫无雕琢的镇子里七年,游静阑觉得他早已忘却了长安的模样。
柳念苏醒来时,因为睡太久半边脸都是酥麻的感觉,他一边揉着脸,一边四处寻找游静阑的身影,却发现对面的案几上已不见了那个白衣胜雪的人。
想到书还没抄完就睡着了,柳念苏忙提笔准备继续抄写,却看到自己的案几上厚厚的一堆宣纸正整齐的被放在一角,上面瘦长而不失劲道的漂亮字体俨然不失自己的。
正对着字发呆,传来竹门拉动的声音。
游静阑拿着一条湿毛巾进来递给他,温声说:“终于醒了,瞧你脸上印的一排排字迹,快擦擦吧!”
柳念苏听到后满脸窘迫的接过毛巾在脸上乱抹,擦了一会儿手里的毛巾却被轻轻夺过。
游静阑在他面前蹲下身,拿毛巾仔细地擦着他的脸,从眉角到鼻翼,仿佛在勾勒他的轮廓。
柳念苏屏住呼吸看着近在眼前的脸,那双微扬的桃花眼,近距离还能看到他眉角下有一颗不易察觉的朱砂痣。连游静阑的鼻息都能清楚的感觉到,柳念苏觉得自己的心又和上午一样一阵狂跳,掌心都汗湿了。
游静阑专心地替他擦干净脸说:“像你这样乱擦,怎么擦的干净。”又看到柳念苏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便奇怪地问道:“连生?”
看着游静阑失神间,听到对方的叫唤,柳念苏张皇失措地答应。
“怎么了?”
“没、没什么啊……青争我们把抄好的纸拿给爹爹后去镇子上吧,竹桃姐姐说最近制了新的扇子要你去题字呢!”慌张地说完,柳念苏唰的抱起案几上的大堆宣纸跑进书房。
和柳亦生说了声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并肩走去镇上。
虽然是为了引开话题才说和游静阑来镇上的,但却也没说错。游静阑饱读诗书,泼墨是画、青萍成诗,再加上他那犹如谪仙之貌和对谁都很温和,这样的人在长安都少之又少,更何况是宛水。存有爱慕之心的姑娘是少不了的,竹桃偶尔便让他过去帮着在扇子上写写字、画画画,这扇子就好卖多了,连价钱都不用商榷。
“念苏,静阑啊,我这有刚做好的红豆丸子,拿去尝尝吧!”见他们路过,张大爷叫道。
现在柳念苏长大了,也就少有人再叫他小苏儿了,当然像竹桃那样的是不听劝的。而游静阑,镇子上的人早就不忌讳那一开始所谓的大户人家了,况且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
一开始柳念苏还小声地像他抱怨:“青争你来镇上没几日,人缘一下就比我好了。”游静阑听了但笑不语,他知道柳念苏不是真的抱怨。他能和镇子上的人们相处的这么好,柳念苏比谁都要高兴。
道谢后笑着接过丸子,两人高兴地吃了起来。
宛水镇地晚上并不热闹,熙熙攘攘的店铺,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一种时隔经年后无声的秩序。
散步间,就到了竹桃的扇子店,小小的门面,干净而朴素。
“竹桃姐姐?”柳念苏喊了一声,立马有人应道:“来了来了。”
竹桃一边插着发簪一边出来,见到他们两人后露出笑容说:“小苏儿和小阑儿啊,来的正好快来帮姐姐我写几幅字。”
对这个称呼已经见怪不怪的两人笑着随她进店。
店两边的墙上都挂满了扇子,由上到下大小渐变,看似一般却精心排了序。
竹桃从里屋抱出一打扇子放在桌上说:“乖弟弟们,快帮姐姐随便涂点东西上去,这镇上小姑娘们可是眼巴巴地盼着想买啊!”
柳念苏扁嘴说:“姐姐真是说笑,能有我什么事阿。”
竹桃笑着捏了捏他小巧的鼻翼,道:“瞧我们小苏儿这话酸的,谁说没你事,这不是把小阑儿当情儿爱,把你当弟弟疼么!”
游静阑对她的玩笑也不在意,道:“姐姐别笑话我们了。”
说着也就提笔在扇子上开始描画起来了,柳念苏亦是。他虽没游静阑写的好,画的好,凑个数的技巧还是有的。
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便完工了,虽然大部分都是游静阑做的。
竹桃笑的合不拢嘴,啧啧的说:“小阑儿地画真是跟你的模样一样,越来越好了。”
“这个可比不过姐姐越活越年轻。”游静阑说。
柳念苏看着他想,为什么青争拍马屁都是那么一副谦谦有礼的样子。
竹桃将扇子捧回里屋,出来时手上又多了两把扇子,她说:“姐姐我以前可是答应过你们等你们长大就送两把好扇子给你们的,瞧!这就是了。”
她手里的扇子和店里卖的不同,可真是两把上好的扇子了,绝佳的檀香木做的扇骨,纸也是上好的水纹纸,在宛水这样的小镇上实属是难得了。
柳念苏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姐姐可别折煞我们了。”
竹桃说:“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竹桃说话一向算话,何况你们也算是给我做了那么就的白工了,这扇子就算工钱了,你们爱在上面画什么便画什么吧!”
推脱了几次,柳念苏和游静阑终于收下。
又呆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就和竹桃辞别了。
回去时,街上已经鲜少有人了,倒是两旁的屋瓦里,亮起了暖黄的烛光。
柳念苏看着扇子爱不释手,又苦于该在上面画写什么,眉毛一会皱起一会儿舒展。
游静阑见了,便说:“不如连生帮我的扇子画吧!”
柳念苏怎么会答应:“我、我画不好的。”
“没关系,只要是连生画的就好。”说着拿走了柳念苏握在手里的折扇,又将自己的扇子交给他,“我也帮你画。”
这时正好到了书院门口,游静阑也不等他回答,向他摆了摆衣袖后离开。
于是整个晚上,柳念苏趴在桌子上对这那把折扇发呆,几次提笔又放下。边上放了一堆厚厚的宣纸,全部都是练了好几遍的字和画。
可是一想到这是游静阑的扇子,握着毛笔的手就忍不住颤抖。
哎,怎么办呢?他对着扇子,几次想下笔都硬生生止住。
同样是夜,游静阑房内的灯早已熄灭,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亮在书桌一边,淡淡的光晕像一旁扇子上画的日出。
翌日,当游静阑将扇子交给柳念苏时,柳念苏却迟迟没有拿出自己的那把扇子。
他打开扇子,入眼的是淡淡的水墨,从二十二桥到茗烟山的书院,都细致的出现在画上,粗狼毫描出的小河,细笔勾勒出两旁房屋的轮廓,都美丽的胜过他讲过的任何一副画。
而水墨上唯一的彩色,便是二十二桥上两个孩子的轮廓,一起撑起的那把朱色的油纸伞。
看了游静阑的画,柳念苏更不愿把扇子给他了。
“连生,我不介意的。只有是连生画的、写的,哪怕是泼墨也没关系。”
游静阑越是这样说,柳念苏便越是羞愧。
他说:“青争,不如我们别换了,你用你画的,我用我画的……”
游静阑想了一会儿,“也好,这样的话你给我看看总不过分吧!”
柳念苏这才百般不情愿的打开自己的那把折扇——扇子上没有精巧的画。只有在水纹纸的角落,两个名字和一行小楷——
青争。连生。
瘦影自怜秋水照。
似是因为拿笔不稳,最后一个“照”字的四点,都晕了开来。
“……看好了就还给我。”柳念苏见他看着扇子却没有还给自己的样子,作势要去抢,可游静阑毕竟比他大两岁,个子也比他高半头多,将拿在手中扇子微微举高,他便无可奈何了。
游静阑嘴角划开一抹浅笑,“万分感谢连生公子的题字,这扇子青争便收下了。”
“你还给我!”
“连生。”游静阑一把抓住在一旁张牙舞爪的柳念苏,抱在怀间,“送给我不行吗?”
这个姿势,柳念苏别说乱动了,连喘气都不敢。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奇怪了,明明青争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却只要一靠近就紧张的不能呼吸。
他挣开游静阑,然后慌慌张张地跑进书院。
瘦影自怜秋水照,
卿须怜我我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