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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1976年,北京。

      几天几夜的颠簸后,广播里终于传来列车员疲惫的声音:“旅客朋友们,北京站到了……”

      林鹿溪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北京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她。这是一种与长白山截然不同的冷——干燥、尖锐,带着陌生都市的尘土气息。

      她抱着沉重的行李箱,手被勒出深红的印子。她茫然四顾,入眼是汹涌的人潮、高大的建筑、喧嚣的喇叭声……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

      信上说,有人会来接她,在钟楼下面。

      “钟楼……钟楼在哪?”她小声念叨着,目光却像林间觅食的鹿一样锐利,快速扫过人群。她必须快速找到来接她的人,融入新家,才能不让爷爷担心。箱子挡住了部分视线,她一个踉跄——

      “砰。”

      笨重的箱子脱手飞出,里面零碎物品撒了一地。
      她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寒气的怀抱,那人被撞得后退了两步。

      “唔……”她吃痛抬头。

      恰好,对方也因被撞而低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她撞进了一双深绿色的眼眸里。像是长白山夏日最晴朗天空下天池水的颜色,清透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光。

      有细小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晃晃悠悠,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她轻颤的睫毛上。

      不远处的钟楼,忽然“当当”地敲响,正午十二点的《东方红》乐曲庄严奏响,回荡在偌大的站前广场。

      林鹿溪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靠在对方怀里,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忙后退一步。

      “Sorry.” 那个男人下意识用英文道歉,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点奇异的、不属于这里的口音。

      在过去的日子里,林鹿溪瘦了很多,脸上变成营养不良的黄,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有神。林鹿溪不好意思的笑笑,“应该是我说sorry才对。”

      那个男人正看着手中被捡起的教案,动作几不可见地一顿,姓名那一栏的字有些潦草,却仍旧可辨认出是“林鹤”二字。他猛地抬头,深绿色的眼眸中不再是礼貌的疏离,而是某种近乎猎手发现目标的锐利光芒。他切换成中文,声音因急切而愈发显得生硬:“抱歉,失礼了。但请务必告诉我,您与林鹤先生是什么关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那份教案,指节泛白。找了这么久,终于……出现了线索。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冒犯,他很快道歉,“不好意思,你好,我叫裴宣生。今年25岁,我……”

      他的自我介绍严谨得像在宣读论文,可那双绿眼睛,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探究。

      他捏的很紧,林鹿溪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教案拽出来,她拍着教案上的雪,眼睛略略与他错开,有些警惕的问:“你知道林鹤?”

      裴宣生略微弯了弯腰,和林鹿溪的眼神再次相触,“哦,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可能是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广播里正播放着唐山地震灾区建设情况,来往的旅客因见到外国人而驻足侧目,窸窣的讨论声响起——
      “哪来的外国人?”
      “害,友谊医院,治心脏病的,来了有一段时间了,你不知道?”
      “我又没有病,再说,要看病,也不找他哇!”

      林鹿溪偷听路人的话,又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再看看他那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棕色短发和过分立体的五官,忽然想起爷爷的话——

      “溪溪,以后要是见了外国人,躲远点,他们这里……”爷爷当时指了指脑袋,“……有点傻。”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那双雪山般的眼睛弯起,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

      完了。

      裴宣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窦性心动过速,由突然的情绪刺激引发。” 他冷静地在心里给出了生理学诊断,试图用专业知识安抚失控的心跳。但另一个声音立刻推翻了他的冷静:“不,不止是线索……她真是太可爱了!”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也扯开一个笑容,露出了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林鹿溪被他的大白牙晃得眼花,心里那点因为身世飘零而产生的阴霾,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林鹤是我的爷爷,我的英语就是他教的。对了,我是林鹿溪。”她垂下眼睫,声音轻轻的,像雪花落地。

      然后,她重新抬起眼睛,勇敢地迎上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眨了眨:“有什么问题吗?”
      “林、鹿、溪。”裴宣生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每个字都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了一番,然后那双绿眼睛里的光芒更盛,他按捺住心中的疑虑与激动,“很好听的名字。不好意思,我就是太惊讶了。”

      钟楼的钟声混着雪花落在伞上的声音,撞进两人微笑的眼睛里。

      裴宣生还想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鹿溪!这边!”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他们身边,车窗摇下,一个像是司机的中年男人正朝她招手。

      林鹿溪循声看去,又回头看了看裴宣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与提防。

      “我……我得走了。”她小声说,抱着箱子,有些踉跄地朝着轿车的方向跑去。

      跑出几步,她鬼使神差地回头。

      那个穿着灰色大衣、有着蓝眼睛的高大男人,依旧站在原地,纷飞的雪花落满他的肩头。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穿越熙攘人流,牢牢锁在她身上。

      见她回头,他怔了一下,随即,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更大、更清晰的笑容,甚至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林鹿溪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回头,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脸颊热得不像话。

      她拉开车门,钻进轿车。车子缓缓驶离站前广场。

      后视镜里,那个身影越来越小,却依旧固执地立在风雪中,直至彻底不见。

      “真是个……傻子。” 她在心里悄悄地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甜蜜的弧度。

      车门合拢,将那个绿眼睛的异国身影与整个喧闹的站台,隔绝在外。

      这是1976年北京的12月。
      冬天,也是最好的故事开端。所有的希望与失望,美好与哀伤,随着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某人的肩上,温柔地,沉重的写着——

      你好,幸会。

      车内的空气温暖,却带着一股陌生的滞涩感,混合着皮革与淡淡烟草的气息。

      “路上还顺利吗?”

      副驾驶座上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林鹿溪循声望去,在后视镜里对上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那眼睛看起来很年轻,眼底却像是落满了裹着风沙的雪,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风霜。

      “还好。”她轻声答。

      对方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车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彼此轻浅的呼吸。

      车窗外的景观极速的闪过,或许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天空飘着冰冷的雨夹雪。
      林鹤抱着林鹿溪站在月台上,送别将要离开的言春朝。
      言春朝蹲下身,一遍遍抚摸着女儿的脸,絮絮叨叨的嘱托。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是永恒。

      “是林朔南吗?” 林鹿溪偷偷打量着后视镜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心里有些不确定。记忆里的哥哥是蠢蠢的、带着少年气的,而眼前这个人,轮廓硬朗,眉宇间透着疏离和……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冷漠。

      “我是林朔南。”林朔南透过车内后视镜看着她,声音沙哑地到了沉默,长时间的寂静让他不安,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一种让自己都厌恶的语气生硬的问道,“林鹿溪,你在想什么?”只不过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岁月把林朔南的嗓音磨得粗粝,他的心思也变得深沉难测。而林鹿溪依旧是灵动的,却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逢里,迟钝地没能立刻认出血脉相连的兄长。

      或许,正是在这被命运错置的时光里,勇敢的孩子长成了小心翼翼的大人,而曾经的亲密,也需要时间重新暖回来。

      分开八年,重逢的第一面,谁都没有说出那句“想念”。

      林朔南此刻有些烦躁。站台上那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个轮廓深邃的外国男人,以及妹妹回头时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绯红。

      “一个洋鬼子,也敢肖想我妹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心里却莫名窝火。

      林鹿溪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那点熟悉的、属于“哥哥林朔南”的傻气似乎又隐约透了出来。她心里那点离家的彷徨和面对陌生环境的紧张,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甚至有点想笑。

      于是,她微微侧过头,对着他的方向,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这声音轻得像雪落松枝,几乎要被车行的噪音淹没;却又重得如同雪崩,轰然砸在林朔南的心上,让他瞬间僵直了背脊。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雪花都快在夕阳余温中化尽,前方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点狼狈的回应:
      “……嗯。”

      也许直到这一刻,横亘在兄妹之间八年的时光冰河,才算是被这声“哥哥”,凿开了第一道裂缝。

      车子最终稳稳停在一栋红砖三层小楼前。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光秃秃的藤架和几丛耐寒的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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