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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黎明之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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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王府的书房,再次成为了风暴眼中唯一的静谧之地。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黎明前最刺骨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凝重。
萧砺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我与他在房中。他亲手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递给我,目光落在我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以及裙摆处未能完全拍去的尘土,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先暖暖身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赞同,“沈小姐,你此番亲赴滁州,直捣黄龙,虽获关键人证,但……太过行险。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我双手接过茶杯,指尖传来的温热让我因紧张和寒冷而略显僵硬的躯体稍稍舒缓。“多谢王爷。”我抿了一口热茶,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注入了些许勇气。我将空杯轻轻放在桌上,抬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清亮而坚定,“情势逼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爷,内承运库与冯保的关联已然明朗,加上家父在狱中被彻底隔绝内外,对方显然已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我们若再按部就班,只怕等来的不是证据链完善,而是父亲的‘意外’或罪名的‘铁证’。”
萧砺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正与黑暗做最后抗争的混沌天色,挺拔的背影如山岳般沉稳,也承载着无形的压力。“不错。”他声音沉凝,“他们动用内承运库这等皇家内库来洗钱藏匿,又将沈尚书隔绝,下一步,要么是在狱中制造‘病故’或‘畏罪自尽’的假象,要么就是在朝堂上迅速坐实罪名,造成既定事实。无论哪一种,我们都将回天乏术,满盘皆输。”
他倏然转身,眼中锐光迸射,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所以,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发动总攻!不能再被动接招了!”
“总攻?”我心中一震,意识到他已有决断,“王爷已有全盘计划?”
“你带回来的消息,以及韩青山这个关键人证,是撕破他们防线的最后一击。”萧砺大步走回书案前,指尖重重地点在铺开的地图——那仿佛是京城权力格局的缩影上,“内承运库,冯保,永嘉郡主,这条隐藏在军械案背后的黑手已经足够清晰。之前我们苦于缺乏直接扳倒他们的铁证,但现在,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敲山震虎,逼他们自己慌乱之下,露出破绽!”
“如何逼?”我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在明日大朝会之上,将此事彻底掀开!不再仅仅局限于军械案本身,甚至不止于沈尚书被构陷,而是直指核心——内廷宦官勾结宗室,侵吞国帑,构陷忠良,动摇国本!”萧砺的声音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决绝,仿佛已能听到朝堂之上即将响起的惊雷,“本王会立刻联络所有对司礼监和永嘉郡主所作所为不满的朝臣,包括那些以往保持中立、但看重国法纲常的老臣,将内承运库的疑点、那笔巨款异常流动的线索,以及曹如意如何构陷沈尚书的行径,一并抛出!要求皇上彻查内承运库近五年所有账目,并要求三司会审,公开审理沈尚书一案!”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将天捅个窟窿!几乎等同于某种形式的逼宫!风险巨大,一旦皇帝出于维护内廷权威、或是平衡朝局的考虑,选择强行压制,那么所有参与此事的朝臣,包括萧砺本人,都可能面临难以预料的清算。
“皇上……会应允吗?”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问出最关键的问题,“此举是否会触怒天颜?”
“皇上近年来虽偏信内廷,但也并非昏聩之主。”萧砺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边关不稳,军械弊案直接关乎国防安危;国库空虚,巨额军饷却流入内承运库,关乎国家财政命脉;构陷掌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关乎朝廷法度与百官人心。这三条,任何一条都触目惊心。当所有矛头都明确指向内廷和某些宗室时,皇上就算想偏袒,也要掂量掂量朝野震荡、边军不稳的后果!更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峭而自信的意味,那是手握重兵、历经沙场淬炼才有的底气:“本王手中,并非只有文臣的奏章。北疆十万镇北军,亦是本王,亦是公道,的后盾!”
我瞬间明白了。萧砺这是要文武并用,双管齐下!既发动清流舆论,制造巨大的道德和政治压力,又隐晦地展示军方不容忽视的存在和态度,以此迫使皇帝不得不正视问题,启动彻查。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皇帝的理智尚存,赌的是正义在光天化日之下仍有力量,赌的是对方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中,将所有反对声音一并抹杀!
“沈小姐,”萧砺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此刻绝不能返回沈府。曹如意发现你离京又悄然返回,定会像疯狗一样大肆搜索,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你暂且留在本王府中,这里,他们还不敢明着派兵来搜。”
我迅速权衡利弊,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王府如同铜墙铁壁,能为我提供最关键的保护。“一切但凭王爷安排。”我微微颔首,随即流露出一丝忧虑,“只是府中母亲,我担心……”
“放心。”萧砺承诺道,语气沉稳有力,“本王会立刻加派得力人手,暗中保护沈府,确保沈夫人绝对安全,不会受到丝毫惊扰。你现在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同时,将你所知的关于军械案、韩青山的证词、栓子与工匠的枉死、山道截杀、锦绣庄的资金线索……所有一切,再细细梳理一遍,形成一份条理清晰、证据链明确的陈情状。一旦明日朝会发动,这份由你——案件核心推动者亲笔所书的状纸,经由可靠之人呈递御前,便是刺向敌人心脏的又一柄利刃!”
“我明白。”我郑重点头,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这不仅是为父伸冤,更是为那些无声逝去的生命讨还公道。
接下来的半天,整个镇北王府如同一架精密而高效的战争机器,开始无声却高速地运转起来。信使悄然从角门出入,幕僚们步履匆匆,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与肃杀。我被安置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客院,由两名沉默寡言却眼神精干的婆子伺候。我摒弃一切杂念,铺开纸张,研磨润笔,将连日来的惊心动魄、韩青山的血泪控诉、栓子和无名工匠的枉死、山道上的生死一线、锦绣庄的迷雾、资金流向的蛛丝马迹……一桩桩,一件件,冷静而详实地付诸笔端。字字凝心血,句句含风雷。
当我落下最后一笔,窗外已是夕阳西沉,橘红色的余晖透过窗棂,为墨迹未干的纸张镀上了一层悲壮的光晕。看着这份凝聚了无数人命运转折的陈情状,我仿佛能感受到韩青山那不屈的英魂在字里行间咆哮,能听到边关将士因劣质军械而无辜丧命时无奈的叹息,能看见父亲在阴暗牢狱中依旧坚毅却难掩忧虑的目光。
傍晚时分,萧砺再次来到客院,他脸上带着一丝连日奔波和殚精竭虑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愈发锐利,如同瞄准了猎物的鹰隼。
“都已联络妥当。”他言简意赅,语气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明日大朝会,便是图穷匕见之时。几位御史台以刚直著称的御史,还有以杨阁老为首的几位清流老臣,都会同时上奏。本王也会亲自出面,直陈利害。”
他将我写好的陈情状拿起,快速而仔细地阅看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写得极好!情理法兼备,脉络清晰,直指要害。这份状纸,明日会由杨阁老代为呈递御前。”
“王爷,”我心中仍有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不安,如同细微的冰刺,“若……若他们狗急跳墙,在朝堂之上无法得逞,转而使用阴私手段,对您个人不利……”
萧砺闻言,傲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军人特有的剽悍和沙场淬炼出的无所畏惧:“本王从尸山血海中闯过来,马背上得的功名,还怕这几只只敢在阴沟里弄权的魑魅魍魉?”他语气一转,带着森然杀气,“他们若敢动武,那正好!给了本王一个清君侧、正朝纲的堂堂正正之理由!”
他看向我,语气稍稍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且安心待在府中。无论明日朝堂之上风浪多大,结果如何,这京城……都注定要变天了。”
这一夜,我几乎无眠。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王府外偶尔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和远处隐约的更鼓声,心中思绪如潮涌。明日,将是决定沈家命运,甚至可能影响整个王朝未来走向的关键一日。成功,则沉冤得雪,蠹虫伏法,朗朗乾坤得见一隅;失败,则万劫不复,血染京华,黑暗将吞噬更多的希望。
黎明,终于还是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寂静,再次降临。我知道,此刻,满朝文武,正齐聚在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极殿外,等待着宫门开启,等待着那场注定要席卷一切的风暴降临。
萧砺一身庄重威严的亲王冕服,气度沉凝,在亲兵精锐的护卫下,踏着微露的晨曦,前往皇宫。我站在客院的廊下,目送他挺拔如山岳的背影坚定地消失在院门处,心中默默祈祷,愿天道昭昭,愿正气长存。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中煎熬。巳时过去,午时也过去了……皇宫方向如同深潭古井,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传来。这种异样的寂静,反而比喧嚣更让人心慌意乱,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直到午后,日头开始偏西,王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紧接着,便是兵甲猛烈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厉声的呵斥与对峙之音!
“小姐!不好了!”伺候我的婆子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声音都在发抖,“曹、曹公公带着大队禁军,把王府给团团围住了!说是奉旨搜查钦犯!”
他们果然来了!在朝堂上受挫,或者预感不妙,便直接冲着王府来了!这是找不到我,便要强行闯入,甚至可能想借此机会,给镇北王扣上一个“窝藏钦犯”、“图谋不轨”的罪名!
我心中剧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但越是危急时刻,越不能慌乱。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盘算。躲,是躲不过了,只会给萧砺带来更大的麻烦。既然避无可避,那便正面迎战!
“告诉他们,我就在这里。”我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神色恢复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我亲自去见曹如意。”
当我步履沉稳地走到王府前院时,只见曹如意身穿猩红蟒袍,手持拂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躁与狠戾的狞笑,他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的禁军士兵,与王府侍卫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咱家奉旨办案!”曹如意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有钦犯藏匿王府,镇北王又不在府中,尔等还敢抗旨不成?给咱家搜!”
“曹公公要找的钦犯,可是我沈知微?”我缓步走出,站在王府侍卫之前,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前院,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曹如意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又带着得逞的狠辣:“沈小姐果然在此!来人啊,将此勾结边将、窥探军机、意图不轨的钦犯给咱家拿下!”
“我看谁敢!”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王府门外!并非来自王府侍卫,而是来自府门之外!
只见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戎装,顾铮如同标枪般挺立,领着数十名煞气凛然的边军悍卒,如同钢铁洪流般大步闯入府中!他手持一枚黝黑沉肃的令牌,目光如冷电,扫视全场,所过之处,禁军士兵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镇北军办案,闲杂人等退开!曹如意,你无圣上明确旨意,擅闯亲王府邸,欲强行拿捕军械案重要人证,该当何罪?!”
顾铮?!他怎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京城?!还带着明显是百战余生的边军精锐!
曹如意脸色骤变,如同见了鬼一般:“顾、顾将军!你……你怎会在此?咱家是奉了……”
“奉了谁的口谕?”顾铮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冷笑一声,扬了扬手中那枚代表着北疆都督府紧急军令的令牌,“本将军亦是奉北疆都督府军令,八百里加急回京呈报紧急军情!并协查军械舞弊一案!曹公公,你口中的‘钦犯’,乃本案揭开真相的关键人证!你敢动她,便是阻挠军务,破坏边关御敌大计,此罪,你担待得起吗?!”
他带来的边军士兵立刻上前一步,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瞬间将曹如意带来的禁军反包围起来,气势上完全碾压!
局势瞬间逆转!曹如意带来的不过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禁军,如何能与顾铮麾下这些刚从边关血战、刀头舔血的虎狼之师相提并论?
“你……你……”曹如意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顾铮,却你了半天,不敢真下达动手的命令。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般疾驰而至,一名传旨太监几乎是滚鞍下马,手中高举明黄卷轴,尖声高喊:“圣旨到——!”
所有人,无论情愿与否,齐齐跪倒在地。
那太监展开黄绢,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日朝会,众卿所奏之事,朕已悉知。着即成立三司,彻查户部尚书沈文渊被劾一案及北境军械旧案,内承运库一应账目,即刻封存,以待核查。司礼监随堂太监曹如意,行为不端,牵涉其中,即刻撤去随堂太监之职,交有司查办!涉案一干人等,不得离京,听候传讯!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春风化开了冰封,又如同雷霆劈开了黑暗!
成立了三司会审!要查内承运库!曹如意被当场撤职查办!
我们……赢了这最关键的一局!皇帝在朝堂众臣的压力和边关紧急军情的双重作用下,终于做出了顺应公道、维护法度的决断!
曹如意面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全身骨头般瘫软在地,他身后的禁军也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势,垂头丧气。
顾铮率先起身,对那传旨太监冷静地拱了拱手,然后大步走到我面前,那双惯常冷硬的眸子,此刻竟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与关切:“沈小姐,受惊了。”
我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庆幸,也有深深的疑问:“顾将军,你怎么会……”
“王爷离京前,对此种情况已有预判和安排。”顾铮言简意赅地解释,目光扫过被边军士兵严密看管起来的曹如意等人,“北疆确有机密军情,我奉命回京呈报,同时策应王爷行动,亦是计划中的一环。”他顿了顿,“此地不宜久留,恐有余孽未清,我先护送小姐去更为稳妥之处。”
我点了点头,目光越过王府的院墙,看向东方。那里,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势不可挡地刺破了最后一丝阴霾,煌煌洒满大地,照亮了每一个角落。
黎明之刃,已然挥出,以决绝之势,斩开了那沉重如铁的黑幕。虽然未来的三司会审依旧充满了未知与变数,那真正的幕后元凶尚未完全浮出水面并受到制裁,但我知道,最黑暗、最令人窒息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沈家的冤屈,终于穿透层层阻碍,见到了洗雪的曙光。
我深深相信,我与萧砺、与顾铮、与韩青山、与所有在至暗时刻仍坚持正义、不畏强权的人们,共同奋力劈开的这一线曙光,必将越扩越大,终将照亮更多的黑暗,直至朗朗乾坤,真相大白,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