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祎玲

15、厨房共处

　　这种宁静的工作氛围并没能持续太久。或许是因为起得太早，又或许是被暖气烘得太过舒适，还不到中午，贺随鸥就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困倦袭来。他强撑着写了几段文字，眼皮却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彻底歪在沙发扶手上，陷入了轻浅的午睡。

　　岱江似结束一个阶段的会议，抬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贺随鸥蜷缩在沙发角落，宽大的丝绒睡袍将他包裹，栗色的发丝柔软地贴在额前，呼吸均匀绵长。

　　岱江似的目光在那安静的睡颜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起身，拿起沙发上叠放着的一条毛毯，动作极轻地盖在了贺随鸥身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处理工作时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

　　贺随鸥这一觉睡得意外沉实，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冬天天黑得早，窗外的天色开始泛出一种沉沉的蓝黑色。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陌生的毛毯，而岱江似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处理工作，仿佛从未移动过。

　　一种饱睡后的饥饿感同时涌了上来，慢悠悠地晃荡到冰箱前，拉开柜门，对着里面不算充裕的存货发起了愁。

　　“晚上吃火锅怎么样？”他回过头，对着客厅方向扬声问道，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听到问话，岱江似抬起头，目光从屏幕移开，看向贺随鸥，“可以。”他回答得言简意赅，又补充了一句，“需要补充什么食材？”

　　“不用不用，”贺随鸥连忙摆手，开始在冰箱里翻找，“我看家里还有底料，冻层里好像有牛肉卷和羊肉卷…额，还有一些丸子和蔬菜。就是…”他扒拉着冷藏室，声音带着点犹豫，“好像还有一盒活虾，朋友之前送的，一直没敢处理。”

　　活虾。这两个字让岱江似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他合上电脑，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我来处理吧。”他边说边朝厨房走来，高大的身影瞬间让这个空间显得有些拥挤。

　　贺随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会处理这个？”在他印象里，岱江似应该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基本的食物处理，是生存技能的一部分。”岱江似的语气平淡无波，挽起家居服的袖子，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却并不显文弱的小臂。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双手，指尖在冰冷的水流下微微泛红。

　　贺随鸥将那盒还在微微蠕动的虾从冰箱里拿出来，隔着塑料盒都能感受到那种生命的活力。他打开盒子，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决定，然后伸手去捞取。

　　滑腻的触感让他头皮一麻，一只个头不小的虾猛地从他指尖弹跳而出，“啪”地一声落在料理台上，尾巴还在不甘心地剧烈摆动，溅起的水花弄湿了贺随鸥的睡袍袖口。

　　“啊！”贺随鸥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对着那只在光滑台面上徒劳挣扎的虾，脸上写满了无措和一点点畏惧。

　　岱江似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感。他伸出手，动作精准而迅速，拇指和食指稳稳地捏住了那只虾的背脊，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厨房剪刀。剪去虾枪、虾须、虾脚，剔除虾线，剪开背壳…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贺随鸥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他看着岱江似低垂的眉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此刻处理的不是食材，而是一件需要精细操作的艺术品。

　　“你去准备锅底和蔬菜。”岱江似头也不抬地吩咐，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公司下达指令，将另一盒虾也拿到自己面前。

　　“啊？喔，好的。”贺随鸥像是被按下了启动键，立刻行动起来。他找出那个厚重的珐琅锅，接上水，打开电磁炉，又拿出火锅底料。红色的牛油底料在逐渐升温的水中慢慢融化，散发出诱人的麻辣香气，很快便充满了整个厨房，甚至盖过了两人信息素的味道。

　　他开始清洗生菜，撕开金针菇，切豆腐和土豆片…他的动作远不如岱江似那般精准高效，水花有时会溅到台面上，土豆片也切得厚薄不均，但也沉浸在备菜环节了。

　　两人挤在灶台前，共同处理着火锅的食材。狭小的厨房里，因为咕嘟冒泡的火锅和两个人的存在甚至开始燥热起来。玻璃窗上凝结了一层水雾，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轮廓，也柔和了所有的棱角。将窗外寒冷的冬夜彻底隔绝，营造出一个独属于他们的温暖而私密的小世界。

　　当所有食材都准备就绪，色彩缤纷地摆满了料理台时，火锅的汤底也正好沸腾起来，红色的汤汁翻滚着，发出欢快的“咕噜”声，驱散了冬日所有的寒意。

　　“可以吃了！”贺随鸥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工程。他帮忙将几盘肉和蔬菜端到餐桌上，岱江似则端着那盘被他处理得干干净净、摆放整齐的虾走了过来。

　　两人面前是冒着滚滚热气的火锅，电视里播放着无关紧要的晚间新闻，充当着背景音。

　　“想先吃什么？”贺随鸥拿起公筷，跃跃欲试地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油。

　　“先涮肉。”他拿过贺随鸥手中的筷子，夹起几片红白相间纹理漂亮的肥牛卷，将它们放入翻滚的红油中。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锅中，默数着时间，大约二十秒后，用漏勺精准地捞起。

　　然而，他并没有将肉放进自己的碗里，而是非常自然地手腕一转，将那几片裹挟着滚烫汤汁，散发着浓郁肉香的肥牛，全部放进了贺随鸥面前的蘸料碟中。

　　贺随鸥正准备自己去夹肉的动作顿住了，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岱江似。

　　岱江似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只是顺手为之，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他甚至没有看贺随鸥，目光已经转向了那盘羊肉卷，准备进行下一□□作。

　　“谢…谢谢。”贺随鸥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他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一片蘸满了香油蒜泥的肥牛，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肉质鲜嫩，汤汁麻辣鲜香，一股暖意瞬间从胃里蔓延开，传递到四肢百骸。

　　紧接着，烫好的羊肉卷、爽脆的毛肚、Q弹的虾滑…岱江似似乎承担起了涮肉的角色。他总是能精准地掌握每一种食材的最佳火候，然后默不作声地，将最先烫好的那一部分，优先夹到贺随鸥的碗里。他的动作始终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照顾意味。

　　贺随鸥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想说“你自己也吃”，但看着岱江似那副理所当然的专注于涮煮食物的侧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慢慢安心地接受着这份沉默的照顾，碗里的食物似乎永远保持着即将见底但又被及时填满的状态。

　　他自己也时不时地将烫好的青菜或者岱江似似乎多看了一眼的芝士年糕，夹到对方的碟子里。岱江似也只是会看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吃掉。

　　火锅持续沸腾着，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模糊了电视屏幕，也让对面人的面容在水雾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他们的话并不多，偶尔交流一下哪种丸子好吃，或者评论一下新闻里的某条消息。大部分时间，只有火锅“咕嘟咕嘟”的声响，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咀嚼食物的声音。

　　冷冽的雪松与热烈的玫瑰，此刻仿佛也被这火锅的热气蒸腾交融，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它们融入这食物的香气里，融入这温暖的水汽中，融入这无声却默契的互动里。

　　贺随鸥吃得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被辣得通红，像涂了一层鲜艳的口红。他忍不住伸出被辣得有些发麻的舌头，用手扇着风，样子有些滑稽，却又充满了活力。

　　岱江似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在蒸腾的水汽后，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他抬手，将手边那杯还未动过的冰镇酸梅汤，轻轻推到了贺随鸥面前。

　　贺随鸥正辣得不行，看到冰饮，如同看到救星，想也没想就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冰爽酸甜的液体瞬间缓解了舌尖的灼痛感。“得救了…”他长舒一口气，满足地喟叹道。

　　当他放下杯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杯饮料是岱江似的。他有些尴尬地看向对方，岱江似却已经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锅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浓重，寒风或许仍在呼啸，但在这一方被温暖水汽和食物香气笼罩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一种近乎圆满的安宁与饱足。这顿临时起意的火锅，没有精致的摆盘，没有繁琐的礼仪，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却比任何一顿米其林大餐都更让人感到慰藉。

　　贺随鸥吃得心满意足，靠在沙发腿边，揉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看着对面依旧坐姿端正但眉眼间冷硬线条似乎柔和了几分的岱江似，忽然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同居生活，似乎…也不坏。

　　而岱江似望着贺随鸥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颊和那双因为满足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这种偏离既定轨道、充满不确定性的变量，带来的并非只有需要评估的风险，还有一种…陌生的、名为慰籍的感觉。

　　它不仅仅是一顿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合作。在这个冬夜里，两个原本独立的灵魂，围绕着这滚烫的火锅，找到了独属于双方的连接方式。贺随鸥沉浸在美食与被照顾的温暖中，全然未觉；而岱江似，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这种近乎本能的照顾欲从何而来，只是遵循着内心某种陌生的驱动，将一片片烫好的肉，自然地夹到了对面那个人的碗里。

　　夜色渐深，厨房里残留的火锅香气依旧隐约可闻，与雪松和玫瑰的气息一起，共同构成了这个冬日夜晚，最温暖安心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