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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晴雨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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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的生活,像一本被缓缓翻开的书,一页页展露出彼此未曾预料的章节。最初的试探与新鲜感,如同冬日里呵出的白气,在日常的暖意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相互渗透的共生状态。岱江似那套基于逻辑与数据的“最优解”模型,在贺随鸥这个巨大的“变量”面前,开始显露出其苍白与局限性。
转折发生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周末。
那几天,贺随鸥处于一种异常活跃的状态。他的精力旺盛得惊人,仿佛体内藏着一座即将喷发的小火山。清晨,岱江似往往是被客厅里传来的、过于欢快的爵士乐吵醒的。走出客房,总能看见贺随鸥已经穿戴整齐——有时是色彩鲜艳的卫衣,有时是带着涂鸦的工装裤——他或者在画架前快速地涂抹着大胆的、几乎有些刺目的色块,或者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客厅里边踱步边口述文稿,语速快得像失控的列车,眼神亮得灼人。
"岱江似!你快来看!“他会兴奋地拉住刚洗漱完毕,身上还带着一身冷冽水汽的岱江似,"我想画一个系列,放在新书的第三章的插图里,有雪松林,有冰川…”
他的玫瑰信息素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馥郁和具有侵略性,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的暖香,而是像盛夏正午阳光下盛放的玫瑰园,香气浓烈张扬,强势地充盈着公寓的每一个角落,几乎要压过岱江似那收敛的雪松气息。
更让岱江似感到意外的是贺随鸥层出不穷的计划。他会突然提议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的山区写生,会在深夜灵感迸发时拉着岱江似讨论这个系列的每一处细节,甚至会一口气在网上下单大量不同品牌的昂贵雪景颜料和各式画布。
"你看这个冰川蓝的饱和度是不是很美?还有这种可以变色的珠光闪粉,只要加在颜料里,到时候我再用来点缀在画面上,那么在每个角度看它的颜色都不一样了!"他举着色卡,眼睛闪闪发光地向岱江似展示,脸上是一种近乎无所不能的自信。
岱江似起初将这种状态归因于创作人群中特有激情和高魅力个体的情绪感染力。他甚至有些欣赏这种蓬勃的生命力,这与他常年所处的一切都要被精确计算和严格控制的世界截然不同。
贺随鸥像一道过于强烈的阳光,骤然照进他秩序井然却色彩贫乏的世界,带来了喧闹,也带来了他从未体验过的鲜活与热烈。他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着这些过于活跃的表现,将其暂时归类为非典型的亢奋状态。
然而,这种仿佛永不枯竭的炽热状态,在持续了三四天之后,毫无预兆地骤然熄灭了。
那是一个午后,乌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台风。岱江似结束一个视频会议从客房出来,发现客厅里异常安静。之前喧嚣的音乐消失了,画架前的身影也不见了。他走到客厅,看到贺随鸥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身上胡乱裹着条厚厚的绒毯,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顶。
"随鸥?"岱江似唤了一声。
贺随鸥缓缓抬起头。岱江似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仅仅相隔一夜,贺随鸥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眼神,仿佛是被蒙上了一层灰翳。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下眼睑带着淡淡的青黑,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抽走了所有精气神,显得异常脆弱。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哑,有气无力。
"不舒服?"岱江似走近几步,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原本张扬热烈的玫瑰信息素,变得极其稀薄黯淡,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类似植物腐败前的涩意。这与前几天那浓烈到几乎具有实质的气息判若两人,充满了不安。
贺随鸥摇了摇头,将脸往毯子里埋了埋,避开了岱江似的目光。"没事,就是...有点累。可能前几天太兴奋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回避。
岱江似没有追问。他走到窗边,将过于明亮的窗帘拉上一半,让室内光线变得柔和一些。"需要什么吗?"
"不用。谢谢。"贺随鸥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呓语。
接下来的几天,贺随鸥都处于这种低迷的状态。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最钟爱的写作和画画也完全停滞。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冬日系列草图被一块白布盖住,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承诺。
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蜷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飘去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
甚至吃饭都需要岱江似再三提醒,不然他能一整天一动不动的蜷缩在沙发上或裹着被子在床上浅眠。而且就算被叫起来是吃饭,也吃得很少,像完成任务一样机械地咀嚼。
空气中那带着腐朽的玫瑰气息,像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他,也弥漫在整个公寓里,带来一种压抑的氛围。
岱江似尝试过用理性分析,试图找出问题所在。是创作遇到瓶颈?或是易感期,虽然他对Omega的生理周期了解有限,并不是特别了解,在这个周期内是否会有如此大的情绪转变?
他尝试提供解决方案。他提议去北海道度假,连行程都初步规划好了,甚至委婉地询问是否需要联系知名的心理咨询师。
但贺随鸥的反应只是更深的回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真的不用了,岱江似。”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让人难受。
“我没事,就是…这几天状态不太好。过几天,过几天就好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恳求他不要再问,不要再试图修复他的异常。
直到某个深夜。
岱江似睡眠很浅,这是他常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养成的习惯。凌晨两点左右,他隐约听到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移动东西。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推开一条门缝。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在墙角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晕。贺随鸥背对着他,坐在画架前。
但不是之前那个画着明媚风景的画架,而是另一个平时放在角落里较少使用的。他穿着较为修身的睡衣,肩胛骨在贴身布料下清晰地凸出,身形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瘦削。
他正在画画。
但眼前的场景,与几天前那个兴致勃勃描绘画面的贺随鸥判若两人。他的动作不再流畅奔放,而是带着一种滞涩,仿佛每一笔都需要耗费巨大力气的沉重。
调色盘上不再是明亮的冰川蓝,松针绿或是雪白,而是堆砌着各种灰调的颜色——沉郁的灰紫、黯淡的灰黄、暗沉的雾霾蓝,还有大片混合着黑色的深灰。
岱江似的目光落在画布上,心头微微一震。
画布上呈现的是一个暮色中的玫瑰庄园。构图依旧能看出贺随鸥深厚的功底,但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种衰败和荒凉的气氛中。
庄园的铁艺大门锈迹斑斑,蜿蜒的小径旁,原本应该盛放的玫瑰丛,却处于一种极为奇特的状态。花朵并未完全凋零,但早已过了盛放的巅峰。花瓣边缘卷曲、发黄,还带着点焦枯的痕迹,颜色黯淡。有些花骨朵低垂着头,像是还没盛开就即将消亡;有些则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僵直着,像是生命最后时刻的挣扎。背景处,一栋古典庄园建筑的窗户黑洞洞的,仿佛有着眼睛在窥视着庄园里最后的“美景”。
这哪里是玫瑰庄园,这分明是一片玫瑰的坟场。
贺随鸥画得极其专注,或者说,沉浸其中。他听不到身后的动静,只是机械地一遍遍用画笔蘸取那些灰暗的颜料,加深着画面的阴影,强化着那种绝望的氛围。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望着画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别人无法触及的、荒芜的内在风景。
空气中,那股带着腐朽气息的玫瑰信息素,在此刻变得格外浓郁,几乎令人窒息。它不再仅仅是信息素,更像是一种情绪的实体化,一种无声的绝望呐喊。
岱江似静静地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他看着那个在深夜里与内心魔鬼搏斗的背影,看着画布上那片也许是象征着内心世界的,正在枯萎凋零的玫瑰园,之前心中所有的观察记录和猜测,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残酷的印证。
这绝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这是一个灵魂正在经历一场历劫,而他,除了作为一个无声的旁观者,似乎无能为力。
一种陌生的揪痛感,在他素来冷静的心脏深处蔓延开来,沉闷的心情开始折磨着他。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风暴,发生在肉眼不可见的内心深处,再精确的数据模型,也无法预测其轨迹,再强大的理性,也无法为其构筑堤坝。
他最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客房,轻轻关上门,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隔绝在外。但画布上那些枯萎玫瑰的灰暗,和空气中那绝望的腐朽,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