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7、柠檬苏打、素描本与心照不宣的午后

　　那只手并未停留太久，仿佛只是夏日微风一次偶然的眷顾。当忘语的手自然收回，重新搁在摊开的书页上时，言乐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皮肤下的血液后知后觉地奔涌起来，带来一阵阵麻痒的热意。

　　“有点热了呢。”忘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言乐解释般轻声说。她合上那本厚重的图册，侧过头，目光掠过言乐依旧泛着红晕的耳尖，“言言渴不渴？我知道学校小卖部新进了一种柠檬苏打水，气泡很足。”

　　言乐几乎是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大脑还沉浸在方才那短暂触碰的余震里。直到忘语笑着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这次是邀请的姿态，而非直接的触碰——言乐才恍然回神，将自己的手迟疑地放了上去。

　　忘语的手比她的略大一些，指节分明，带着刚刚握过书本的微温。她轻轻一拉，言乐便顺势站起。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榕树清苦的气息和彼此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

　　去小卖部的路不长，但阳光炙烤下的水泥地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忘语很自然地走到靠阳的一侧，用自己投下的些许阴影为言乐遮挡。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言乐心头一颤，像被羽毛最柔软的部分轻轻搔过。

　　小卖部的冰柜冒着丝丝白气。忘语拿出两瓶玻璃瓶装的柠檬苏打水，瓶壁上迅速凝结起细密的水珠。她递给言乐一瓶，指尖与瓶身一样冰凉。

　　“呲——”瓶盖开启的轻响伴随着气泡欢腾的声音。言乐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带着强烈的酸涩与甘甜冲刷过喉咙，刺激得她眯起了眼睛，过剩的气泡甚至俏皮地从她鼻尖逃逸出一点，惹得忘语轻笑出声。

　　“慢点喝。”忘语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她自己的那瓶则只是小口啜饮着，仿佛在品味某个悠闲的下午。

　　她们没有回到榕树下，而是就近在教学楼后墙的阴影里找了个干净的石阶坐下。石阶残留着太阳的余温，透过薄薄的校服裙传来，与手中冰凉的苏打水形成奇妙的对比。

　　“那个……”言乐摩挲着冰冷的瓶身，鼓起勇气再次开口，“忘语的设计图册，可以……给我看看吗？我是说，你画的。”

　　忘语似乎有些意外，侧头看她：“嗯？言言对这个感兴趣？”

　　“就是……想看看。”言乐低下头，声音变小，“想看看忘语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忘语沉默了几秒，然后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比刚才那本图册小得多、也旧得多的素描本。本子的边角有些磨损，看起来经常被翻看。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忘语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腼腆，将素描本递过去，“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和想法。”

　　言乐小心翼翼地接过，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般翻开。

　　第一页是几笔潦草勾勒的服装轮廓，线条大胆而随性。第二页则画着一片雨中的城市街景，灰蒙蒙的色调里，只有一把透明的雨伞被着重描画，伞下是两个模糊的、靠得很近的身影。言乐的心跳漏了一拍。

　　再往后翻，有细致描绘的植物纹理，有光影实验般的人物侧写，还有一些完全抽象的色块与线条的交织，仿佛内心情绪的直接投射。这些画作风格不一，有的精致，有的粗犷，但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迟忘语个人的印记——一种隐藏在看似漫不经心笔触下的敏感与孤独，以及对光与影、存在与消逝的执着探索。

　　言乐一页页翻看着，仿佛通过这些画面，触摸到了忘语内心那些未曾言说的角落。她看到了一幅画在角落的、未完成的草图，那是一个女孩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侧影，棕黄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旁边用极细的笔迹标注着一行小字：“像一只贪睡的小猫。”

　　言乐的指尖停留在那一页，脸颊再次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她认得那个侧影，那是她自己。

　　“画得不好……”忘语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自在，“只是随手……”

　　“很好看。”言乐打断她，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她抬起头，望向忘语有些躲闪的眼睛，“忘语画里的世界……很真实，也很温柔。我喜欢。”

　　忘语怔住了，她看着言乐清澈而认真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客套或敷衍，只有全然的欣赏与理解。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底涌动，像是被温暖的潮水轻轻包裹。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是吗？”她轻声说，目光落在言乐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那……以后画了新的，再给言言看？”

　　“嗯！”言乐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此刻洒落的阳光。

　　这个午后，变得格外漫长而宁静。她们并肩坐在石阶上，偶尔喝一口冰凉的苏打水，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关于画作、关于学校、关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大部分时间则是沉默，但这份沉默不再粘稠尴尬，而是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舒适。

　　言乐偷偷将喝完的苏打水瓶贴在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上，冰凉的玻璃驱散不了内心的炽热，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幸福感。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关于“结束”的模糊影子，在这个弥漫着柠檬苏打水气味和素描本纸张香气的午后，被一个微笑、一本画册、一次分享，冲刷得越来越淡。

　　夏天还在继续，蝉鸣依旧喧嚣。但此刻，孟言乐只觉得，这个夏天，或许会成为她生命中最鲜明、最值得铭记的一个。而这一切，都源于身边这个看似复杂难懂，实则温柔得一塌糊涂的，名叫迟忘语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