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8、星夜、台阶与未曾命名的预感

　　柠檬苏打水的瓶子空了，瓶壁上的水珠也早已蒸发殆尽，只在掌心留下一点黏腻的痕迹。午后的蝉鸣渐渐乏力，被傍晚初起的、带着凉意的风揉碎，吹散。教学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墨迹般缓缓浸润她们所在的角落。

　　忘语合上素描本，动作轻柔地将其收回帆布包。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仰头望着被教学楼切割成狭长一条的天空。那天空正从明亮的蓝色向着更沉静的靛青过渡，边缘染着一抹尚未褪尽的、暖融融的橘色。

　　“快要天黑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言乐也跟着抬头，看着那抹橘色一点点被吞没，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点点不舍，仿佛这个过于美好的午后，也会随着光线的消逝而溜走。

　　“忘语……”她小声唤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阶粗糙的边缘，“你等下……要去兼职吗？”

　　忘语转过头，目光落在言乐显得有些不安的脸上，摇了摇头：“今天不用。”她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只是……有点不想回家。”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叹息。言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底下潜藏的一丝倦怠，或者说，是某种对“日常”的疏离。这让她想起了那个在车厢里闭目假寐、眼底带着疲惫的忘语，也想起了那个在“旧时光”里对着鸡尾酒出神的忘语。

　　“那……”言乐的心脏因为一个突然冒出的、大胆的念头而怦怦直跳，“要不要……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等星星出来……”

　　她说得有些磕绊，声音也越来越小，几乎要淹没在渐起的晚风里。她不敢看忘语的眼睛，生怕从里面看到拒绝或者觉得她幼稚的神情。

　　短暂的沉默。言乐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几乎要震碎这傍晚的宁静。

　　然后，她听到了忘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柔软的妥协：“好啊。”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言乐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轻盈的快乐充满。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落入了尚未完全隐去的霞光，亮得惊人。

　　忘语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喜悦，嘴角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然后继续望着天空，仿佛真的在耐心等待第一颗星子的出现。

　　她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天色一层一层地暗下去，看着远处居民楼的窗户逐一亮起温暖的灯火，像散落人间的星辰。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偶尔远处传来的几声模糊的狗吠，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

　　黑暗温柔地包裹下来，稀释了白日的燥热，也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在这种朦胧里，言乐感觉胆子也大了一些。她悄悄侧过头，借着远处路灯漫射过来的微弱光芒，看着忘语的侧脸。她的鼻子很挺，下颌线的弧度优美中带着一丝倔强，长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忘语。”言乐又唤了一声，这次声音稳定了许多。

　　“嗯？”忘语应着，没有转头，依旧望着夜空。

　　“你画的那张……我睡觉的图，”言乐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问了出来，“是什么时候画的？”

　　忘语似乎轻笑了一下，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低沉好听：“就是有一次，路过你们班窗外的时候。阳光很好，你睡得……很香。”她顿了顿，补充道，“像一只晒够了太阳，心满意足的小猫。”

　　又被比作小猫了。言乐心里嘟囔着，却没有丝毫反感，反而泛起一丝甜意。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忘语也曾这样注视过她。

　　“那……我以后不睡了，”言乐小声说，带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撒娇意味，“免得你再画我流口水的丑样子。”

　　“不会丑。”忘语终于转过头来看她，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潭深幽的泉水，倒映着微光，认真地说，“很可爱。”

　　言乐感觉自己快要溺毙在那样的目光和话语里了。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裙摆。

　　就在这时，第一颗星星挣脱了夜幕的束缚，在她们头顶的墨蓝色画布上，怯生生地亮了起来。

　　“看，星星。”忘语抬手指向那颗星，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言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越来越多的星子争先恐后地涌现，汇成一条模糊的、闪烁着微光的河流。夏夜的星空，不如秋日那般高远清冷，却带着一种饱满而湿润的、近乎触手可及的亲近感。

　　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仰望着这片星空。晚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也吹动了忘语额前的碎发。言乐偷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忘语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淡淡的柑橘香，还有夜晚本身清凉的味道。

　　这一刻，时间仿佛再次凝固。没有过去的阴霾，没有未来的不确定性，只有此刻的星空，夜晚的微风，和身边这个让她心跳失序的人。

　　言乐忽然想起忘语之前说过的话——“遇到言言之后，好像灰色的世界里，多了一抹很鲜明、很温暖的色彩。” 她现在似乎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忘语于她而言，就像这夏夜的星空，在她原本单调乏味、甚至充斥着“结束”念头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片温柔而璀璨的光。让她开始贪恋这份光亮，贪恋这份陪伴。

　　“忘语，”她望着星空，声音轻得像梦呓，“夏天……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忘语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好一会儿，言乐才感觉到她的视线从星空收回，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与她相似的、无法言明的悸动。

　　“是啊。”忘语最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然后向言乐伸出手，“不早了，该回去了。”

　　言乐将手放入她的掌心，借力站起。两人的手再次交握，这一次，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之前长了那么一点点。指尖传来的温度，在微凉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们并肩走在被星光照耀的校园小径上，影子被路灯拉长，交织，又分开。谁也没有再提起那个关于“结束”的话题，但某种无声的约定似乎已经达成——至少，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她们会彼此陪伴，走向那未知的、却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开始令人期待的彼方。

　　言乐抬头看了看漫天繁星，又偷偷瞄了一眼身边忘语平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种模糊而强烈的预感——这个夏天，以及关于这个女生的一切，将会成为她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而这份悄然滋长的、尚未被命名的感情，正如同这夏夜的星空，深邃，迷人，且充满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