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5、星屑、吐息与未完成的吻

　　雨不知何时停了。推开“旧时光”那扇沉重的木门，湿漉漉的凉意混着泥土的清新扑面而来，洗净后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墨蓝色，几颗稀疏的星子散落天际，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缀满银粉的匣子。

　　“啊，雨停了。”言乐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还残留着热可可的甜腻和音乐的余韵。

　　“嗯。”忘语在她身侧应着，收起了那把透明的伞，水珠顺着伞骨滑落，在路边积起的小水洼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走吧，送你回去。”

　　回程的路，因为雨停而显得格外安静。街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交错重叠，仿佛某种无声的亲昵。谁也没有再说话，共享耳机里的音乐早已停止，但某种更微妙的声音在沉默中滋长——是彼此轻浅的呼吸，是鞋底摩擦潮湿路面的细响，是心跳在静谧夜晚里不合时宜的鼓噪。

　　言乐偷偷用余光打量忘语。卸下了雨天的那份刻意营造的“元气”，此时的忘语显得格外安静，甚至带着点游离世外的恍惚。她的侧脸在路灯柔和的光线下，轮廓清晰又柔和，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言乐忽然想起车厢里那个几不可闻的“喜欢”，耳根又悄悄热了起来。

　　“那个……”言乐犹豫着开口，打破了这过于粘稠的寂静，“忘语学姐，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在旁人眼里或许有些迟钝、总在犯错、连身高都会被嘲笑的“笨蛋”，为什么会得到忘语这样看似处于不同世界的人的青睐。

　　忘语脚步未停，只是偏过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言乐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在审视她这个人。

　　“因为言言很有趣啊。”忘语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像一只……对世界充满好奇，却又总是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的小猫。看着你，会让人觉得，即使笨拙一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才不是小猫……”言乐小声抗议，心里却因为那句“有趣”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从来没有人用“有趣”来形容过她。

　　“而且，”忘语顿了顿，视线望向远处虚无的黑暗，声音更低了，“大概是因为，在言言身上，能看到一点点……以前的我的影子吧。那个同样觉得与世界格格不入，只能靠‘装傻’和‘撒谎’来保护自己的，笨拙的家伙。”

　　言乐怔住了。她看着忘语，此刻的忘语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她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忧伤。那个穿着职业装游刃有余，穿着校服元气满满的学姐，内心原来也藏着这样的角落吗？那个关于“结束”的念头，忘语也曾有过吗？

　　一种奇妙的共鸣感在言乐心中升起，不是同情，而是某种“原来你也在那里”的确认。

　　“那……现在呢？”言乐忍不住问，“现在还觉得……格格不入吗？”

　　忘语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回头，对言乐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却比星光更真实的微笑。

　　“有时候还是会。但是，”她的目光落在言乐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重量，“遇到言言之后，好像灰色的世界里，多了一抹很鲜明、很温暖的色彩。就像……就像你素描本里那些跳跃的颜色一样。”

　　话语轻轻落下，却在言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跳快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忘语。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言乐家楼下。老旧的居民楼只有零星几盏灯光亮着，寂静无声。

　　“到了。”忘语停下脚步。

　　“嗯……到了。”言乐有些不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带子。

　　“快上去吧，很晚了。”忘语柔声说。

　　言乐点点头，转身欲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回身。动作太快，差点撞进忘语怀里。她慌忙后退一步，抬起头，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

　　“忘语！下、下次……还能一起吗？一起去‘旧时光’，或者……去别的地方？”

　　忘语看着她因紧张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在黑暗中格外明亮的眼睛，笑意从嘴角蔓延至眼底。

　　“好啊。”她应允道，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辩的愉悦，“只要言言想，随时都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言乐的心像是被蜜糖填满了。她用力点点头，转身几乎是蹦跳着跑进了楼道。直到跑到楼梯拐角，她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脸上的热度久久不散。

　　她悄悄探出头，望向楼下。忘语还站在原地，仰头望着她窗口的方向。清冷的月光和昏黄的路灯光线交织，洒在她身上，将那抹身影勾勒得有些不真实，仿佛随时会融进夜色里。

　　言乐的心猛地一紧。

　　就在这时，楼下的忘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精准地捕捉到了躲在阴影里的她。隔着一段距离，言乐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只看到她朝自己挥了挥手，然后用口型无声地说：

　　“晚安，言言。”

　　言乐也连忙挥了挥手，看着那道身影终于转身，慢慢走入夜色深处，直至消失不见。

　　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差点被雨淋湿的素描本。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忘语身上那股清爽的、混合着雨水和淡淡惆怅的气息。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不真实的梦。雨伞下的靠近，书店里的音乐与热可可，归途中的沉默与吐露，还有那个停留在月光下的、未完成的……吻？

　　言乐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想象中的、柔软的触感，带着可可的甜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忘语的微凉。

　　她不明白这汹涌而至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依赖，是憧憬，还是……爱？她只知道，那个想要在夏天结束一切的念头，在今晚，被一个名叫迟忘语的女生，用一把透明的雨伞、一杯热可可、一首共享的音乐和几句笨拙的真心话，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推得更远了。

　　夏天的夜晚，依然漫长。但星星，好像真的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