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不知秋》朴悠

2、第二章：咖啡馆的冰山美人

　　周晏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干燥感突如其来。他几乎是同时注意到，邱天那刚刚放下包、交叠在桌面的纤细手指，有那么一瞬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旋即又松开了，快得像是他的错觉。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刚才还只是陌生男女相亲的客套场，此刻却渗进了陈年旧事的尘埃，带着微涩的重量。

　　“邱天……” 周晏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记忆的闸门被“又被安排到一起了”这几个字撬开了一道缝，时光呼啸着倒流。

　　初三开学那天，第一天他就睡过了头，顶着鸡窝头冲进教学楼时上课铃都响了八百遍了。新学期还没来得及编座位，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则，他慌不择路，随便找了个最后一排没人要的桌子，然后倒头就睡。直到班主任李老师都快讲完新学期要求了，教室门才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女生，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旧校服，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声音细若蚊蚋：“报告……老师，我……我找错教室了。”

　　全班哄堂大笑。李老师没好气地指着他旁边唯一剩下的一个空位：“去那儿，赶紧坐下！周晏，你也别睡了！开学第一天什么样子！”

　　那个女生，就是邱天。她红着脸，几乎是小跑着到他旁边的座位坐下，全程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校服里。而整个初三一年，按成绩和身高排座位，他俩本应毫无交集。可邪门的是，大大小小换了四次座位，他竟然有三次都和她成了同桌。后来他想想，大概是因为他成绩虽好但纪律差，而她安静得几乎没存在感，班主任索性把这“一动一静”组合扔在了一起。

　　那时的邱天，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他偶尔心情好，把抄好的作业扔给她，或者在她被后排男生捉弄时懒洋洋地吼一嗓子“别吵老子睡觉”，她都会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看他一眼，然后整张脸连同脖子根都红透，半天才憋出一句细若游丝的“谢谢”或者根本不敢吭声。他那时觉得有趣，少年人恶劣的虚荣心偶尔会得到满足，但更多的是一种……嗯，类似于对待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的、漫不经心的宽容。

　　想到这里，周晏再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眼前的邱天，身姿挺拔，妆容淡雅，眼神清澈而镇定，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总是缩在宽大校服里的影子形成了荒诞又惊人的对比。岁月这把杀猪刀，到了她这儿，简直成了鬼斧神工的美容仪。

　　一丝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和探究意味的笑，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周晏的嘴角。他身体向后靠进卡座软包，用一种刻意放松的、甚至带了点轻佻的语调开口，打破了沉默，却不是老友重逢的寒暄，而是一句略带挑衅的试探：

　　“邱天？差点没认出来。”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确认什么，“看来这些年，进化得挺彻底啊。”

　　他几乎能脑补出接下来的场景——对面的邱天会像以前一样，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手足无措，脸颊泛红，眼神躲闪，半天才憋出一句软绵绵的“没有”或者干脆低下头。

　　光是想想那画面，就让他觉得这趟无聊的相亲似乎有了点有趣的变数。

　　然而邱天闻言，只是从容地端起桌上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得不像是在这间略显土气的咖啡馆。然后，她放下水杯，迎上他带着戏谑的目光，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话锋却犀利得像出鞘的刀：

　　“彼此彼此。”她的声音依旧清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至少看起来，周同学如今也学会对女生说人话了。”

　　周晏嘴角那点痞笑瞬间僵了一下，他迅速调整状态，挑眉笑道：

　　“怎么，对我印象还停留在初中那个混世魔王阶段？人总是会变的。倒是你……”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里带着玩味，“变化大到需要我重新认识一下。怎么，女大十八变，是受了什么刺激？”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暧昧的挑衅。

　　这话说得有点重，近乎刻薄了。周晏知道，但他就是想试试，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邱天，是不是真的跟之前不一样了。

　　邱天的眼神倏地冷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甚至更明媚了几分。她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勺，银勺碰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刺激谈不上，只是想通了一些事。”

　　她抬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像含着冰碴子的溪水，“比如，把有限的精力用在提升自己上，比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回报率高得多。”

　　她顿了顿，继续道：“倒是你，周少爷身边，还缺人捧场吗？怎么也沦落到来相亲市场体验生活了？”

　　周晏被她这记犀利的反击噎了半秒，随即却低笑出声。他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里的玩味被一种更浓的兴趣取代。他顺着她的话，用一种带着点无奈又分明是自谦的口吻说道：

　　“看来我这变化是有点跑偏，从‘混世魔王’直接滑向‘相亲市场滞销品’了？”他摊了摊手，语气轻松，眼神却直白地看着邱天，“不过要说‘刺激’嘛……被你这么一亮相，确实挺受刺激的。早知道当年同桌的你潜力这么大，我是不是该提前排个号？”

　　邱天闻言，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些，可眼底的清冷却未曾融化。她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诚恳：

　　“周同学可别这么说，你这要是滞销品，让别人可怎么活？”

　　说完她靠回椅背，目光扫过窗外小县街景，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清晰：

　　“我这儿庙小，规矩多，怕是招待不周。平白耽误你的时间，倒显得我不懂事了。”

　　周晏看着她这副明明在下逐客令，却偏要摆出“为你着想”的诚恳模样，非但没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眼底的兴趣像被风吹亮的炭火，更浓了几分：

　　“牙尖嘴利。”他摇头，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恼意，反倒像在欣赏什么有趣的表演，
　　“看来这些年，没少练嘴皮子功夫。”

　　“过奖。”邱天淡然收下这份“赞美”，

　　“生存需要。毕竟，不是所有环境都像初中教室那么……单纯。”她意有所指。

　　周晏顺势向前倾了倾身，手肘支在桌上，像是终于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话题：“听起来，你现在所处的‘环境’挺锻炼人？我倒是有点好奇了。”

　　邱天她微微一笑，那笑意礼貌周全，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都是些琐碎工作，不值一提。比不上周同学你，海阔天空，前途无量。”

　　说着，她优雅地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动作自然流畅：“今天聊得很愉快，不过我等下还约了人，恐怕得先走一步了。”

　　她站起身，拿起包，最后递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礼仪式的微笑：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祝你……早日找到门当户对的人。”

　　她的这句结束语，彻底为这次相亲画上了一个礼貌而坚决的休止符。她不等周晏再有何反应，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周晏坐在原地，看着窗外邱天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收回目光。指尖杯壁的凉意传来，他嘴角那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却更深了。有趣，实在太有趣了。这场原本以为又是浪费时间的相亲，竟然抛给了他一个如此出乎意料的谜题。

　　——

　　付账离开咖啡馆，周晏慢悠悠地踱回家。刚推开家门，王秀娟女士就像安装了感应雷达一样，瞬间从厨房闪现到玄关，脸上写满了殷切的八卦和期待，眼神灼灼地盯着他：

　　“怎么样怎么样？儿子！夏天姑娘……哦不，邱天姑娘，人不错吧？妈没骗你吧？” 那语气，仿佛她介绍的是九天玄女下凡。

　　周晏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邱天最后那个礼貌又疏离、明确写着“高攀不起”的眼神，再对比眼前母亲这热切过头的模样，一种恶作剧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故意叹了口气，换上一种略带遗憾和无奈的表情，演技堪称精湛：

　　“人是挺好的，谈吐见识都不一般。”他顿了顿，成功地看到母亲眼睛一亮，然后才慢悠悠地抛出后半句，“可惜……人家好像没看上我。”

　　王秀娟女士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不可思议的新闻：“没……没看上你？” 她上下打量着自家儿子，这身高、这模样、这学历……居然还有姑娘看不上？

　　一股不服气混杂着对那位“邱天”姑娘的好奇，瞬间涌上王秀娟心头。但紧接着，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占据了上风——儿子居然亲口承认对人家姑娘“满意”！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哎呀！没关系！”王秀娟立刻切换成鼓励模式，拍着周晏的胳膊，“女孩子嘛，总是要矜持一点的！我儿子这么优秀，只要肯用心，哪有追不上的道理！” 她立刻转身拿出手机，风风火火地一边拨号一边说，“我这就跟你张阿姨说，让她把邱天的微信推过来！你得主动点，多跟人家聊聊！”

　　周晏看着母亲瞬间燃起的斗志，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感简直要满溢出来。这效果，比直接说“搞砸了”好上一万倍。

　　很快，微信提示音响起，母亲兴冲冲地把一个名片推了过来。周晏点开，头像是一张在国外街头的照片，阳光很好，邱天穿着宽大的米色背心裙，戴着一副复古墨镜，只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微微上扬的唇角，整个人看起来松弛、优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文艺气息，与咖啡馆里那个言辞犀利的形象又有些微不同。

　　他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几秒，手指在“添加到通讯录”上方悬停片刻，最终却按灭了屏幕。

　　——

　　周晏很快就发现，这个“没看上他”的邱天，成了他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免死金牌”。

　　以往，他窝在沙发上玩会儿手机，王秀娟女士的声音就会准时响起：“晏晏！别老看手机，对眼睛不好！出去活动活动！”

　　现在，他只需懒洋洋地抬抬眼，晃一晃手机屏幕，语气惆怅地说：“妈，我在跟邱天请教点她专业上的问题。”王母立刻就会换上慈祥无比的笑容，声音能柔出蜜来：“哦哦哦，那你聊，你好好聊！妈不打扰你！要不要给你切点水果？”

　　以往，他在电脑前打游戏时间稍长，母亲就会念叨：“又打游戏！能不能干点正事！”

　　现在，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着漆黑的电脑屏幕说：“妈，我跟邱天联机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 王母不仅立刻收声，还会贴心地把门带上，嘱咐一句：“好好玩，别着急啊！”

　　周晏乐此不疲地享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特权”，仿佛一个找到了系统漏洞的玩家，逍遥自在地过了一周。

　　直到一周后，王秀娟女士接完张阿姨的电话，面带忧色地找到了他：“儿子啊，张阿姨说你不太主动啊，从来没约过人家姑娘出去。这……这怎么回事啊？”

　　周晏心里“咯噔”一下，穿帮了。面上却依旧镇定：“哦，最近不是忙着……游戏上的事情嘛。再说，总得找个合适的契机，不能太唐突。”

　　“契机什么契机！”王秀娟急了，“感情是处出来的！你光思考不动弹，煮熟的鸭子都得飞了！赶紧的，现在就跟人发消息！”

　　在母亲虎视眈眈的监督下，周晏知道这出戏不能再拖了。他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早已看过无数次的微信头像。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再犹豫，轻轻点击了“添加到通讯录”。

　　在验证信息栏，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打了两个字进去：

　　【周晏。】

　　发送。

　　他看着那个已发送的提示，心里莫名地，竟然有了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