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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影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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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森堡竞技训练基地的夜晚,绝大多数区域都已陷入沉睡,只有安保巡逻车偶尔驶过,车灯的光柱短暂地切开黑暗,但很快又趋于平静。唯有基地行政楼的三层,一间临时被改为“战略分析室”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周以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前并排摆着三块屏幕。左侧屏幕播放着下一轮联赛对手的比赛录像,中间是复杂的球员数据图表,而右侧屏幕上,则是一个加密的金融数据库界面,上面布满了错综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她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屏幕上显示着关于“圣十字堡足球俱乐部”及其背后“圣十字堡体育投资集团”的公开及非公开资料。玛格丽特·冯·施特劳斯的铁腕风格和保守理念在足球圈并非秘密,但周以翎要挖掘的,是埋藏在更深层的、更肮脏的东西。
她的父亲周明远当年锒铛入狱,罪名是贪污、受贿、操纵比赛。案件涉及数家国内俱乐部和一家背景模糊的体育经纪公司。入狱前,周明远曾是国内足坛呼风唤雨的人物,他的倒台牵扯极广,但也有些许线索,如同沉入淤泥的石子,在当时未被深究。
周以翎的直觉告诉她,玛格丽特和圣十字堡的做派,与她父亲当年那种隐藏在规则之下、利用权力和资本肆意妄为的风格,有着令人不适的相似性。
屏幕的冷光映在周以翎脸上,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调查圣十字堡的过程,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那扇她以为早已封存的门。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膝盖手术后麻药退去的剧痛让她浑身冷汗。她的父亲,周明远,穿着一丝不苟的行政夹克,站在病床前,阴影笼罩着她。他手里拿着的不是慰问品,而是一叠国外商学院的申请材料。
“看看你现在,以翎。”父亲的声音没有多少心疼,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失望,“职业生涯已经断了。职业足球,说到底就是吃青春饭,更何况你现在连饭碗都端不稳了。别再执迷不悟,该为你以后的人生想想了。”
少女时代的周以翎脸色惨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心寒。“我的腿会好的!医生说了,坚持复健,还有机会……”
“机会?”周明远嗤笑一声,打断她,那笑声像冰碴刮过玻璃,“什么机会?回到那个充斥着粗鄙的绿茵场,继续当个随时可能再碎一次的瓷娃娃?还是指望你那点微薄的薪水和不靠谱的俱乐部养你一辈子?”他俯下身,压低了声音,话语却更加刺耳:“我周明远的女儿,不该活在那样的底层。这个世界,尤其是足球这个世界,光有技术屁用没有!重要的是权力,是资本!是站在规则之上制定规则!你懂吗?像你现在这样,就是一颗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一颗……废子!”
“我不是废子!”当时的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眼泪混着屈辱和不甘滚落。
“闭嘴!”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触及了某种秘密的暴怒,“你看看你,为了这破球,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样子!我告诉你,出院以后,你给我老老实实去上预科班,足球,想都别再想!否则,别怪我……”
父亲后面的话是什么,周以翎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那未尽的威胁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以及父亲拂袖而去时,那决绝冷漠的背影。从那以后,青训营里那个灵动的中场指挥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迫走向另一条人生轨道的周以翎。
这段不堪的回忆让周以翎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金融数据流上。她需要证据,需要找到能将玛格丽特,甚至可能与父亲过往产生关联的蛛丝马迹。
她纤细但有力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一连串指令,调取了圣十字堡体育投资集团近十年来的跨国资金流水。海量的数据如同瀑布般冲刷着屏幕。她运用了自己在法律和金融领域的专业知识,像最精密的过滤器,筛查着每一个异常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
突然,一个不起眼的离岸公司名称跳入了她的眼帘——“特洛伊体育顾问有限公司(Trojan Sports Consulting Ltd.)”。这家注册在维京群岛的空壳公司,在五年前,也就是她父亲案件爆发的前后,与圣十字堡集团有过数笔金额不大但频率稳定的资金往来。
这个发现让周以翎的呼吸微微一滞。特洛伊……这个名字,她见过!在她父亲遗留在家里、后来被她封存的旧文件中,夹杂着几张未被检方采用的模糊票据复印件,上面的收款方缩写,就是“T.S.C”!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难道……父亲当年的案子,不仅仅局限于国内?圣十字堡,或者玛格丽特,与父亲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有关联?
她立刻试图追踪“特洛伊体育”更详细的股东信息和最终受益人,但层层嵌套的离岸公司结构像一座迷宫,防护严密。就在她尝试用更高权限的路径进行突破时,加密聊天软件弹出了一条来自匿名联系人的信息:
“玛格丽特不喜欢有人窥探她的花园。”
几乎是同时,她所在的俱乐部内部网络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正常。
周以翎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仿佛那金属外壳变得滚烫。
她被警告了。而且,对方不仅能监控到她在网络上的追踪行为,甚至可能知道她此刻身在何处。这种被无形之眼监视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百叶窗的一角,望向楼下沉静的停车场。几盏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无一人。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需要透透气,需要暂时逃离这间被数据和阴影充斥的房间。
周以翎离开了行政楼,下意识地走向唯一还亮着灯的区域——室内训练场。这个时间,通常只有加练的球员才会在那里。
果然,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凌飒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训练场上。她没有进行高强度射门,而是在反复练习着那个“V字摆脱”接后续处理的连贯动作。她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移动,每一次蹬地、变向、触球,都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训练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
周以翎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
江凌飒的每一次成功摆脱,每一次干净利落的出球,都像一道微弱的光,驱散着周以翎心头因刚才的发现和警告而笼罩的阴霾。这个女孩,像一团野蛮生长的火焰,纯粹、执着,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气,却也拥有着撕裂一切黑暗的潜力。
看着江凌飒不知疲倦的身影,周以翎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那个加密的音频文件,再次戴上了耳机。
父亲那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重复着那些伤人的字眼。但这一次,在江凌飒奋力奔跑的身影背景下,那些话语似乎不再像以往那样具有绝对的摧毁力。她看着场内那个为了梦想和证明自己而拼尽全力的身影,仿佛也在看着当年那个同样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自己。
“废子……” 耳机里,父亲的声音斩钉截铁。
周以翎的目光却牢牢锁在江凌飒身上。不,她不是废子。江凌飒也不是。她们都不该是任何权力游戏中被随意牺牲的棋子。
就在这时,训练场内的江凌飒似乎完成了最后一组练习。她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背对着周以翎的方向,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的发梢和下颌线,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脚下的草丝中。
周以翎下意识地关掉了音频,仿佛怕那段污秽不堪的过去会污染了眼前这幅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江凌飒直起身,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转过身,似乎打算去场边拿水。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落地玻璃窗外的阴影处。
两人的视线,隔着透明的玻璃,在寂静的深夜,毫无征兆地撞在了一起。
江凌飒显然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她没想到这么晚还会有人在这里,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周以翎。
周以翎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习惯性地想要移开目光,戴上那副冷静自持的面具,但或许是夜晚让人脆弱,或许是刚才的调查和回忆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她竟然没有立刻这么做。
她看到江凌飒脸上的汗水在灯光下闪烁,看到那双总是充满桀骜不驯的眼睛里,此刻带着运动后的疲惫,以及一丝……未被隐藏的、看到她时产生的细微波动。
江凌飒犹豫了一下,朝着玻璃窗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周以翎看着她走近,看着她在玻璃窗的另一面站定。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她们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江凌飒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比如“你怎么在这?”或者“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但最终,她什么也没问出口。她的目光落在周以翎脸上,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似乎察觉到了周以翎平静外表下,那不同寻常的紧绷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周以翎迎着她的目光,也没有说话。深夜的训练场外,一片寂静。一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流转。
过了好几秒,江凌飒忽然抬起手,不是用手势,而是用拳头,隔着玻璃,对着周以翎,非常轻微地、象征性地,向前轻轻一递。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动作,更像是一个下意识的、笨拙的姿态。仿佛在说:“嘿,接着。”或者,“给你。”
至于传递的是什么,是力量?是安慰?还是一种无声的“我在这里”的承诺?江凌飒自己可能都说不清。
做完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后,江凌飒像是自己也觉得有点傻,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转身快步走向场边,拿起自己的水瓶和背包,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训练场,消失在通往宿舍楼的黑暗中。
周以翎依旧站在原地,隔着玻璃,看着江凌飒消失的方向,看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地板上留下的那一小片汗水的深色印记。
窗外,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凉的玻璃上,正好是刚才江凌飒隔空“递出”拳头的对应位置。
玻璃很冷。
但她的指尖,却仿佛残留着一丝,来自那片训练场灯光的、虚幻的温度。
回到酒店套房,周以翎内心的波澜并未完全平息。她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再次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但这次没有继续追踪“特洛伊”,而是开始撰写一份全新的、关于江凌飒长期心理建设与抗压能力培养的方案。江凌飒那纯粹而坚韧的身影,像一道光,照进了她被往事和现实阴影笼罩的世界。保护她,成就她,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份职业合约,更带上了某种为自己、也为所有不被看好的“棋子”正名的意味。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圣十字堡俱乐部的主席办公室内,玛格丽特接到了助手的汇报。
“警告已经发出。对方似乎有所警觉,暂停了深度挖掘。”
玛格丽特冷哼了一声,修剪精致的指甲敲打着桌面。“周以翎……倒是比她那个利欲熏心的父亲多了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执着。”她沉吟片刻,“继续盯着。如果她识趣,暂时不必理会。如果她还想继续挖……”玛格丽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那就让她尝尝,窥探不该看的东西的代价。”
夜色更深,两股无形的力量在这座城市的两端悄然积聚。而连接着这两端的,是训练场上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以及那隔着玻璃窗,无声传递的、尚未命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