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华北平原》焕棠

14、如山花般（二）

　　2012年9月末，某市缉毒大队审讯室内，白炽灯管发出轻微嗡鸣。23岁的林霜双手铐在铁椅扶手上，连续五六个小时的审问已令她眼神涣散。她的身体不受控地晃着，机械地重复：“嗯嗯，对，就是那样的，我以上说的都是事实。”金属手铐与铁椅碰撞的轻响，混着空调外机的轰鸣，在密闭空间里织成一张压抑的网。

　　林霜是在凌晨4点多被抓的，那时候林霜和其余几个嫌疑人在毒品的控制下，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一直处在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里，直到被公安机关抓获后，才逐渐的冷静下来。那日一场禁毒行动展开，她正和几个同伙在包房里聚众吸食□□。被公安机关带回缉毒大队后，审讯分开进行。一开始，林霜死咬着不交代，后来在审讯人员一遍又一遍耐心询问下，她才松口，交代了一些实情，还提供了证据，这才坐实了提供毒品者贩卖毒品以及其他犯罪行为。

　　那次审讯，王博既是参与审讯人员之一，也是后来负责教育的民警之一。他后来跟我们说，第一次见到林霜时，心里猛地一震。林霜和他年纪相仿，还是大学毕业生，据说家里条件也不错，实在想不通她怎么就掉进了毒品的坑里。

　　林霜看着特别清纯，皮肤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都透着优雅，说话轻声细语的。王博心里直犯嘀咕，这么个女孩怎么会沾上毒品？从那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拉她一把，帮她重新走上正路。那天在“火老大”在暗地里的一番周旋后，林霜及其另外几人接受了王博及另外几位民警的教育后，交完罚款就可以离开。公安局要求她们几人留下手机号，往后随时接受监督教育。

　　林霜走完所有签字程序，已经到了下午五点。等其他人都走光了，林霜才一个人从禁毒教育室出来，走出了公安局大门。

　　王博看着走远的林霜，他那会儿想着，估计以后都不会再碰见这姑娘了。虽说心里对林霜做的那些违法犯罪的事情，感到又遗憾又无奈。但说到底，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谁也没办法轻松的拯救一个人，替别人改变命运。

　　那天下午，到了下班点，王博把手头事儿处理完，就开着车慢慢驶出了公安局。
　　王博所在的那座公安局是新建的，位于城市边缘地带。过去的老公安局在市中心，而新址远离繁华区域，一出公安局大门，眼前便是广袤无垠的平原野地。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在这里很难打到车，要是没人来接，想回市区十分困难。也正因如此，王博平时上下班都选择开车往返。

　　那天王博开车刚拐出公安局大门，也就往前开了一两分钟，就瞧见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孤零零地蹲在大杨树下，脑袋耷拉着，看上去特别失落。

　　那会儿林霜正蹲在地上，想着自己又一次被毒品腐蚀然后被抓的事，苦恼的她蹲在地上，琢磨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忽然听见汽车动静的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从公安局开出来的车，透过车窗玻璃，一眼认出了王博——那个给自己留下挺深印象的帅气的年轻民警。

　　那时的林霜被审讯了一整天，她早就已经有些清醒了，可她还记得，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民警说话客气、态度温柔，还特意给自己倒过一杯水。

　　林霜想起自己此刻的落魄憔悴，瞬间又低下了头。她心想，王博开车走了后，自己再清醒清醒，就走。她在心里想着自己可别被发现了，因为实在太丢人了。林霜本想着王博路过后，自己再打电话叫朋友找车来接。而此刻王博也一眼就认出了树底下蹲着的林霜，看她还留在路边，心里一紧，暗自琢磨：这地方不好打车，她是不是没办法回市里？正想着，他直接把车在林霜面前缓缓停下，摇下车窗，用带着职业关切的语气说道：“这位同志，你是不是遇到交通困难了？这里位置偏僻，滞留在此不安全。如果你暂时没有返程的办法，我正好下班回市区，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蹲在地上的林霜听到车里传来王博的声音，心里猛地一跳，她感觉尴尬至极，缓了缓神，才慢慢抬起头来。

　　王博开着车，不紧不慢地往市区走。林霜坐在副驾上，扣好安全带后，先是盯着车窗外看了会儿，随后转过头打开遮光板。她对着遮阳板上的镜子，一点点理顺有些凌乱的头发。虽说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也没怎么吃东西，全靠喝水撑着，但她脸上那份清纯漂亮，还是能一眼看出来。

　　林霜本就清纯漂亮的脸蛋，这会儿添了几分憔悴，眼下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可不知怎么的，这样脆弱的模样，倒更显得楚楚动人，让人忍不住想多关照几分。

　　王博握着方向盘，先打破了车里的沉默：“姑娘，看咱俩年纪差不多，你模样也周正，往后可别再犯糊涂了。你该不会还想着回那个会所吧？现在上头正盯着会所老板呢，他迟早要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你懂。别跟着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到时候想回头都难。”

　　王博目视前方，接着说道：“今天他能保得住手下一时，难道明天也能保得住？你们跟着他混，今天只是吸毒，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要是他哪天让你去贩毒、去□□呢？你有想过这些吗？现在在会所里可能只是陪客人喝喝酒，但谁能保证以后他不会强迫你干别的？到时候你想脱身都难。”

　　林霜整个人往后一靠，瘫在副驾座位上。副驾驶的车窗大开着，大风呼呼地灌进来，把她的头发吹得四处乱飞。听完王博的话，她扭头看向正在开车的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轻声细语：“大哥，我都被你们审了一天、教育了一整天了，该懂的我都懂了，往后的路我心里会好好打算的，放心吧。难不成还要一路教训我呀？”

　　王博握着方向盘，听了林霜这话，便不再提那些说教的事儿，只想着赶紧把她送到地方。他开口问道：“林霜同志，你在市里哪个地方下？”问完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应。王博侧头一看，就见林霜歪在靠背上，任由夏日的风灌进车里，吹的她头发四处飞舞。她已经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王博知道她毕竟两天两夜没合眼，体内的毒品也代谢得差不多了，没了精神，困意一上来，实在扛不住。

　　那天王博开车刚驶入城区中心，副驾驶的林霜猛地惊醒坐直了身子。她先是盯着窗外看了一圈，又转头打量王博，眼神里满是迷茫，像是在确认自己身处何地。等缓过神来，林霜突然来了精神，对着王博说道：“王警官对吧？咱去吃饭吧！这会儿夜市都出摊了，我都快饿死了！两天没吃东西，感觉能吞下一头牛！就当我谢你送我一程，吃完饭你就忙你的，我自己打车回去。”

　　王博听她这么说，稍微琢磨了下，直接调转车头，朝着城区那条美食街开去。那条街两旁全是饭店和烧烤摊，两人挑了家火锅店坐下，点菜、涮肉，边吃边聊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火锅咕嘟作响，林霜随后要了一瓶凉啤酒，表示啤酒可以加快代谢体内的残留毒品。随后她给王博也倒了杯啤酒。

　　王博看了一眼啤酒，随后喝了一口开口道：“林霜，今天送你这一路，我还是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你和我一样年轻，也是刚大学毕业没多久，真别再跟那会所扯上关系了。你不知道，我们局里见过太多人因为走错这一步，后半辈子都毁了。”

　　林霜夹起片毛肚在红汤里涮着，眼神有些飘忽：“王警官，其实我也真的很后悔。最开始就是好奇，跟着朋友尝了一次，结果就……”她抿了口啤酒，扭头看向了天色渐暗的窗外，“会所老板说能赚快钱，我也是被毒品一时控制了精神，就想着先干一阵子。现在想想，真是鬼迷心窍了，我觉得我有信心可以完全改掉。”

　　王博往她碗里添了块鸭血，语气放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要是真打算彻底断干净，有什么困难，比如找工作、戒毒后续，都能联系我。局里有帮扶政策，别一个人硬扛，这是我的手机号你记到手机上，如果以后再想不好的事情时就联系我，我会联合其他人员帮助你的……”

　　林霜拿起手机记下了王博的手机号，随后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自嘲：“以前觉得自己挺聪明，不会陷太深。现在才明白，沾上这些东西，哪有侥幸？”她举起酒杯碰了碰王博的，“谢了，今天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得在路边等到啥时候。以后……我肯定不会再碰了。”

　　王博看着林霜大口往嘴里塞菜，筷子翻飞的速度比自己快得多，忍不住笑道：“你这战斗力可以啊，比我吃得还猛，看来真是饿透了。”林霜嘴里还嚼着东西，“噗嗤”一下就乐了，笑得眉眼弯弯。王博看着林霜那么一笑，感觉就好像她整个人精气神都回来了，不再有半点之前蔫头耷脑的模样，看着就跟普通年轻姑娘没啥两样。

　　两人碰杯的声响混着火锅店里的喧闹，王博看着林霜眼底的疲惫，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顿饭吃了很久，但那些没说透的话，都随着火锅升腾的热气飘进了对方的心里。

　　那一天，两个同龄人虽然各自身份天差地别，但还是就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
　　王博又看了看埋头吃饭的林霜，开口问：“你晚上打算去哪儿？你家在这边吗？”

　　林霜停下筷子，摇了摇头：“不是，我家在石家庄。来这儿就是为了挣钱，我闺蜜带我来的。跟着那个老板，钱不用愁，活儿轻松，毒品还随便有……说真的，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父母都在事业单位，结果全被我糟蹋了。在石家庄的时候，我和闺蜜吸毒把钱全败光，工作也没了，爸妈托关系找的工作，也被我搞砸了。唉，说这些有啥用呢，现在就这么混日子呗。”

　　王博皱着眉头，接着说：“你肯定不敢回家，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人。跟家里闹僵了，没脸回去，没了父母朋友的关爱，自我放弃，生活变成了恶性循环，日子就越过越糟，最后彻底放弃自己。对了，你晚上还要回会所宿舍？”

　　“不然呢？”林霜苦笑，“宿舍还有几个姐妹，回去至少能说说话。”

　　“可那地方到处都是毒品！”王博语气急了，“你回去肯定还会再沾上的！”

　　林霜的筷子突然悬在半空，缓缓扭头望向火锅店的落地玻璃。外头夜市正热闹，行人熙熙攘攘，情侣十指紧扣，父母牵着孩子边走边笑，连空气中都飘着烤串的香气和欢闹声。王博瞥见她眼神发怔，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影子。林霜盯着玻璃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这满街的烟火气烫得刺眼——那些寻常日子里的幸福，此刻却像隔着层玻璃，看得见却摸不着。她咬了咬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头翻涌着苦涩：明明自己也曾是父母的骄傲，如今却被毒品拖进泥潭，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边缘人。

　　回过神来的林霜盯着碗里的菜，泪水不觉的流了出来，她声音发闷：“我没脸回石家庄，不回那儿还能去哪？自己出去住又能怎么样？我……我真不知道以后该咋办。”林霜说完后，俩人都沉默了。火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可气氛却像突然结了冰，安静得只剩下勺子碰碗的细碎声响。

　　王博望着眼前局促不安、眼神迷茫的女孩，眼底泛起无奈与心疼。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千言万语在嘴边打转，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张了张嘴，终究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天，两人坐在火锅店里，红汤咕嘟冒泡，林霜借酒浇愁，一杯接一杯下肚。他们像老朋友一样，从工作琐事聊到人生困惑，从童年趣事谈到未来憧憬，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已从明亮转为暗沉，暮色悄然笼罩了整座城市。

　　第二天清晨七点多，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房间，林霜从王博家卧室醒来。她坐在床上缓了缓神，终于彻底清醒，确定了自己身处何地。经过一夜沉沉的睡眠，身体因毒品完全代谢后没了支撑，林霜感觉疲惫不堪，身体痛感阵阵袭来，但她心里却安定了不少。她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摇晃着走进客厅，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王博也醒了，正在望着天花板发呆。

　　王博抬头看见林霜走出来，也立刻露出温柔的微笑，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林霜挨着王博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王博率先打破了沉默，轻声说：“林霜同志，经过昨天，我发现自己很想继续照顾你，也想帮你彻底摆脱过去，走出阴暗，重新开始。你愿意...给我个机会，让我帮助你戒毒，重返阳光生活吗？”

　　林霜瞬间愣住，眼眶毫无征兆地泛起热意，像是被滚烫的潮水轻轻拍打着。她怎么也想不到，像王博这般正气凛然的人，竟会对满身污点的自己另眼相看。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汹涌翻涌。她不是没想过改变，无数个夜深人静时，改变的念头如野草般疯长，可每次刚一冒头，就被现实的泥沼狠狠淹没，让她无从下手。她太渴望有个人能拉自己一把，给予她重新开始的动力和希望。而王博，从审讯时的耐心询问，到送她回市里、陪她吃饭，再到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诫，桩桩件件，都饱含着令人心安的关切。那天林霜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愿意，以后...就麻烦你了。”

　　那天的晨光透过纱帘洒进客厅，王博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两人的心跳声渐渐重叠，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隐去。就好像是所有人都会在炽热的青春里，感受过爱情来得纯粹而直接，无需漫长的铺垫和考虑，青春的炙热也不会让世俗的枷锁横亘其间。